第二十二章 潘代尔在一轮新月的照耀下向瓜拉赫驶去。一路上,他似乎又看到了本尼叔叔 在莱蒙街上的小屋、孤儿院的嬷嬷、伦敦东区那几个犹太教堂,和一连串女王陛下 管辖下的人满为患的监狱。这些东西或是藏在左边黑黝黝的树丛里,或是耸立在面 前蜿蜒的山路上。铁灰色的太平洋在满天星斗下发着冰冷的清光。 路本来就不好走,这时后座上又似乎传来了孩子们不停的吵闹声:“爸,唱支 歌吧。”“爸,马克揪我的头发!”还有可怜的路易莎好心好意、没完没了的唠叨 :开慢点,小心那只鹿、猴子、狗、死马或是坐在一辆自行车上的六口印地安人… …亨利,我不明白你干嘛要每小时开七十英里去赴一个死人的约会,如果你是担心 错过烟火晚会,那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节日要一连持续五天五夜,这只不过才是第一 晚;如果我们晚些到那儿,孩子们也会完全理解。 除此以外,他似乎又听见了安娜的哀哀诉说;还有玛塔,不向他索取任何一物、 坚强执著的玛塔。接着米奇颓废、忧伤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驾驶副座上,他柔软的肩 膀随着汽车的每一次颠簸撞在他身上,他闷闷不乐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向着他:为 什么不能做出阿马尼那样的衣服。 米奇的死让他害怕、让他悲痛欲绝。他知道在整个巴拿马,在他整个一生中, 他只有过这一个朋友,而现在他却杀了他。在真正的米奇和他创造的米奇之间,他 已看不出任何差别,只是真正的米奇是个更好的人、是他所爱的人。出于虚荣心, 潘代尔将最好的朋友塑造为一位英雄,为了向奥斯纳德炫耀:他有多么伟大的同伴。 但米奇确曾是个英雄。他从来不需借助于潘代尔的魔法。在反对暴君的斗争中,米 奇勇敢地站出来成了一名斗士。他在监狱中饱受煎熬,他有权从那以后饮酒度日。 他也有权购买无数的衣服以取代囚服的肮脏和恶臭。他的软弱和退出斗争并不是他 的错。我为什么要去干涉他的生活呢?潘代尔想道。我为什么要招惹他,而且因为 心中的愧疚而迁怒于他呢? 来到阿空山下,他加满了油箱,大概足够他这辈子用了。一位白发苍苍的黑人 乞丐走上前来,他给了他一美元,这才发现他少了只耳朵,也许是被麻疯病人,也 许是被狂暴的动物或绝望的妻子咬掉了。在奇姆,他完全出于无意撞倒了一个路障。 在巴拿诺美,他忽然发现车子左后方跟着两个警察——他们是两个曾在美国受训、 身穿黑色皮衣(当地人因为这身黑皮而戏称他们为猞猁)的年轻人。他们一前一后 骑在一辆摩托上,手里拿着半自动步枪。 这枪因射杀走私犯、毒犯和刺客而闻名——不过今晚要消灭的也许是英国间谍。 玛塔曾告诉过他:坐在前面的猞猁负责开车,后面的那个负责开枪。接着他忽然想 起这样的警察只在巴拿马城内巡逻,于是他好奇地想,他们是在度假,还是一直在 跟着他,以便在僻静的地方干掉他。但他永远不会找到答案了,因为当他再次回头 望去,他们已复归于黑暗之中,只留下他一人行驶在坑洼、蜿蜒的公路上。车灯中 不时出现被撞死的狗的尸体;两边茂密的灌木丛使你根本辨不清树干,只看见一道 黑色的矮墙和闪烁其间的兽眼。一次,他看见一只被钉在电线杆上的猫头鹰,它的 胸部和双翼内侧一片雪白,两只悲哀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前方的虚无。 后来,潘代尔一定是打了会瞌睡,也许还拐错了弯,因为当他睁开眼时,他似 乎又来到了两年前和家人一起度假的帕里塔。他、路易莎和孩子们在一片草地上聚 餐,周围是带露台的漂亮平房。在帕里塔,一位身着黑袍的女巫曾告诉汉娜,当地 人把幼蟒放在屋檐下,让它们捕鼠。从那以后,汉娜再也不敢走进城里任何一所房 子,无论是吃冰淇淋还是要小便。她的恐惧甚至改变了他们参加当地弥撒的计划: 他们只好站在教堂外面,冲一座白色钟楼上的敲钟老人挥手致意。老人一手撞着大 钟,另一只手向他们频频挥舞。后来他们一致认为这比参加弥撒还有意思。 经过西特里时,潘代尔想起了那片养虾池,那里的虾总是把卵产在红树的树干 上。汉娜一次曾问它们是不是在产卵前先怀孕。养虾池之后,他又想起了那位好心 的瑞士老太太。她曾对孩子们讲起过一个叫做“夜的小妓女” 的果园,因为在白天它没什么味道,可在夜里,任何一位体面人都不愿把它的 气味放进屋里。 “亨利,回家后你不要对孩子们解释这个,他们现在接触到的色情材料已经不 少了。” 但路易莎的先见之明并没起什么作用,因为整整一星期马可总是称汉娜为他的 “夜的小女人”,直到潘代尔喝令他闭嘴。 车开过西特里后,就来到了瓜拉赫地区:先是渐渐泛红的天空,接着是隆隆的 巨响。他开车经过一个个警方哨卡,向阵阵的火光驶去。 潘代尔向前走着,身穿白衣的人们走在他身旁,将他引向绞架。他又惊又喜地 发现自己居然如此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他决定,若有机会再活一次,他一定要做一 位崭新的主角。他向绞架走去,身边是白衣的天使。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们是 玛塔的天使,是巴拿马真正的核心,是生活在桥那边的人们。他们不行贿、不受贿, 和所爱的人做爱,生儿育女。路易莎也会爱上他们,只要她能跳出束缚自己的樊篱 ——可谁又能跳出来呢?我们生来便是在监狱里,无一例外,从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起便被判了无期徒刑。所以当他注视自己孩子的时候,他总是感到一阵悲哀。但这 些孩子不一样,他们是天使,能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遇见他们,令他大感欣慰。到 处都是雪白的缎带、绣花的头巾、漂亮的肩膀、音乐、舞蹈、笑声、醉鬼、阴险的 警察和志在取人性命的烟火。他满意地看到乐队在演奏、身穿民族服装的人在翩翩 起舞。 所有的人都在尽情享乐。 像被判罪的犯人一佯,他慢慢地走着,微笑着走在马路中央。他笑是因为所有 的人都在笑,是因为在一群狂欢的西班牙、印地安人中间,一个拒绝微笑的无礼家 伙将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玛塔说的对,这是地球上最美丽、最正直、最无忧无虑 的人们。潘代尔已经发现了这点。能够死在他们中间将会是一种荣耀,他会请求把 自己埋葬在桥的那边。 米奇自杀的房子在他的左前方。他的思绪转而飞向了当年一个绰号“蜘蛛”的 同室狱友。一天深夜当大家都在梦乡时,他在离潘代尔只有三英尺的地方上吊自杀 了。那是潘代尔亲手处理过的唯一一具尸体。 街道尽头那所孤零零的房子里灯火通明。潘代尔走上门前的台阶,对自己说: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已经和你一样是个死人了,米奇,所以别以为你的死能吓 倒我。” 他敲敲门,可没人应声。他的敲门声引来了街上行人的注意,因为谁会在过节 的时候敲别人家的门呢?于是他不再敲了,并把脸藏在了门廊下的阴影中。他转动 把手,走进屋内。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又回到了孤儿院:圣诞节即将来临,他在耶稣 诞生这出戏中再次扮演一个东方哲人,身披一件棕色旧外套,手里拿着灯笼和手杖 ——只是现在这所房子里的演员改变了位置,而且还有人抢走了圣婴耶稣。 这个铺了瓷砖的房间便是马厩。广场上的烟火使得屋内的光线闪闪烁烁。那儿 有一个披着围巾的妇女坐在一个摇篮旁,正在低头祈祷,显然那是死神面前孤苦无 助的安娜。但那摇篮不是摇篮,那是米奇,头朝下躺着的米奇。他的脸贴在厨房的 地板上,一张巴拿马地图摊在本该是他右耳、右脸颊的地方。那把他用来完成这项 可怕任务的手枪扔在一旁,枪口指责似地瞄准着闯入者,向世人宣布着他们已经知 道的事情:是亨利·潘代尔,这个裁缝、空想家、追梦人,谋杀了他自己的创造物。 潘代尔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广场上闪闪烁烁、忽明忽暗的光线,他逐渐看清了米 奇轰掉自己半个脑袋时留下的糟糕场面:地板上、墙壁上、甚至壁橱的抽屉上都溅 满了鲜血和脑浆。看到这些,他不禁非常实际而不是安慰地对安娜说: “我们应该把窗户挡上。” 但她没有回答,没有动,也没有回头。潘代尔意识到,从某种角度说,她也和 米奇一样是个死人了;他在自杀的同时也杀死了她。她曾试图使米奇快乐,她曾照 料他、和他上床,而现在他却枪杀了她:这堆垃圾你来收拾吧。 于是这时潘代尔开始生起米奇的气来:你犯下了一项极其残忍的罪行,不仅是 对你自己的身体,而且是对你的妻子、孩子、情妇,和你的朋友亨利·潘代尔。 接着他想起了自己在这件事中所负的责任:是他将米奇描述成了一个伟大的抵 抗战士和间谍。他试图想象当警察告诉米奇要把他重新送回监狱时,他的心情会是 怎样。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在拿米奇性格上的弱点作借口,真正有罪的 人是他亨利·潘代尔。 他碰了碰安娜的肩膀,她依然纹丝不动。这时他那残存下来、希望所有人都开 心的本性开始复苏:这女人需要些鼓舞。于是他把双手放在安娜的腋下将她架了起 来。她就像米奇一样僵硬而冰冷。显然她已在这里跪了很长时间为米奇守灵,她已 变得像那尸体一样任人摆布。从潘代尔以前和她见过的那几面看,她是个天性活泼、 引人发笑的姑娘。也许她这辈子还从未这么长时间呆望过同一件东西。潘代尔想起 了他们在电话上的谈话,她开始一定是尖叫不已,接着便又哭又闹埋怨米奇;等到 她逐渐冷静下来,便这样坐了下来,守在他身边为他祈祷。 他想给她找点喝的东西,可只找到了三个空威士忌酒瓶和半瓶白兰地。 但他并不认为白兰地会对她有什么好处。于是他把她架到一把柳条椅上坐下, 然后找来几根火柴点着了煤气,在火上放了一壶水。等他转过身来时,他发现她的 眼睛又转到了米奇身上。于是他从卧室拿来床罩,把它盖在米奇的头上。在广场上 的欢声笑语和浓烈的火药味中,他第一次闻到了米奇温热的血腥味。 “把他弄走。”她在柳条椅上突然开口道,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父亲会杀 了我。把他弄出去,他是个英国间谍。他们这样说的。你也是。” “安静。”潘代尔命令道。这不禁令他自己吃了一惊。 突然间亨利·潘代尔变了。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重新找回了自己: 一个身负魔法与灵感、充满力量的自己。如同神示一般,他的视野超越了忧伤、 死亡和被动无奈,而看到了他作为艺术家的光辉前景。一瞬间,现实的局限被一扫 而空,只有创造者的梦想在翩翩起舞。 潘代尔的复活一定以某种方式感染了安娜,因为喝过几口咖啡后,她放下杯子, 加入了他的工作:先接一盆水,在里面倒入消毒水,然后找来一把笤帚、一个海绵 拖把、餐巾纸、洗碗布、洗衣粉和一把刷子;接着点根蜡烛——把它放低点,以免 外面的人看见。这时广场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烟火,向大家宣布一位美丽的女王已 被选出——雪白的衣裙、插满梨花的王冠、白皙的肩膀和一双骄傲得闪闪发亮的眼 睛。姑娘女神般的靓丽使潘代尔和安娜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望着她在众 多王子、公主的簇拥下走过。铺天盖地的鲜花,足以为米奇举行一千次葬礼的鲜花。 接着干吧。擦着、洗着、涮着,直到盆里的水在昏暗的烛光下变成了黑色。换 盆水,再换一盆。但安娜一直孜孜不倦地干着——米奇以前总是夸奖她这点,无论 在床上还是在餐厅里,她都是这样孜孜以求、永不满足。很快擦洗就成了她宣泄自 己情感的手段;过了一会,她便开始有说有笑,仿佛米奇只不过刚出去买瓶酒,或 是在隔壁与邻居闲聊——而不是脸朝下扑在地板中央,伸出手要着他的枪。潘代尔 已在安娜不注意的时候,把枪放进了一个抽屉,以备后用。 “快看,看哪,是部长。”安娜叫道。 一群身穿白色西装的人来到广场中央,周围簇拥着戴墨镜的彪形大汉。 我也要这样,潘代尔想道。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做领导者。 “我们需要些绷带,去找个急救箱。”他说。 屋里没有急救箱,于是他们撕了一条床单。 “我还得再去买条新床单。”她说。 P &B 公司为米奇制作的吸烟衫就挂在椅背上。潘代尔从那衣服口袋里找出米 奇的钱包,把一卷钞票递给安娜。这足够买一条新床单和好好快活一阵子了。 “玛塔好吗?”安娜一边问,一边把钱塞在贴身口袋里。 “很好。”潘代尔真心地答道。 “你妻子呢?” “谢谢,她也很好。” 要把绷带缠在米奇的脑袋上,他们得先把他弄到安娜坐过的那把柳条椅上去。 在椅子上铺好毛巾后,潘代尔将米奇翻了过来。安娜这时一头撞进了厕所,呕吐不 已。潘代尔朝米奇俯下身去。这时他又想起了蜘蛛:他不停地给他做着人工呼吸, 但他知道这无论如何已不能使他死而复生,尽管心虚的看守们一直在旁边冲他大吼 :加把劲,混蛋。 但蛛蜘并不是米奇这样的好朋友。他既不是他的第一个顾客,也不是诺列加的 囚犯。蜘蛛从未在监狱中成为那些精神病手中的嫩肉。他发疯是因为他习惯于一天 干一个姑娘,而今后五年中他一个女人也碰不到的前景,简直是要把他慢慢饿杀。 蜘蛛吊死了自己,并在这样做的时候把舌头吐了出来(这使潘代尔的人工呼吸更显 得滑稽);而米奇则将自己一笔抹杀,并把自己完好无损的一半留给了亨利——令 人无法忘怀的一半。 米奇死后的固执如同他的身高一样异乎寻常。当潘代尔试图把他架起来时,他 显得比平时还沉。但潘代尔最后还是成功地把他放到了椅子上。安娜回来后,他马 上让她扶住米奇的鼻子,而他则小心地把绷带缠在他的脑袋上。 他特意将米奇的鼻子露在了外面以给他留下呼吸的空间,这虽然像让蜘蛛死而 复生一样是徒劳,但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他还把米奇残留的那只眼露在了外面 以便让他看清道路,因为米奇扣动扳机时,这只眼仍然大大地睁着,并且充满惊疑 之色。所以他将绷带围着这只眼睛缠好。做完这些后,他要安娜帮忙把椅子带米奇 一起推到门口去。 “我老家的人碰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安娜说道,“他们的牧师是个同性恋, 他们对他恨之入骨;而旁边那个镇上的牧师勾引了无数女孩,却大受当地人欢迎。 在小地方,你就能碰到这样的问题。”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往前推去,“我的 姑姑是个严厉的人。有一次她给主教写信说那些勾引女孩子的教士不适于担当神职。” 她迷人地笑了,“主教回信说,‘试试对我的属下这样说,看看他们会对你干些什 么。’” 潘代尔也笑了。“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教。”他说。 “你会当个牧师吗?”她边推边问道,“我哥哥,他非常虔诚。‘安娜’,他 说,‘我想我会成为一个牧师。’‘你疯了。’我对他说。他从来都没有过女朋友, 他的问题就在这儿。也许他是个同性恋。” “我出去后你把门锁上,我回来后再开。”潘代尔说,“OK?” “OK。我把门锁上。” “我会先轻轻敲三下,然后再重重敲一下。明白吗?” “我得记住这个吗?” “当然得记住。” 因为她现在的情绪已好转了许多,他想他也许可以让她回过头去欣赏一下他们 的杰作:干净整洁的四壁、地板和家具;没有什么情人的尸体,只有一个在瓜拉赫 烟火晚会上受伤的观光客;这时他正缠着临时制成的绷带,静静地大睁着一只眼睛 坐在门边,等着他的老朋友把车开来。 他轻轻地敲了三下,接着重重地再敲一下,但没有回答。他又敲了一遍,里面 传来快乐的叫声:“来了!”当安娜打开门时——只开了一半,因为米奇正坐在门 后——他发现她已梳好了头发并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露台的门打开了,火药味 正在驱散鲜血和消毒水的气味。 “你的卧室里有张书桌。”他对她说。 “怎么?” “看看里面有没有可以写字的纸。再找支铅笔或钢笔,做张卡片写上救护车, 我要把它放在车子玻璃上。” “你要假装你是辆救护车?这真太妙了。” 她像参加舞会的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去了卧室。潘代尔从抽屉里拿出米奇的 枪放进了口袋。他对枪支一窍不通。这是支小手枪,但威力很大,这已由米奇脸上 的伤口证实了。接着他又从厨房的一个抽屉里挑了一把锯齿形刀刃的刀子。他用纸 巾将它包好藏了起来。安娜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她找到了一个儿童图画本和几支铅 笔。潘代尔从她手里接过那张写有“救护车”的牌子,走下台阶来到车前,把牌子 放在了挡风玻璃后。车前挤满了人,他们正在喝令他把车让开。为了让他们安静下 来,潘代尔打开了车前大灯。 幽默感再次帮了他的忙。他走上台阶,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批评者,双手 合十做了一个请求原谅的手势,接着举起一根手指希望大家给他一分钟时间,然后 推开门打开前厅的灯,戏剧性地展示出满头绷带的米奇。叫骂和指责的潮水登时退 了下去。 “我扶他起来时,你把他的上衣披在他肩上,”他告诉安娜,“不是现在,等 一会。” 以前有过很多次,他不得不把醉醺醺的米奇扶回家去。这次也没什么不同,只 是这次米奇没有叫骂、没有流汗或威胁要吐他一身。他扶着米奇艰难地走下台阶。 隔着一层层的床单,他再次闻到了那股浓浓的血腥气。安娜已把上衣披在了他的肩 上。潘代尔已记不清自己是否吩咐过她这样做,但这确定是件漂亮的衣服。他不能 想象让安娜把它丢给街上的乞丐,他要让它分亨米奇的荣耀;因为我们就要到那去 了,米奇——又一级台阶——我们要去找寻我们的荣耀,你将成为最英俊的小伙子、 穿着最得体的英雄,你将成为所有姑娘倾慕的勇士。 “到前面去,把车门打开。”他对安娜说。但这时淘气的米奇已冲下最后一级 台阶,一头朝汽车栽去。不过潘代尔倒是大可不必担心。安娜布置好的两个男孩已 伸开手臂等在了车前。安娜是那种走在街上就可以使小伙子们自动驯服的漂亮姑娘。 “轻点。”她严厉地命令他们,“他可能已经昏过去了。” “他的两只眼睛还都睁着呢。”一个男孩说。你以为看见了一只眼,就能判定 另外一只也在那儿吗?这真是个经典的错觉。 “让他的头朝后仰着。”潘代尔命令道。 但做这件事的是他本人,其他人在一边不安地注视着。他放倒驾驶副座的头靠, 把米奇的头撑在上面,并替他系好安全带。他关上车门,向两位年轻人道了谢,又 朝等在后面的车辆挥手致谢,然后跳上了驾驶座。 “回去参加晚会吧。”他对安娜说。 他慢慢地朝前开着。这样的速度符合他的心情,而且米奇——如果本尼在这儿, 他一定会说——也应该享受这样的待遇。米奇缠满绷带的头随着路上的颠簸不断滚 来滚去,因为系着安全带才使他没倒在潘代尔的身上。以前送米奇回家时,他常倒 在开车的潘代尔身上,只是他从没想过米奇会这样大睁着一只眼睛。他沿着指向医 院的路标向前开着,将身子挺得笔直。以前莱蒙街上的救护车驾驶员就是这样开车 的,即使遇到大坑他们也晃都不晃。 那么你到底是谁?他似乎听到奥斯纳德这样问道。我是当地医院的医生,我是 医生,他回答道。我的车里有位急救病人,所以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哨卡前的警察们纷纷为他让路。一个长官甚至阻止了对面的车流,以向伤者致 意。但这一举动其实毫无必要,因为潘代尔完全没有理会向医院去的左转弯,而是 一直向前开去。沿着他来时的道路一直向北,向虾把卵产在红树树干上的西特里驶 去。他这时想了起来,当他开车进入瓜拉赫时,马路上车流涌动;而现在当他离去 时,却一辆车也看不见。他们孤零零地行驶在晴空中一轮新月下,只有米奇和他。 当他向右转开上通往萨利加的公路时,一个赤着脚、满脸惊恐的黑人妇女跑来要求 搭车。潘代尔很是难过,因为他不能答应她。正在执行危险任务的间谍是不会让人 搭车的,所以他继续向前、向上开着,直到眼前的公路渐渐转白。 他了解这地方。米奇像潘代尔一样,也曾深爱大海。确实,当潘代尔回顾自己 的一生时,他才为时过晚地意识到大海一直是抚平他心中冲突的镇定力量。奥斯纳 德到来前,他在巴拿马的生活尽如人意,就是因为四周这浩瀚的海洋。“亨利,你 在这儿可以有自己的香港、伦敦或汉堡。”一天本尼来探视他时,曾指着一本微型 地图册上的巴拿马地峡说,“除了在这儿,你还能在哪儿登上十一层楼房,一边看 见中国的长城另一边看见法国的埃菲尔铁塔?”但潘代尔从他牢房的窗户里什么也 没看到。 一头牛垂着头站在马路中央,潘代尔刹了车。米奇笨拙地向前滑去,把他的脖 子卡在了安全带上。潘代尔解开了安全带,任他滑到了地板上。米奇,我在跟你说 话。我说过我很抱歉,是不是?那头牛慢吞吞地让开了路。绿色的路标将他带到了 一个自然保护区。他记得这里有原始部落的营地,有高高的沙丘和白色的岩石。汉 娜曾说那些岩石是贝壳变的。这里就是海滩了。 公路变成了小径,笔直地向前延展着,路边是墙壁般的树篱。有时树枝会在他 头上伸出手来,向天空祈祷。有时它们会向后闪去,向他展现平静的海面上的那片 平静的天空。那轮新月似乎正在努力长大,全然不顾满天星斗嘲笑的目光。 小径消失了,但他继续向前开着。一块牌子警告他就此停车,但他丝毫没有理 会。他想到了轮胎印。他们会找到这辆车的。怎么找?调查巴拿马所有丰田车的轮 胎印?他想到了脚印,我的鞋,他们会找到这双鞋的。怎么找? 他想起了那些猞猁。他想起了玛塔。他们说你是个间谍。他们说米奇也是。 他想了大熊。他想起了路易莎的眼睛,和里面由于恐惧而不敢问的问题:亨利, 你疯了吗?那些理智的人要比我们知道的疯狂得多,他想道。而看起来疯狂的人却 远比我们认为的清醒。 他仔细观察着地面,慢慢将车停了下来。他希望找到的是钢铁般坚硬的地面。 他找到了。白色、带孔的岩石,就像没有生命的珊瑚。百万年来,它们不曾泄露过 任何脚印。他让车灯开着,下车来到汽车后备箱,从里面找出雨天备用的拖绳。那 把小刀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不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他想起来了:他把它放在了米奇的上衣口袋里。他割下四英尺长的一段绳 子,回到米奇的车门前。他打开车门把他拖出来,轻轻地放到了地上。 潘代尔抓住米奇的双手把它们扭到身后,然后用绳子把两个手腕绑了起来:两 个死结但干脆利落。为了保持头脑理智,他尽量只考虑着眼前的现实。 他的上衣。他们会怎样处理他的上衣呢?他从车上取下那件衣服披在米奇的背 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在车灯的光线中检查了一下。枪的保险一直是开着的。 打飞自己半个脑袋后,米奇是不大可能再把保险关上的。 做完这些之后,他把车从米奇身边倒开。他并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他不想在这样一览无遗的光线中做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至少这次米奇应该得到一 份他盼望已久的清静和某种神圣氛围。 古老的印地安人营地寂静无声,海浪在黑暗中叹息。在这人迹罕至甚至连红树 也不能生长的盐碱地上,连大地似乎都已死去。 他停下车,走回尸体旁并跪了下来。他轻轻解开绷带露出了米奇的脸。 这张脸看上去和在厨房时一模一样,只是稍稍有些疲惫,而且在潘代尔的想象 中,也更有英雄气概。 米奇,好孩子,等到巴拿马成为一个你所向往的自由国度时,你的脸会出现在 总统府大厅中的烈士肖像上,他在心中对米奇说,而且我很难过,米奇,因为你根 本不该认识我,我是个灾星,我给身边所有的人都带来灾难。 他本想再出声说些什么,但干燥发紧的嗓子已丧失了应有的功能。于是他最后 向四周看了一眼,然后举枪扣动了扳机:一枪打在左边锁骨下,一枪打在右边锁骨 下。铅中毒,安迪,他想道,记起了他和奥斯纳德在联合俱乐部的第一次晚餐。出 自职业杀手的三发子弹。一枪打中头部,两枪射入身体,鲜血脑浆溅满桌上的文件。 开第一枪时,他想:这是为你,米奇。 开第二枪时,他想:这是为我自己。 最后一枪已由米奇替他完成了。 潘代尔拿起米奇的上衣又回到车上,开出二十码后将它仍出了窗外。当一个职 业杀手处理掉他的暗杀对象,却忽然发现那人该死的上衣还在自己的车里后,他肯 定会这样干的。 返回西特里的路上,他四处找寻着未被酒鬼或恋人占领的电话亭。他想让他的 朋友安迪成为第一个得知这消息的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