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天下午,我继续在弗龙讷一带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个钟头。每当我看见类似 于橙色滑雪衫的东西,我的心就禁不住陡然狂跳起来。可是,我真正要找的那个人, 却好像已被大地吞没。 那天傍晚的其余时间,我一直想着那个穿着橙色滑雪衫的姑娘。我断然决定, 我要尝试一切途径,我一定要找到她。就像得力于一个神秘的魔咒,她已被置入我 和这个世界的其余部分之间。 我不断想到那些橙子。她要那么多橙子干嘛呢?难道她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剥 开,然后通通吃掉?一个接一个地,比如说作为每天的早餐或午餐?这个想法令我 十分激动。也许她病了,必须坚持某种特殊的食疗,我也产生了这种想法,而且这 令很我紧张。 但也有其他可能性。也许她想为一次有上百人参加的聚会做一顿大型的橙子布 丁。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心生醋意: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接到参加这次聚会的邀请呢? 或许,橙色女孩想用那些橙子榨出许多汁来。她目的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想把橙汁 储存在她狭窄的学生宿舍里的冰箱内。或者可以说,因为她讨厌超市里卖的那种橙 汁,它们是用来自加利福利亚的廉价浓缩橙子精勾兑的。或许她对这种东西过敏。 可是说到底,无论是橙汁,还是橙子布丁,我认为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大。很快, 我又萌发了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设想:橙色女孩穿着的那件旧滑雪衫,跟罗德。阿蒙 森当年到北极探险时所穿的服装是同类的。我相信,橙色女孩自然是想要乘雪橇横 穿格陵兰冰原,她起码也要穿越哈丹格维达荒原。如此一来,如果利用狗拉雪橇上 携带八到十公斤橙子,此举就绝非愚蠢了。否则,贸然进入茫茫冰原,极有可能死 于维生素缺乏导致的坏血病。 于是,我就这样沉湎于自己的幻想。还有“滑雪衫”这个词,它不正是出自北 极的因纽特人吗?那女孩肯定是把格陵兰选作了探险目的地。可是,她为什么要作 这次格陵兰探险之旅呢? 噢,乔治,写到这里,我得稍稍打住一下。 我如此愉快地描述着多年以前的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你也许觉得有些奇怪。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支欢快的插曲,几乎就像一段默片,而我想让你也体验一下 那种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感到特别快活,我指的是现在,我描写此事的时候。 事实上,我已无所适从,或者老实说,我已无所慰藉。这一点,我不想隐瞒,可是, 你不要为我担忧。你绝不会看到我流泪,我已下定决心,我能控制自己。 你妈妈就要下班回来了,此时此刻,只有我们俩在家。你这会儿正坐在地板上, 握着彩笔画画。你还不会安慰我,或者说,你这样就是在安慰我。多年以后的某个 时刻,当你读到你曾经的父亲写下的这封信,或许你会对这个人产生一份令人宽慰 的想法。而此时,单是这种想象就足以让我感到温暖。 时间。乔治,时间是什么? 我望着编号为“1987A ”的那颗超新星的一张照片。这张图片大约是哈勃望远 镜在我父亲发现自己得病的那个时刻拍摄的。 我当然为他感到遗憾。可我不能肯定,他用他那些阴郁的苦衷让我现在感到异 常沉重,这种做法是否正确。我确实无法为我的父亲做些什么。他生活在不同于此 时的另一个时代,而我必须过我自己的生活。 说实在的,我觉得,没有父亲的成长过程,也并不是特别可怕。你死去的父亲 突然从墓穴里对你开口讲话,这才是真正让人惊骇的场面。 我分明感到,我的手心已汗津津的。可我当然还要继续把我父亲的信看完。他 写了一封给未来的信。这也许是好事,也许不好。对此,要我现在来下判断,似乎 还为时过早。 他可真是一个可笑的怪物,我想。因为我觉得,年仅十九岁的他,在70年代末 期的秋天,对他在开往弗龙讷的有轨电车里遭遇的那个抱着一大袋橙子的女人的这 些胡思乱想,简直就是小题大做。男男女女们彼此之间暗送秋波,这可不是什么新 鲜事;自亚当和夏娃开始,他们就会搞这一套了。 然而,我父亲为什么不直接了当地写,他爱上了她?事实上,对于这一点,当 他为了那些橙子挺身而出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子肯定已然心领神会了。姑且不说最 后,他还一手搂住了她的腰。也许他还暗中渴望,能跟她共舞一曲“橙子华尔兹” 呢。 可我此时才读了故事的开头。或许,关于这个“橙色女孩”还真有什么奇特的 秘密。若非如此,我父亲绝不会写那么多关于她的事。他生病了,他知道,他也许 就要死去。因此,他所写的一切,对他来说,就是非常重要的,甚至也许对我而言, 也是这样的。 我一口喝掉剩余的可乐,继续往下看。 我还能再次见到那个橙色女孩吗?也许不能了,她也许住在另一个城市,也许 她在奥斯陆短只是短期逗留。 现在,当我走在大街上,当我看见行驶在弗龙讷一线的电车,我就会习惯性地 扫视所有的车窗,为了确定,橙色女孩是否就在乘客之中。我傍晚时的散步也总是 把我引向弗龙讷。每当我在街上看见红色或橙色的东西,我就会想,这一次——这 一次,我终于又看见她了。可是,我每次的期望越大,失望也就变得越深。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周一周地过去了。有一个星期一的上午,我想去位于 卡尔。约翰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那是我和我的几个同学经常光顾的老地方。我推开 门,刚一进去,便不自主地吓得后退了半步——因为橙色女孩就坐在里面!她以前 从未来过这里,此刻,她正坐在这间咖啡馆里,一边喝茶,一边翻阅一本有彩图的 书。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搁在了此处,为了等候我的到来,为了让我与她重逢。 她依旧穿着那件旧滑雪衫。现在你听着,乔治,你或许难以相信,可这是真的:在 她的怀里,在她与那张小咖啡桌之间,夹着一个大纸袋,里面塞满又圆又大的橙子。 我感到惊恐,因为我又看见了橙色女孩:她穿着同一件橙色滑雪衫,抱着同样 的装满橙子的纸袋。这情景恍若海市蜃楼,令我感到极不真实。从这一刻起,那些 橙子本身就变成了我必须为之寻求解释的那个谜团的真正内核。 我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咖啡馆,悄然坐在距她两、三米远的位置。在我作 出采取下一步行动的决定之前,我只想静静地看着她,享受那种难以言说的观感。 我暗想,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但她忽然从书上抬起目光,大胆地盯着我的眼睛。 她将我逮了个正着,因为此时她已发现,我在观察她。她温暖地微笑着。而这种微 笑啊,乔治,它能将整个世界都融化;因为,要是整个世界都看见了它,它就会蓦 然终结这个星球上的一切战争与敌意,至少能实现长期停火。 此刻的我已别无选择。我想,我必须跟她建立联系。我慢慢向她走去,坐在她 桌旁的一把椅子上。 我们默默无言地凝视着对方,就这样过了好几秒。看来,她并不打算立即开口 跟我说话。她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肯定足足有一分钟之久。这时,我的目光也不 再退避。 是该说话的时候了,可我却无限迷惘。我只能呆呆地坐着,我无法动弹。我在 想啊:我们曾经是两只勇敢的小松鼠,独自生活在一片小树林里。她特别喜欢跟我 捉迷藏。为了找到她,每次我都不得不在林子里上窜下跳地搜寻。直到有一天,我 终于想到,我也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啊。于是,就轮到她蹦蹦跳跳地来找我了。我 会藏在一个老树墩背后,然后偷偷欣赏她追寻我时那副焦急的俏模样。或许,我甚 至还有一丝害怕,因为她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我了…… 我的左臂放在桌面。忽然,她将她的右手放进我手里。她把书搁在橙子上面, 她的左手仍旧稳稳地托着那只大袋子。她似乎有些担心,怕我会再次从她怀里夺走 纸袋,或者再次把它撞到地上。 此时,我已不是那么紧张。我只深深地感觉到,一股温暖而清凉的力量,从她 的指端涌入我的指尖。我想,她肯定拥有某种超自然的能力;而且我还相信,这必 定与那些橙子有着某种联系。 这是一个谜,我想,一个美妙的谜。 随后,我再也无法继续沉默。我相信,我们当中得有人开口了。可是,也许我 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或许,那样做会违背橙色女孩所代表的某些“规则”。我们继 续深深地凝望彼此的眼睛。我说:“你是一只松鼠。” 听了我的话,她的笑意无比柔美,她温柔地抚摸我的手。然后,她猛然松开我 的手,庄严地站起身来。她抱着那只大袋子,出门走到街上。在她转身之际,我蓦 然发现,她的眼里泪光莹莹。 顿时,我浑身瘫软,我哑然失语。就在几秒钟之前,橙色女孩还坐在我面前, 她握着我的手。而此时此刻,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追上去,乔治。我相信,那样做可能也会破坏她的“规则”。我已被她 征服,我已精疲力竭,我已心满意足。我已体验了美妙的、谜一样的东西,甚至在 以后的几个月里,我都还能继续享受着它不绝于怀的余韵。我想,我肯定还会再次 与她邂逅。这一切都由是某种强大、然而却无法解释的力量在引导。 她是异类。她出自一个比我们的世界更美妙的童话,但她却踏入了我们的现实。 也许,她来到人世,只是为了办理某件重要的事情。也许,她是来拯救我们免遭某 种祸患的,也就是有些人称之为“世界末日”的那类灾难。我一直相信,只有一种 存在,只有一种现实。可是不管怎样,却有两类人。橙色女孩属于一类,我们属于 另一类。 可是,她的眼里为何噙着泪水?她为什么要哭? 现在,我真的被这个故事给弄糊涂了。那个橙色女孩先后两次抱着一个大袋橙 子出现在我父亲的面前——这很神秘。她默默无语地抓住他的手,深深地望着他的 眼睛,随即却突然跳起来,哭着冲出那个咖啡馆。这可是些奇怪的举动,真的值得 注意! 这个橙色女孩让我父亲为她魂不守舍。可是我想,当他有机会对她讲话时,他 嘴里冒出的那句“你是一只松鼠”,却无疑完全是令人失望的。他已经说过,当他 吐出这句白痴般的话语时,他是那样的不知所措。世界上可说的东西多得不得了啊, 为何他偏偏就冒出那样一句话来?噢,不行,我的父亲,你这个谜我无法破解。 我无意在这里充当什么聪明角色。我愿意头一个承认,要对人们——如常言所 说——“青睐”的某个童话发表意见,并不总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