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然而,就算橙色女孩患了致命的重病,或者她的脑子已出了毛病,这仍然无法 澄清以下问题:她怎么知道我的姓名?不仅如此,当她见到我,她几乎每次都哭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她每次都显得那么难以形容地伤心,难道原因在我自己身上? 在随后的圣诞节假期里,我得以无所顾忌地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这种疯狂迷乱 的思维游戏中。对于“为什么我半年以后才可以再见橙色女孩”这个问题,我会罗 列出所有可能的答案。其中一个对于她那种人而言或许具有代表性的答案是:橙色 女孩善良无比,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爱心;所以,她偷偷地前往非洲,为了向这块大 陆上那些赤贫的人们,走私食品和药物。然而,这样的答案仍旧不能解决橙子之谜。 难道不会有别的可能?也许她想把那些橙子运往非洲?或许她为此投入了她的全部 积蓄,囤积了足以装满一架直升飞机的橙子。 怎么样啊,乔治?你能回答以下问题吗:第一,她为什么购买那么多橙子?第 二,在咖啡馆里,她为什么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抓住我的手,却又一言不发?第 三,为什么在扬斯托克的水果摊上,她全神贯注地挑选每一个橙子,显然想要避免 买到任何两个完全相似的橙子?第四,我和她为什么必须半年以后才能相见?第五, 她何以知道我的姓名——这是谜中之谜。 如果你能解决上述问题,大概你也就差不多能回答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了:橙色 女孩是干什么的?她是我们人类之一员吗?或者说,她是否来自另一种现实?也许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必须暂时回到那里呆上半年,然后才可以回到我们这里,并 在我们当中定居? 我才把父亲的长信读了一半,就想上厕所了。这都怪我不小心,我刚才喝了那 么多可乐。从洗手间出来,我关上门,重新趴在床上。 我很快就会知道,这个神秘的橙色女孩到底是谁了。当我父亲再次见到她的时 候,我猜,他很有可能会发现,她其实就是一个“巫婆”。反正她令我父亲中了邪。 既然父亲认为,他务必把这个故事告诉我;他这样做,至少得有一个适当的理由。 他显然想让我知道某些事情,而且是一些在他临死之前必须让他儿子知道的事情。 我始终觉得,橙色女孩跟哈勃望远镜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或者,至少跟宇 宙或者太空有关。我父亲写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是它们让我产生了这些想法。我翻 到前面一处,又读了一遍:“她只是紧紧地、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我们仿佛失去了 重量,在太空中漂游;我们仿佛畅饮了星际牛奶——我们拥有了整个宇宙。” 难道橙色女孩来自另一个星球?反正故事中已有暗示:她可能来自一个不同于 我们的世界。或许她是乘“飞碟”来的? 我捧着父亲的信,开始继续往下看。 从圣诞节到新年这期间,我没有做出任何找寻橙色女孩的努力。圣诞节的祥和 气氛笼罩着一切。到了一月,我又开始行动。为了找到她的芳踪,我尝试了上百次, 可一次也没成功,所以我也没啥好说的。 四月底的一天,我发现我的邮箱里有一张精美的明信片。那是星期六,我到胡 姆勒去看望父母。也就是说,这张明信片没有寄往我宿舍所在的阿达姆斯图——我 当时和古纳尔住在那里。但它确实是寄给我的。 现在你听我说。卡片上是一个童话般的橙树林,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PATIO DE LOS NARANJOS ,大意就是“橙园”——这点西班牙语我还看得懂。 我把卡片翻过来。邮戳上的地点是“塞维拉”。明信片上只有一行字:我想你。 你能再等一等吗? 此外就什么也没写:既没有署名,也没有发信人地址。可卡片上绘着一张脸。 那是她的脸,乔治。这画看来很像是一个艺术家的手笔,甚至是一个大艺术家。 这张卡片令我深感幸福。我的大脑源源不断地分泌出一种物质,我们医生把它 叫做“内啡呔”。这种近乎病态的幸福状态,有一个专有术语与之对应。于是,我 们医生便把这类患者描述为“亢奋”的。我此刻就处于这种状态。因此,“亢奋” 的我就跑到我父母面前。他们当时都坐在花园里。我冲进去大声告诉他们:我要结 婚。我解释说,我打算结婚了。 橙色女孩已经暴露出,她知道我的名。可现在我才发现,她居然还知道我姓什 么。这还不够,乔治。她虽在隐秘的“橙子国”里,竟然连我父母在胡姆勒的地址 都一清二楚。对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太妙了,反正这是一个绝妙的想象, 不管人们怎样去解释这个谜,那都无关紧要。可难道这种感觉不是有些苦涩吗:她 去了西班牙,事先对此却滴水不漏。在那个魔幻时刻,在我们手挽手地走向王宫公 园的时刻,就在圣诞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灰姑娘必须跳上马车回去,否则马车 就会变成一只大南瓜。 接下来,我逃了几天学。我向父母借了一千克朗,买了一张飞往马德里的机票。 到了马德里,我在一个老熟人的叔叔家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便飞往塞维拉。 到达塞维拉才半小时,我就已经漫步在橙园里了。它坐落在塞维拉的主教座堂 背后,是一个漂亮的、有围墙的园子,几乎就是一个标准园林:园中的树木果实累 累,一行一行整齐地排列在那里。 可是,里面却没有橙色女孩。也许她只是到这个城市里来作短暂停留。但我想, 她肯定会再来这里…… 我开始尽量理智地思索。我试图告诉自己,我不能指望,立即就遇见她,甚至 在最初的几天都不可能。因此,我在园子里只呆了三个小时。离开橙园时,为了稳 妥起见,我在园子中央的喷泉边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也想你。不,我 一点也不能等了。”我在纸条上压了一块小石头。 我没有署名。我甚至没有写明,这张条子是留给谁的。可我用线描在纸上勾勒 出我了的面孔。它跟我的样子绝不相似,可我相信,要是橙色女孩看了,一定能明 白,上面画的是谁。她肯定会回到这里来。她肯定会回来收取邮件的。 我把字条压在石头下,然后便来到城里。大约过了半小时,我猛然惊惶失措地 想起,我可能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她曾说过:你要等半年,你必须做到。如果你能坚持到底,我们就会再见。我 问:我为什么必须等那么久。橙色女孩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因为我必须要等那么久。 要是我能做到,我们下半年就可以天天相见。 你明白了吗,乔治?我没有遵守规则,我没有能够坚持到半年。因此,我现在 也就无法再要求她守诺:我们下半年天天相见。 我们之间那个庄严的约定是很容易理解的。只是要真的履行它,确实难得要命。 可所有的童话都有自己的规则。人们只须遵守它们。如果不这样,诺言就无法实现。 明白吗,乔治?为什么灰姑娘必须在午夜之前离开宫廷舞会?我当然不知道为 什么,灰姑娘肯定也不知其所以然。可人们一旦借助魔法和神奇的力量,进入了妙 不可言的梦幻国度,就不可以再提出这类问题;而是必须直接认可这些条件,无论 它们有多么难以理解。如果灰姑娘想要得到王子,她就必须在夜里十二点之前离开 王宫。事情就这么简单,这就是游戏规则。她必须遵守规则,否则,她的晚礼服和 马车就会变成一只南瓜。因此,她记住了,她必须在午夜时分回家,而且她也严格 地做到了这一点。只可惜,她在路上跑丢了一只鞋。但奇怪的是,就是这只鞋,居 然帮助王子最后找到了她。 在我面临的这个童话里,适用的是另一些规则。当我三次看见怀抱大袋橙子的 橙色女孩之后,她就已经属于我了。可我还必须在圣诞前夕看见她。不仅如此,我 还得在圣诞钟声敲响的那一刹那,深深地凝望她的眼。同时,我必须轻轻地抚摸她 那只神奇的银质发夹。你别问这是为什么,乔治,这些就是规则。要是我不能经受 住最后的、决定性的考验(也就是:我必须跟橙色女孩分别半年),那么我的全部 努力都会付之东流,我将失去一切。 想到这里,我转身冲回橙园。可那张字条已经不见了。我无法肯定,是不是在 她手里。毕竟,任何一个路过的游客都可能取走它。 我无奈地看着我曾压在纸条上的那块小石头。纸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我不如干脆行动起来。我要去找她。 以前我还从未到过塞维拉,甚至连西班牙都没来过。但我很快就随着涌动如潮 的游客来到过去的犹太区。这一带名叫桑塔。克鲁茨,看起来就像一个独一无二的 大型寺庙区,专门用于崇奉橙子这种文化植物。这里的所有广场和市场几乎都是橙 树环抱。 我从一个广场走到另一个广场,却找不到橙色女孩。于是我来到一处咖啡园。 我找到一个空位,它正好在一棵茂盛的橙树树阴下。我看过了桑塔。克鲁茨的所有 广场,这个广场是最美的,它叫阿莲查广场。如果橙色女孩的想法跟我一致,那她 早晚都会上这儿来。我们曾在奥斯陆的一家咖啡馆邂逅,我们也曾在大教堂相逢。 要是橙色女孩真的和我“心有灵犀”,那么,我们肯定会再次相遇。 我于是决定,坐在这里等下去。这时才三点,我至少还可以在阿莲查广场度过 八个小时。在我离开奥斯陆之前,我已在这附近的一所公寓里定了一间房。我必须 在午夜之返回房间,否则公寓的大门就要关闭。假如橙色女孩在这头一天的午夜之 前,不出现在阿莲查广场,我也还要继续在广场上度过第二天。我要在这里等她, 从清晨到黄昏。 她来了,乔治!时间是七点半,我猛然看见,她就站在阿莲查广场。 从我来这棵橙子树下坐着算起,整整过了四个半小时。然后,橙色女孩终于翩 然来到橙树簇拥的这个广场。这一次,她当然没有穿她那间旧滑雪衫——塞维拉所 在的安达卢西地区毕竟是亚热带气候。她穿的是一件童话般的连衣裙。它色泽鲜红, 宛如烈焰。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进行得相当迅速,橙色女孩看见了橙树下的我。她站在广 场中央的大喷泉旁,先是直愣愣地望着我。足足有两秒钟,她仿佛已凝固在那里。 又过了一秒钟——看她的样子,好像她已经保持这种姿势有一两秒,她已无法挣脱。 接着,她便向我跑来,双手绕过我的脖子,喃喃地重复着:“让。奥拉夫!” 她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她把双手放在我手里。她温暖地微笑着,或许有些激 动,她的笑意真的很温暖。 “你没有做到”,她说,“你该等我,你没有做到。” “是的”,我承认,“因为我的心,已经流出了相思血。” 我看着她。她还在微笑。我也努力地想要微笑,可我却笑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