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凯尔脸颊贴著种马的脖子,迎著刺骨的北风,没命的飞奔返家。他的大腿因 猛夹马腹而疼痛,手指因紧抓缰绳而痉挛。来自基德堡的传信者早已远远落後— —传信者通知他,男爵突然造访。 凯尔担心男爵是来带走麦肯的。如果他到家时,发现麦肯被带走了,他必定 使马若兰後悔终生。与辛克莱男爵议和就无关紧要了,因为那个杂种要是敢动麦 肯一根寒毛,凯尔就要发动一场鬼哭神号的战争。 远处有火把在闪烁,并且似乎隔著城廓飘过来。火光明灭的顺著路向凯尔晃 过来,带来了麻烦。 只有最危急的情况才会迫使林亚瑟派人出来迎接凯尔。一时之间,他体内的 怒火岑寂,取而代之的是父爱。恐惧掐住他的脖子、挤压他的胸膛。不平的遭遇 压迫著他。只有上帝才有权利使父子别离。 在男爵的箝制下,灵活嬉闹的麦肯将会黯然失色。当他有时怪罪自己害死母 亲时,将无人能安慰他。谁能照顾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谁会栽培他那生动的想 像力?谁会陪他玩名字游戏? 泪水模糊凯尔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可悲的童年。他想起自己对麦肯许下的郑 重誓言:你绝不会像我一样的缺乏朋友和关爱。 当持火把的士兵骑近时,凯尔再度怒火冲天。「麦肯好吗?」他问道。 士兵勒马。火光照亮他的面孔,是林亚瑟,天啊!情况必定不堪设想。「男 爵带走麦肯了吗?」 亚瑟掉转马头,与凯尔并骑。「不,爵爷。恐怕比这个还糟。」他瞪视前方, 脸色难看至极。「那个女孩亚苹,她把麦肯绑在树上并且——」 「并且怎样?」凯尔血液冻结。「她做了什麽?」 亚瑟大声吞咽。「那个臭嘴的扫把星把大黄蜂放进他穿的长袍里面。他的下 体……该死,爵爷,他的命根子肿得像拳头一样大。接生婆说他不能生育了。」 凯尔荒谬的松了一口气。他以为儿子死掉了。 可爱的麦肯,被大黄蜂螫了。凯尔心疼的夹著马腹。有接生婆和安太太照顾 他,还有父亲呵护他受伤的自尊,麦肯会愈痊的。但是又何苦教导他爱惜异性? 麦肯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肯伤害亚苹——连自卫都不会。老夭,他总是想要亲她。 凯尔必须遵守对亚莉的诺言,为亚苹找到新家,最好是在海角天涯。是的, 将她送到亚莉那里。 「我很抱歉,爵爷。但是幸亏那个小丫头已经受到教训了。男爵纠著她的头 发,将她拉进马车中。她的尖叫声十里外都听得到。」 凯尔心疼这位衣衫褴褛、经常在寒冷的马厩中过夜的孤女。有一天晚上,他 从辛克莱的陷阱中放开一只野兔,将这只受惊、流血的小动物带给亚苹照顾,她 献出她唯一的一双鞋子和边地勋爵交换红萝卜。 隔天晚上,他为她带来一堆蔬菜、草药和乾净的绷带,以及一条儿子太小的 皮裤。她哭得像个婴儿,并称他为上帝的黑夜天使。 可怜的亚苹,可怜的麦肯。 「麦肯人呢?」 「躺在床上,爵爷。若兰小姐和安太太陪著他。」 凯尔想,她并没有送走他的儿子。还是亚苹的恶作剧暂缓了这位外交官的恶 行?他很快就会查出来了。 「呃,爵爷?」亚瑟犹豫道。「管家要我提醒您——呃——记得戴眼镜和假 发。」 细心的安太太。凯尔伸手进他的皮囊中,但当他触及假发时,却停下来。他 已经决定让边地勋爵消失,但报复之心使他重新考虑。马若兰不会投入杜凯尔怀 抱的。她怎会爱一个欺骗她的男人?而他又怎能再爱一个处心积虑要摧毁他一生 的女人? 考虑再三,他决定不戴假发,但还是戴著眼镜。因为迟早总要让她看到他真 正的发色,而有了眼镜,他可以在告诉她边地勋爵的噩运时,看清她的表情。 半小时後,不戴假发的凯尔站在儿子房门外。安太太在一张椅子上睡著了; 若兰坐在那张小床上,麦肯的手握在她手中。她正以清亮纯净的嗓音唱著一首高 地摇篮曲。 凯尔看不到儿子的脸;麦肯弓起膝盖,床单像帐篷般的罩在他上面。 凯尔做好心理准备,走向床,俯看儿子。 他的心被纠住了。 麦肯闭著的眼睛肿胀,眼皮乌青,脸颊上有泪痕。他咬过下唇,因为那里肿 起来,上面有他的齿痕。 他显得幼小无助,他的头发衬著那张脆弱清秀的面孔,显得太过乌黑浓密。 他看起来太像那位才生下他几天就过世的羞怯女人。 凯尔发誓无论如何绝不放弃儿子,不管得付出任何代价。 凯尔双膝落地,跪在床边默祷。 她的歌声停止。 还不愿看若兰的凯尔,看著她的左手,手掌朝上,与儿子的互握。他惊吓於 自己透过厚镜片所看见的。 四根小男孩的脏手指,握得死紧。血凝固在她被孩子掐伤的手掌上。 凯尔伤心欲绝的顺著地纤细的手腕,看到上面迅速而稳定的脉搏。他感觉她 正盯视他,迫使他抬起目光,而即使屋内一片沈默,他仍听到她无言的祈求:原 谅我,凯尔,让你的儿子受到伤害。 他受到引诱。目光掠过她细致的手臂,她担起裙装的袖子,那昂贵的湖绿色 天鹅绒上沾著血迹。那个颜色必定使她的明眸深邃,使她那异常可爱的秀发臻於 完美。她的美丽将吸引他,她的心情将软化他,然後她的甜言蜜语则勾引起他充 沛的欲火。 「凯尔……」她的恳求瓦解他。 也吵醒了麦肯。「爸爸……」 他的欲念像遇著森林大火的小动物一样逃逸无踪。他的目光转向麦肯,再度 感到心痛。 麦肯的面孔痛苦的扭曲,新的泪水涌出来。他伸出双臂。「哦,爸爸,抱我。」 凯尔倾身搂起儿子,贴在胸前。麦肯在他怀中哭泣。 「我知道,乖儿子,我知道。」他以苏格兰语哄慰。「我很难过你受伤了, 但咱们会弥补的。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你康复。我会念你最爱听的故事给你 听。」 麦肯的嚎哭转为抽噎。凯尔小心翼翼的轻轻抱著他,喃喃的保证、发誓爱他。 床垫移动,他知道若兰站起来。他想起她手掌上的伤痕。「谢谢你陪我儿子。」 她彷佛忍住哭泣的抽鼻子。别哭,他默默祈求,我已经有太多伤痛了。但他 心中有一部分仍想安慰她,并求得她的安慰。另外一部分则想自由自在的远离, 到他最爱的梭鱼河畔作梦,想像他找到另一半。 他需要一位能实现梦想的女人。像若兰一样的女人。 「那麽晚安。」痛楚使她的声音沙哑。 凯尔狠下心的说道:「晚安。」 若兰叫醒安太太;她轻拍麦肯的头,向凯尔说道:「叫醒我,如果你需要我。」 然後她们离去。 隔天上午凯尔传话请若兰到书房和他见面。 她方正的肩膀上披著一条活泼的格子呢披肩,她直言道:「您找我,爵爷?」 她故意穿上家族的格子呢使他分心吗?他发现自己喃喃地道:「你不坐下吗?」 同时盯著地优雅的颈项和线条优美的薄绸裙装上衣。 他高兴的发现她正盯著他的金发。「谢谢你这么快就过来。」 「不足挂齿,」她给他一个迷人的微笑,八成是她在说服法国国王放弃斯图 亚特王朝、承认汉诺威王室时的同样笑容。「反正我今天也打算和您晤谈。」 「你的口气很正式,若兰。你是来要求我再做让步吗?」 她瞪著她受伤的手掌。「我知道你为麦肯的事而生亚苹的气,我真的没有想 到他俩之间的敌意这麽深。你千万不要相信接生婆所说麦肯不能生育的鬼话,只 有时间才能证明。」 她充满信心,就像颠倒是非一样轻易。但他现在比较了解她了。但是他从她 的话中听出:当他不在时,她将保护他的产物视为义务。 或许他太快责怪她了,或许他俩还有希望。 「我希望你能谅解,凯尔。」 他责备自己竟然忘记她有多聪明。「我当然谅解,若兰。你为什麽想见我?」 「两件事。第一,关於男爵所雇用的那两个人,你说对了。林太太指认出他 们。」 「还有呢?」 她的手指弹著椅子扶手。「我想应该换你说了。」 「为什麽?」 「第二件事对我而言并不困难,但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持有偏见。我珍惜 我们的友谊,而第二件事必将影响你个人和前途,所以,您先请吧!」她对他露 出眩目的微笑,凯尔感到迟疑。但他已经准备好边地勋爵的血衣——那件沾过猪 血的格子呢披风,要来报复若兰。他提起包里,但当她伸出手时,他却不忍心此 刻伤她的心。「不,」他将包里丢在地板上。「我坚持你先说。女士优先。」 「你不会喜欢这第二件事的。」 他扬眉,试用一点他自己的外交辞令。「我们是朋友,若兰,我相信你。」 她清清喉咙,目光直视著他。「如你所知的,男爵急於要和你建立和平。」 凯尔感到气苦;她又在玩弄手腕了。「当然,所以他昨天带了亚苹过来,向 我表示善意。」 若兰恳求的伸出手。「这不能怪亚苹,你明知道麦肯老是要亲她。她不习惯 接受感情,不知道如何回应麦肯。」 凯肯看见她手掌上的半月形疤痕,但是不肯动摇。「我可不认为放大黄蜂去 螫他叫做不懂得回应,我认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是的,亚苹在报复,但那是因为她在男爵那里每天受冷落和折磨。他根本 供养不起他那些亲戚。」 「你在为亚苹的所作所为求情吗?当然,你是一位舌灿莲花的谈判高手。」 她握著拳说道:「当然不是,但是这与男爵的心态无关。他真的想求和,所 以他采取另一项……动作,以便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若兰竟然舌头打结。凯尔好奇到极点。「如果你再拐弯抹角,若兰,我乾脆 同意男爵的建议算了。」 「不,」她紧张的目光从他的头发、书桌台灯转到她的指尖。「我是说,我 不想强迫你。这个决定必须你自己慎重的考量。」 他幸灾乐祸的欣赏她可爱的窘状。「你认为我应该同意吗?」 她张嘴又闭上。「我……我不应该影响你如此重大的决定。」 「什么决定?」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决定是否娶男爵的侄女佳洛。」 凯尔目瞪口呆。他预料男爵会采取任何手段以插手基德堡、分一杯羹。但是 再婚?「荒唐。」 若兰的微笑和手支下巴的慵懒姿态显示她喜爱他的反应。为什么?他使自己 的目光呆滞。「我拒绝得太快了,我连那位姑娘的模样都想不起来。「给我一点 提示,若兰。」 她以拇指搓著指尖。「佳洛比我矮,有美好的头发和褐眼,并且擅长弹大键 琴。」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若兰不要他喜欢这位佳洛。为了深入调查,他故意盯 著若兰姣好的胸部说道:「她……身材好吗?」 清澈的灰眸端详他。「她很瘦,瘦得像竹竿。」 「原来如此,她想要嫁给我吗?」 「她非常驯良,爵爷。」 「男爵家中谁不是这样?」 「亚苹。」 凯尔失笑。 「那麽你是原谅她了?」 亚苹不需要他的原谅,而他将不准男爵再踏进基德堡。但是若兰不必知道这 个。 「是不是,凯尔?」 他不得不回答。「还不足以和男爵联姻,以便让他的亲戚来篡夺我的爵位。 此外,我已经为杜氏家族结过一次婚。下次要为爱和友情而结婚。」 她眼中闪著兴趣。「是吗?」 他突然警觉。「是的。」 「我会告诉男爵。他要举办一场舞会,邀请你和麦肯做贵宾。他昨天来邀请 你,你会去吗?」 「不去,你呢?」 「我非去不可。麦肯今天怎麽样,爵爷?」 她急於结束他再婚的话题,并且要去辛克莱一趟以解决这件事,使凯尔微笑。 「他好一点了。塞拉和他在一起,他们似乎变成知交了。」 「塞拉很少交朋友,我希望你赞同。」 她是在考验他吗?他变得疑神疑鬼。「我发现塞拉是个好孩子,并且支持他 和麦肯的友谊。噢,我改变主意了,你可以告诉男爵说我将考虑他的提议。」 「你要考虑?」她尖叫,惊讶的微张樱唇。 他天真地说道:「我不希望你认为我不能配合协议。」 「这样很好,」她起身。「希望你找到你要的女人。」 欲火突然升起。「今晚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她走向他。「我愿意,凯尔。艾琳和塞凡走了之後我,呃——非常希望和你 一起用餐。」 他没有预期到她的坦诚。她寂寞,大概从童年起就这样了。 一阵战栗穿透凯尔,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报复计划有多残酷。在所有惩罚她、 伤害她的方式中,边地勋爵的血衣是最具杀伤力的。 他怎么会如此糊涂? 他转身踩住那个包里。 「怎么了,凯尔?你说那个包里是要给我的。别说你又改变心意了,因为我 最爱惊喜。」 他来不及阻止她,她已拿走包里。太迟了,他看著她拉开绳子,油布落开, 露出边地勋爵的格子呢披风,染满乾涸的猪血。 她的双膝颤抖,抓住桌子边缘以支撑自己。「我的天!」她说道,然後抿紧 双唇。披风从她手中滑落。 他预备的残酷言词说不出口。 她艰难的吞咽,不可置信的眼神搜寻他的面孔。「你叫我来,就是要给我这 个?」 回答像火一样的烧灼他的喉咙。 「他……死了吗?」 她那狂乱眼睛中的舞音祈求使凯尔感觉自己卑鄙下流,但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是的,我很难过。」全世界最难过的王八蛋。「是一场意外,被一头凶悍的公 牛刺死。牧羊人发现他。」 她哽咽一声,眼神涣散。她看到什麽?答案使他跳起来——她父母亲被杀害 的情景。他将她紧拥入怀中,「不要,若兰,」他哀求道。「不要想葛伦坎。」 「我没有,真的。」她的头靠在他肩上。「我在想文恩孤独的死去,没有人 应该这样,应该有人在旁边陪伴他。」 凯尔心痛如绞。「就像你目睹父亲去世?」 她点头并且战栗。「我一向怕冷,你知道的。因为这样,所以我在巴斯买了 房子,那里有温泉。」 一个在冰天雪地的高地峡谷失去父母亲的女孩,长大成人之後仍无法抹煞那 份记忆。一位无情的杂种唤醒了她的往事。「告诉我巴斯的事。」 她叹息的退开,抬起下巴,全身焕发著尊严。「谢谢你的关心,杜凯尔。请 容我告退,我——我想回房。想要单独和我的——」她发出可悲的笑声。「我想 独处。」 他的双手颤抖地想将她拉回来、拥抱她、安慰她。但如果他现在告诉她一切 真相,她会如何?是否会怨恨的将麦肯送给辛克莱男爵? 凯尔不知道。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他会设法摆平。总有一天他将赢得她 的原谅和爱,但如果他走错*步,她必将远走高飞。 他自责的看著她捡起那件披风,离开房间。然後他摘下眼镜,冲入地道,尽 快的赶到她房间後面的秘道。 他才缓和呼吸,她便进入卧房,将门锁上。 像一只稀有小鸟褪下灿烂羽毛般,她卸下天生的矜持。眼中充满泪水,肩膀 下垂。拖著双腿走向床,然後趴倒下去,将披风紧抓在胸前,彷佛那是她哀悼的 情人。 他心碎了,握紧拳头以免自己撕开衣橱,冲过去安慰她。凯尔倾听她的每一 声啜泣、注视地的每一个动作,将她的哀伤铭刻在心。 当她平静下来时,他以为她哭得睡著了。但正当他转身要离开时,她转身仰 躺,瞪视床顶。 「起初,我还不知道你在那里。」她说道。 凯尔静止。她发现他了吗? 她拿开披风,双手放在腹部。「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将你送给我。」 她的意思像斧头般砍进凯尔的心坎。他退缩,压抑一声呻吟。他一度希望能 使她怀孕、迫使她就范的。 「我想应该告诉你了,亲爱的宝贝,你的母亲是个怪胎。我可以和法国议和, 却不注意自己的月信。但我保证你绝不会被冷落。你会拥有艾琳,就像我一样, 而且你也会一样爱她。不知道她会说什麽?我知道。她会建议我,从小教你说十 四种语言。」 她的苦笑几乎使凯尔心碎。她刚刚得知情人的死讯,却没有诅咒他使她怀孕, 反而从母爱中找到力量和慰藉。 他的孩子。 她弓起膝盖,双手枕在脑後。「你认为我应该搬到巴斯去休养吗,孩子?或 者应该为你找个父亲?」 他本来就有父亲,凯尔差点喊出来。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边地勋爵的事,当你大一点时——」她哽咽一声。「这 是另一件你应该知道的事,宝宝。我不懂得抓住男人。我是说,有人追求我,但 通常他们都带有政治意图,而不是爱情。」 情况会改变的,若兰,我向你保证。 他小心的关上门板,走向书房。每一步都想著如何追求她。在他追上若兰之 前,将使她相信她自己是自伊莉莎白女王以来,最伟大的情圣。 ------- 梦幻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