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搂着她的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可她却说:“不,你必须真正地吻我! 然后你必须抱着我。” 我只有遵命。毕竟所有的规矩都是由橙色女孩一手制定的。我感觉,她的味道 像香草,她的黑发有着柠檬的芬芳。 我当然没有在我的公寓关门之前赶回去。橙色女孩在一个老太太家租了一间带 茶室的屋子。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上面画的是橙子树和橙子花。 我们醒来时,太阳已高高地挂在天空。橙色女孩首先起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被她从睡梦中唤醒,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再也无法区分,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 幻;或许这种界线此时已被彻底消除。我仅仅知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必费尽心 机地四处寻找橙色女孩了——因为我已找到她。 我也一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橙色女孩是谁。其实,在我知道她叫维萝尼卡 之前,我早就应该猜出来了…… 当我读到此处,妈妈又来敲门了。她说:“都十一点了,乔治。我们准备吃饭 了。你还有很多没看完?” 我不无庄重地说:“亲爱的、小小的橙色女孩,我想你。你还能再等一等吗?” 门关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分明听见,她顿时哑然失声。 我继续说:“这里有没有小男子汉……” 门外依然是深深的沉寂。但我随即听到,妈妈的身体压在门上。她在轻轻地哼 唱:“……他喜欢和小女人们一起玩?……” 可她再也唱不下去了,因为她哭了。她只能哭着喃喃低吟。 我也低声回应:“要是有啊,就一起到我们小小的梦中乐园……” 她的呼吸沉重起来,然后她瓮声瓮气地问:“他真的……写了那些?” “是的,他写了”,我说。 她没有说话。但我从门把手上看得出来,她仍然站着门外。 “我就来,妈妈”,我小声说,“就剩十五页了”。 此时,她还是在沉默。也许她已说不出话来。 我在认真思考我读过的内容。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是:我父亲还会继续谈到哈勃 望远镜么? 哈勃望远镜得名于天文学家埃德温。鲍威尔。哈勃。是他证明了:宇宙在膨胀。 是他首先发现,由尘埃和气体组成的仙女座星云,不是一个位于我们星系之内的云 团,而是一个独立于我们银河系之外的星系。他还认为,银河系只不过是众多星系 中的一个。这一论断颠覆了此前天文学家们形成的宇宙观念。 哈勃最重要的发现乃是,他1929年断定:一个星系距离银河系越远,它的运动 速度也就越快。这一发现,就是所谓的“大爆炸理论”或者“宇宙爆炸论”的真正 基础。当今,几乎所有的天文学家都认同这一论断。根据这一理论,宇宙诞生于一 百二十到一百四十亿年前的一次猛烈的爆炸。那是一个距今非常久远的事件,非常 久远。 如果把宇宙历史上发生的所有事件,都浓缩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那么,地球 只不过是下午较晚的时候才诞生的,而恐龙则只是在午夜前夕生活了几分钟,至于 人类,竟然才存在了两秒…… 我在塞维拉跟维萝尼卡一起呆了两天。然后,我必须回家了,接下来我得等她 三个月,因为她在绘画班的学业到那时才能结束,我必须坚持到底。我现在已经学 会了思念。我还学会了信赖橙色女孩。 回到奥斯陆以后,我集中精力对付学业。我有好多东西得赶紧补上,因为我在 上周旷了很多重要的课,何况那以前,我也是整天价地满城疯跑,无时无刻不在寻 寻觅觅。这些活动都耽误了我的学业。从现在起,我可以抓紧时间学习了。 可是,一旦我看见黑色的女式大衣,或者红色的女裙,我就会蓦然心悸。而我 一看见橙子,我也总是想起维萝尼卡。当我到商店里购物时,我往往会在水果摊前 陷入沉思。我现在常常榨橙汁喝。有一次,我甚至做了橙子布丁犒劳室友古纳尔和 另外几个朋友。 最后,她回到了挪威。七月中旬,她离开塞维拉回来了。我赶到机场去接她。 她提着两只大箱子和一个装满画卷的大袋子走出关口。我们四目相对,望着对方足 足有半分钟——也许是为了向彼此证明,我们都已非常坚强,还能再等几秒。随即 我们就开始热烈地拥抱,我们的身体好像已经熔铸在一起。 在这个夏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无处不去。我们去过奥斯洛弗约德附近的岛屿。 我们到过北方。我们参观各种博物馆和艺术展。在许多夏末的傍晚,我们一起漫步 穿过特森的街市。 要是你能看见她多好啊!要是你能看见,她风姿绰约地穿城而过!要是你能看 见,她流连忘返于那些艺术展!要是你能听见她的笑声,那该多好啊!我也常常随 她放声大笑。我简直无法想象,还有比笑更能感染人的。 我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使用“我们”这个人称代词。这是一个奇妙的词语。 “我们乘渡轮去兰戈伊讷游泳好吗?”“或者我们就在家里看书?”“我们喜欢这 个剧吗?”终于有一天还会说:“我们很幸福。” 使用人称代词“我们”,能够把具有共同行为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从而能使 他们几乎是以整体的方式出现。在许多语言里,每当仅仅谈及两个人时,都会使用 一个专门的人称代词。这种人称方式通常被叫做“双人称”,用来指称二人共有的 东西。我认为,这种指称方式很有意义。因为有时候,在场的既不是一个人,也不 是多人,而仅仅是“我们俩”。这个“我们俩”往往可以让人觉得,似乎“我们俩” 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旦突然引入这个人称代词,某些童话般的规则,就会顿 时发生效力,就像受到了魔法的作用。 而一旦我们开始使用“双人称”或者“双数”谈话,那么,也就会相应地适用 一些完全不同的新规则。“我们散步!”就这么简单,乔治,你看,区区四个字, 却能描述一个内容丰富的行为过程,它深刻地关涉到地球上某两个人的生活。完全 可以说,这种指称方式是“节能型的”——不仅就句子的简洁程度而言,而且事实 上也确实如此。想想看:“我们冲澡”,维萝尼卡说,“我们吃饭”,“我们睡觉!” 当我们以这种方式表达时,我们当然只需要一个淋浴喷头,而且我们也只需要一个 厨房和一张床。 对我而言,这种全新的话语方式无异于一次令人震惊的生活转型。“我们”— —这样一说,似乎就完成了一个封闭的圆;整个世界好像也因此熔成了一个更高级 的整体。 这就是青春,乔治,青春的轻率! 我还记得一个暖洋洋的八月傍晚。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产生一个奇怪的 念头。我们当时坐在那里,可突然间,这个念头从我心里闪现出来:“只有这一次, 我们才存在于世界上。” “我们现在在这里”,维萝尼卡说,好像要提醒我记住此事。 可我发现,她似乎还想继续讨论我要说的话。于是我又补充道:“我想到那些 如同此刻的黄昏,那些我不再活着的黄昏……”我知道,维萝尼卡熟悉奥拉夫。布 尔的这些诗句。那首诗我们曾一起读过。 维萝尼卡转过身来,两指捏住我的耳垂。她说:“你永远都存在着。祝你好运!” 从秋天起,维萝尼卡开始上艺术学院,而我则继续学我的医学。下午和晚上我 们尽可能在一起过。我们想方设法地天天相见。 到了圣诞前夕,我们又去奥斯陆大教堂做了一次礼拜。我们觉得,我们彼此都 应该这样做。维萝尼卡还是穿着那件黑色大衣,戴着那只银质发夹。做完礼拜,我 们依旧走上那同一条路。一年以前,她就是在那里上了出租车。因为今年,我们仍 然要在这里分手。维萝尼卡要去阿斯克尔,她的父母就住在那里。我今天也得跟我 父母和弟弟埃纳尔一起在胡姆勒的家中过圣诞节。 接下来的场景和去年一样。我们将在维尔格兰街头分别,只要看见第一辆空载 的出租车,维萝尼卡就上车离去。今年比去年更冷。维萝尼卡冻得瑟瑟发抖。我把 她揽在怀里,揉着她的后背。然后我告诉他,新年以后,我的室友古纳尔要从我们 的小屋里搬走。他在卑尔根市的大学里申请到了一个学习名额。我还说,我必须重 新找一个室友同住。 这时她说:“那我就可以搬到你那儿来住了。我的意思是,这样我们就住在一 起了。我们可以这样吗,让。奥拉夫?” 她的话自然正合我意。 于是,我们商定,一月初她就搬到阿达姆斯图来住。此时,在我眼里,她神采 奕奕,恰似伫立在阿莲查广场上的一棵橙子树。明年,我们不仅白天可以在一起, 而且我们还会夜夜相伴。 随后不到两分钟,来了一辆出租车。她伸出手去,车停住,她上了车。今年, 她从车上转过身来,快乐地向我挥动双手。多么难以想象啊,这一切只用了短短的 一年! 然而,人是什么呢,乔治?人的价值有多大呢?难道我们只是尘埃,它起起落 落,随风消弭? 当我写下这些词句,哈勃望远镜正在它的轨道上围绕地球运转。它已在那遥远 的太空呆了四个多月。从5 月底开始,它向我们发送了许多宝贵的宇宙图像。是的, 宇宙,这个巨大而陌生的领域。从根本上说我们都来自其中。可是,很快就得到了 证实,这部望远镜上存在一个严重的错误。目前人们正在考虑,再发射一艘载人飞 船,让宇航员们上去排除故障,好让我们对宇宙的认识能变得更加丰富。 你知道吗,乔治,哈勃望远镜现在的情况怎样?它已经被修好了吗? 有时候,我把望远镜想象为宇宙的“眼睛”。因为,能够看见整个宇宙的眼睛, 当然有资格获得这一称誉。你懂我的意思吗?是宇宙自己催生了这样一种妙不可言 的设备。哈勃望远镜就是人类的一种特殊的“感觉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