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走进大教堂,但并没有立即看见她。管风琴奏响巴赫的一支序曲——就在这 一刻,我猛然发现了她。顿时,我僵若冰石,我浑身燥热。 橙色女孩坐在教堂中间的过道对面。那只可能是她。在礼拜仪式进行的整个过 程中,她转身朝合唱队望了一眼,他们正在唱圣诞歌。今天,她没有穿那件橙色的 滑雪衫,她手里也没有装满橙子的大纸袋——毕竟是圣诞节啊。她穿着黑色大衣, 脑后的头发用发夹紧紧地扎在一起。 牧师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清。终于,管风琴奏响了礼拜仪式的 终曲。教友们纷纷从凳子上起身。而我得睁大眼睛,千万不能让橙色女孩在我面前 再次消失。她从我的座位旁经过,她的头微微动了动。我不清楚,她是否已注意到 了我。她是一个人来的。她比我记忆中的她更美了——所有的圣诞光辉可能都已汇 聚在这个女人身上。 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有人站在教堂外面互致祝福之辞。可我的目光却盯着橙 色女孩后颈上那只神奇的银质发夹。她朝格伦森方向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保持着 几米的距离。下雪了,冰凉的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潮湿的雪片飞到了橙色女孩的 黑发上。 快到奥弗勒。施罗茨街时,我终于追上了她。我一步跨到她前面,然后转身愉 快地对她说:“祝福圣诞!” 她显得很意外,或者,也许她只是装出意外的样子——是否如此,我不清楚。 她微笑着,笑得模棱两可。她说:“祝福圣诞。” 这时,她真的笑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想,她并不反对跟我一起走。我虽然 不是很有把握,但我相信,她喜欢这样。这时,我看见了两只橙子的轮廓,它们藏 在她黑色大衣的口袋里。它们完全一样大、一样圆。 我觉得,我必须再说几句话,否则,我就得从她身边走过并且声明,我没时间 了。可事实上,在我一生中,从没有过那么多的时间。我分明感到,自己就站在时 间之源——我停滞在一切时代的目标和目的上。此处,我必须引用丹麦诗人皮特。 海恩的一句话:“谁要是不在此时活着,就永远不会活着。您会怎么办?” 而我活在此时,并且是时候了,因为我以前从未活过。我的心中一片欢腾。于 是我不假思索地问道:“也就是说,你不是在去格陵兰的路上?” 这真是一句愚蠢透顶的话!她迷惑不解地眯起了眼睛。“我可不住在那里”, 她说。 这时,我才忽然想起,奥斯陆有一个街区,名字也叫“格陵兰”。这使我尴尬 极了。不过我觉得,既然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不如就坚持到底。我便接着说:“我 指的是,到格陵兰冰原去。乘坐一架八只狗拉的大雪橇,还要带上十公斤橙子。” 她在微笑——还是没有微笑呢?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从走出那辆开往弗龙讷的有轨电车以来,她也许就 再也没想起过我。这真是令我极度失望。我猛然觉得,我正在失去脚下大地的坚实 支撑。可这也是一种舒解。毕竟,从我那次掀翻她的橙子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两 个月;而在那之前,我们本来就素不相识,更何况那一幕“好戏”也仅仅持续了微 不足道的几秒钟。 可是,从卡尔。约翰大街的咖啡馆出来以后,她就应该记住我啊。难道说,在 咖啡馆里随意抚摸陌生男人的手,这只不过是她的一种习惯? “橙子?”她问道,她的微笑带着来自南方的和煦暖意,就像来自撒哈拉的 “西罗科焚风”。 “是啊”,我说,“十公斤橙子已足够一次横越格陵兰雪原的探险旅行所需— —两个人都够了。” 她停住了脚步,抬眼看着我,她乌黑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然后她问: “那就是你,对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不太明白,她这话到底在问什么,因为我不可能是惟一一 个见过她怀抱橙子的人。可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接着说:“你在开往弗龙讷 的电车上撞过我,是不是?” 我又点了点头。 “你真是个荒唐的圣诞老人。” 我说:“而且这个圣诞老人很想为你损失的所有橙子道歉。” 她由衷地笑了,好像她真的还没想到这一层意思。她偏着脑袋说:“忘了这事 吧。你真是太小气了!” 就在这时,乔治,突然从阿克尔斯大街方向驶来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橙色女孩 伸出右手,车停了。她朝那边跑去…… 我不由得想起了灰姑娘:在午夜来临之前,她必须离开宫廷舞会,否则魔法就 会终结。我想起那个王子。他只能独自站在王宫的阳台上,他是那么孤单,那么孤 单…… 我飞快地思索着。我只有一秒钟时间作出决定,我必须开口或做点什么,好让 橙色女孩能永远记住我。因此,就在她上车的那一瞬间,我大声对她喊道——其实 我也就说了句:“我相信,我爱你!” 这话是真的。可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时,出租车已经开走。可橙色女孩居然没有上车!她在重新考虑这一切。她 向我款款而来——被她自己的重量和意志优雅地托举着。她把她的手放进我手里。 恍若在过去的五年中,我们就一直这样彼此牵手,此外很少做过别的事。她向我点 头示意:我们应该继续同行。接着她抬起头来,她对我说:“如果再有出租车来, 我就必须走了。有人在等我。” “圣诞的钟声就要敲响了”,我说。“不是吗?圣诞钟声一响,你就不能留在 城里了。”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地、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我们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太 空中漂游;我们仿佛畅饮了星际牛奶——我们拥有了整个宇宙。 此时,我们已走过了历史博物馆,到了王宫公园。我知道,随时都可能有出租 车到来;我也知道,教堂的大钟即将宣告圣诞节的来临。 我停住脚步,转身走到她面前。我轻轻地抚摸她润湿的黑发,我的手指触及她 脑后那只银质的发夹。它冷若坚冰,但它却令我周身温暖。我终于能亲手触摸它! 然后我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看着沥青路面,然后抬头望着我。她的眼眸闪烁 不定。我发现,她的双唇在颤抖。于是,她给我出了一个谜——它后来令我绞尽脑 汁。她问:“你能等多久?”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乔治?也许那是一个“陷阱”。要是我说“两、三 天”,那我就显得太没耐心了。要是我说“一辈子”,她就会想,我并不是真心爱 她,或者说,我不够诚实。所以,我得找出一条中间道路。 于是我说:“我可以等你,直到我心流出相思血。”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着。然后她的手指滑过我的嘴唇。她问:“那是多久?” 我绝望地摇着头。我决定对她说实话。“也许五分钟”,我说。 这话她显然很乐意听。尽管如此,她贴着我的耳朵回答说:“要是你能稍微等 久一些,那就好了……” 这时我想,我必须要讨个准信。我问:“多久呢?” “你必须做到,再等半年”,她答道,“如果你能等到那时,我们就会再见。” 我相信,我在呻吟了:“为何要那么久啊?” 橙色女孩顿时变了脸。看来她已铁了心。她说:“因为这就是你必须要等的时 间。” 她看见,我失望得无以复加。或许,因此她才又补了一句:“可你要是能坚持 住,我们下半年就可以天天见面。” 此时,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就在这一刻,我才从她潮湿的发稍和银质发夹上 抽回手来。 随即,一辆空载的出租车穿过维尔格兰大街朝这里驶来——它必定如期而至。 她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求什么。她请求我理解,她请求我,动用我所有的 能力和悟性去理解她。此时,她又泪眼婆娑。“好了,愿你圣诞快乐……让。奥拉 夫”,她有些激动。随后,她转身跑到街边,拦住了那辆的士。她在车上向我愉快 地挥手。空气命运般地沉重。车子起动了,她头也没回,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她在哭。 我被彻底征服了,乔治。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我在博采中赢了一百万,可 欣喜之情仅仅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就有人宣布:由于某方面出了错,奖金不能兑现, 至少不能立即兑现。 这个超然叵测的橙色女孩,她到底是谁呢?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久。可现 在又有一个新问题来了:她从哪儿知道了我的名字? 钟声还未停息。此时,市内大大小小的教堂万钟齐鸣,它们在宣告圣诞节的到 来。街上空空荡荡。因此,面对十二月的凛凛寒空,我不知把这个疑问大声吼出了 多少次……我几乎在放声歌唱:“她从那里知道了我的姓名?”还有第三个问题也 十分急迫:为什么必须要经过半年,她才愿意再见我? 接下来,我还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个问题狠狠地折磨我的脑子。日子一天天流 逝,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答案。可我就是不知道,哪一个是正确的。也许 橙色女孩身患重病,所以医生才让她坚持服用橙子作为食疗。也许,下半年她得去 美国或瑞士接受一次痛苦的治疗,因为我们这里的医生已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