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要向你提出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乔治,所以我才写这封信。可在我能够提 出这个问题之前,我还得先讲讲那个令人神经高度紧张的故事——我已答应过你。 自你出生以来,我就一直希望能给你讲这个故事。今天,也就是我写这封信的 时候,你还太小,你当然听不懂这个故事。因此,它应该作为一份小小的“遗产” 留给你。它应该好好地保存在某处,默默地期待着你生命中的某一天。 现在,终于到了这一天。 读到此处,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我曾常常试图回忆我父亲;这会儿我又再次尝 试。可我的印象是,我关于他的全部记忆,几乎都出自那些录像带和那本影集。 此外还有一些事情,在这封我正在阅读的长信中,我父亲也问到了: 请告诉我,哈勃望远镜现在的情况怎样?你知道这方面的事儿吗?当今的天文 学们对宇宙的结构了解得更多了吧? 读到这里,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凉;因为我刚刚写了一篇很长的家庭作业,谈的 正好就是这部太空望远镜——按英语中的说法,也就是“哈勃空间望远镜”。那次 作业,班上的同学有人写“英式足球”,有人写“辣妹演唱组”,还有人写“罗德。 达尔”。而我却跑到图书室,借出了所有关于哈勃望远镜的资料,然后写了一篇作 业。我前几周才交了家庭作业。老师在我本子上写下的评语是:“对于这个艰深话 题的一次如此成熟、深思熟虑和知识丰富的尝试”,令他十分感动。看了老师的评 语,那一瞬间,我体验到了也许从没有过的自豪。老师的评语前面,还有一行题词 :“献给一个业余天文学家的鲜花!”他甚至在旁边画了一束鲜花。 难道我父亲是个“千里眼”?或者说,他在我完成家庭作业后才几周,就向我 问及哈勃望远镜的事儿——这纯属偶然? 难道说,这封信根本就不是真的?或者,我父亲还活着?又一阵寒意倏然掠过 我的脊梁。 我坐在我的床上,脑袋都想痛了。1990年4 月25日,哈勃望远镜由“发现号” 宇宙飞船送入轨道,开始环绕地球运转。那恰好是我父亲得病的时候,就在1990年 复活节过后。这一点,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对于这两件事情的同时性,我 倒还从没有思考过。也许,就在载有哈勃望远镜的“发现号”飞船,从美国佛罗里 达州的卡纳维拉尔角发射的同一天,甚至同一小时或者同一分钟,我父亲便得知了 自己的病情。 于是我才能充分理解,他为什么会对太空望远镜的命运这么感兴趣。后来,很 快就发现由于镜片磨制时的某些疏忽,哈勃的主镜存在严重镜面误差。我父亲当然 不知道,1993年12月底,“奋进号”飞船的宇航员上去修正了那个瑕疵;因为那时, 他已去世几乎刚好三年。自然,他也不可能知道,1997年2 月,人们又给哈勃望远 镜装配了一些有助于它增强“视力”的高级仪器。 我父亲已经去世。他不知道,哈勃望远镜拍摄了有史以来最好、最清晰的宇宙 图片。我在因特网上找到了其中的许多照片,而且还插了一些在我的作业里。有几 张我最喜欢的,现在就挂在我的房间里。例如,有一幅就是位于“称船底座”的 “埃塔”星的高清晰照片。这颗超巨大的变星距离我们太阳系八千多光年。“称船 底座”的“埃塔”星是银河系最庞大的星球之一,它会发生爆炸,成为一颗超新星, 直到最终坍陷,变成一颗中子星,或者一个黑洞。我最喜欢的另一张图片,上面是 位于“天鹰座”(也叫“M16 ”)内,由巨大的气体和尘埃形成的柱状体——那就 是星星诞生的地方! 与1990年相比,我们当今对于宇宙的认识自然要丰富得多。哈勃太空望远镜为 我们拍摄了成千上万的河外星系和星云的图片。这些天体距离我们所在的银河系, 通常都有数百万光年之远。此外,它还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来自宇宙过去的、简直完 全难以置信的图片。这听起来也许有些神奇:人们居然能够获得宇宙过去的照片。 因为,从河外星系发出的光线可能需经过难以想象的上百亿年,才能到达我们地球 ——宇宙本身就大得难以想像。哈勃望远镜为我们拍摄了一些河外星系的照片,它 们离地球有一百二十多亿光年。也就是说,哈勃看到了宇宙历史上一百二十多亿年 以前的样子。这可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想像——要知道,当时,宇宙诞生还不到十亿 年啊! 我父亲提到太空望远镜令我感到十分恐怖。我对太空研究一直很有兴趣。也许, 把目光从发生在我们地球的那些事情上转向太空的这种能力,或多或少有些遗传性。 在家庭作业中,我本来也完全可以写别的,然而,我却偏偏选择了哈勃望远镜来写。 我父亲是怎么猜到这一点的呢? 此时已不难理解,他为何还提到了联合国秘书长。要知道,我生于十月二十四 日,也就是“联合国日”。现任秘书长名叫科菲。安南;而挪威政府元首如今是克 尔。马内。邦德维克——他刚刚取代了他的前任金斯。斯托滕贝格。 我沉浸在自己的纷繁思绪里。这时,我听见妈妈在敲门,她想知道,我的情况 是否还正常。“别来打扰我”,我大声说,我才看了四页呢。 我心想:你尽管讲吧,我的父亲,给我讲那个“橙色女孩”。我坐在这里期盼 着,因为你说的那一天,它已经来临——此刻,正是我读信的时候。 橙色女孩的故事始于一个下午,当时我正在国家剧院外面等待有轨电车。那是 70年代末期,时值晚秋。我刚刚开始不久医学系大学生的生活。 有轨电车终于来了。我登了上去,它开往终点站弗龙讷,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的。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有趣的女孩。她站在过道上,抱着一个大 纸袋,里面尽是滚圆饱满的甜橙。她穿一件橙黄色的旅行滑雪衫。她身上具有某种 十分独特的东西,某种莫可名状的、神奇而迷人的特质。 她也正在看我。她的目光表明,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我——从那些由车站涌 向电车的人群中。这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几乎令人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结成了某 种“秘密同盟”。我一进入电车,她的目光就牢牢地盯着我。当时我颤抖得很厉害,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女孩。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不知她的名字;然而, 从最初的那一瞬间起,她就开始对我施加了一种几乎令人害怕的力量。 她比我矮一头,长长的黑发,褐色的眼睛。我估计,她大约十九岁,也就是说, 跟我一样大。她对我大胆而狡黠地微笑,仿佛我们是老相识,或者好像在很久很久 以前,我们曾共同生活过整整一辈子——她和我。我感觉,从她褐色的眼里,我读 出了某种暗示性的东西。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于是我只盯着那只挤满橙子的大纸袋。眼看它马上就要 掉了。我焦急地想,可别掉下来啊!可就在这时,它却偏偏掉下来了。 那袋子里一定塞了五公斤橙子,甚至,也许有八公斤,或者十公斤。 当时,我们乘坐的电车正要拐进弗龙讷大街,却发生了上面那一幕——这正是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 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着。我紧张地发现,这位橙色女孩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了。 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就是必须挽救那只装满橙子的大 纸袋,使之免遭“不幸”的人。现在……是的,就是现在! 就在那一刹那,我奋力挺身上前。我迅猛地伸出双臂,一手托住了纸袋,另一 手紧紧地搂住了那位年轻女子的腰肢。你猜,结果怎么着?那个穿着橙色旅行滑雪 衫的女孩,她居然松手让那个装满橙子的大纸袋掉了下去。或者说,也许正是我, 是我把她的袋子撞出她的怀抱,“哗”地一下就飞了出去。结局自然很可悲:可能 有三十或四十个橙子,它们骨碌碌地滚到周围乘客们的身上,或掉到了地上……反 正满车都是橙子。在我至此为止的短暂一生中,肯定也曾发生过这样那样令人难堪 的事情;可是这一次的难堪,却真的不能不说是“登峰造极”了。这是我所经历过 的最最难堪的一刻。 这时候,那女孩已转过脸来,她不再微笑。起初,她看起来只是有些伤心,至 少她脸上掠过了一道阴影,好像每一只橙子对她来说都特别重要。没过多久,我敢 肯定,她已开始愤怒地抬头盯着我,并以这种方式让我非常明白:她已认定,我应 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负责。我感到,仿佛她生活的一半都已被破坏。顿时,我也觉 得,我似乎已毁掉了我的未来。 我惶恐不安地四肢着地,在脏兮兮的横七竖八的靴子和皮鞋之间钻来钻去,为 了尽可能捡回一些散落的橙子。我能找回的,只是其中的极少数。起初那个装橙子 的大纸袋,已经裂开了。我很清楚,它对我们已经毫无用处。 最后,我怀里抱满橙子——还有两个我已塞进裤兜,再次走到那个身着橙色滑 雪衫的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的眼睛,不无挖苦地说:“你这个圣诞老人!” 她在责备我,这是显然的,可她的情绪似乎也由此又变得好起来了。于是,她 用一半是和解,一半是嘲讽的口气问我:“我可以要一个橙子吗?” “请原谅”,我喃喃地说,“请原谅。” 此时,电车停靠在弗龙讷大街的“穆尔豪森”糕点铺外。车门打开,我慌乱地 向那个在我眼里几乎有些超凡脱俗的橙色女孩点了点头。她敏捷地伸手从我怀里拈 了一个橙子,随即魔术般地消失在大街上,就像童话里的仙女。 有轨电车又动了起来,继续沿着弗龙讷大街行进。 “可以给我一个橙子吗?”听见没有,她居然那样说,乔治!可那些橙子本来 就是她的啊。那些橙子——我手里捧的,裤袋里装的,其余的滚得满车都是。 我突然间变成了这样一个家伙:他抱着一大堆橙子站在那里,可它们都不是他 自个儿的。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可耻的橙子小偷。我在下一站也下了车,就在 弗龙讷广场。 下车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设法尽快摆脱这些橙子。很快,我发现 了一位推着童车的女士。我慢吞吞地、心怀鬼胎地靠近她,抓住机会,把所有的橙 子都一古脑儿地放在那辆小车的粉红遮阳篷上,包括我裤兜里那两个。这一切发生 在一两秒之内。 或许该让你看看那女人的表情,乔治!我觉得,我有必要对她说些什么。于是 我请求她,接受我送给她的宝贝儿的这份小礼物;因为在这深秋时节,应当为所有 的孩子提供充足的维生素C.这很重要,我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我补充说,因为我本 人毕竟就是学医的。 说完,我撒开两腿,一阵狂奔,穿过了弗龙讷大街。我必须要找到那个橙色女 孩,并且要对她把那件事情解释清楚。我要跟她重归于好。 我很快就来到那个神秘的橙色女孩拿着一只可怜的橙子走出电车的那个地方。 我站在那里茫然失措:这里有数不胜数的街口,我不知道该走哪一个。橙色女孩早 已消失得杳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