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接着,我给你提了一个问题,乔治。那也就是我现在想要对你提出的问题,现 在——当你终于能够听懂我话的时候。正是为着这个问题,我才给你讲了关于橙色 女孩的这个漫长故事。 我说:想一想,在许久以前,在数十亿年之前,当一切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你 站在进入这个童话的门前。你自己可以选择,是否于将来某时作为一个生命诞生在 这颗行星上。但你不知道,你将生活在何时,你也不知道,你能在此生存多久,反 正也许只有短短几年。你只知道,如果你决定,将来某时降临世界,你也必将最终 离开世界和世上的一切,也许那时的离别,会令你万分忧虑,因为许多人都认为, 这个巨大童话中的生活美妙无比;从而只要一想到生命随时可能终结,他们就会眼 泪汪汪。是啊,这里的一切可能如此美好,以至于思及来日不多,就会令人痛苦难 当。 我说:“你会选择什么呢,假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力,它迫使你必须作出决 定?你会选择到这地球上来生活吗,无论长期或短期,几十万年或几亿年?或者, 你会拒绝参加这个游戏,因为你不能认可它的规则?” 你并没有睡觉,可你一言不发。 我把你抱得更紧,你可能以为,我想温暖你。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乔治,其 实是因为,泪水刹那间注满了我的眼眶。我并不喜欢这样,我试图立即振作起来。 可泪水注满了我的眼眶。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我不止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我会选择地球上的生活 吗,如果我事先知道,我终将被遽然拖出世界,也许正当我陶醉于幸福的极乐中? 或者,我会断然谢绝这种毫无意义的“给与拿”的游戏吗?因为我们只能在世界上 存在一次,我们将被抛入一个巨大的“冒险”中。随后,来了一只老鼠,童话嘎然 而止…… 不,我真的不知道,我会选择什么。我想,我会拒绝这些条件。也许我会拒绝 参加这个巨大的冒险,我会用一个客气的“不”字回答那个问题,假如只能到世上 做一次匆匆过客。甚至于,我这个“不”字听起来可能还不那么客气呢。也许我会 咆哮如雷:我再也不愿听见任何关于这种该死的两难命题的唠叨。我当时就是这样 想的。在那个时刻,当我抱着你坐在露台上,我十分肯定,我会拒绝整个游戏。 要是我决定,根本就不参与什么到地球上生存一次的冒险活动——我也不知道, 我会因此失去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其实,有时候,我们人类会觉得,比起我们 从未拥有过某样东西来说,失去我们所爱的东西,更加令人难受。只要想想:如果 橙色女孩没有履行她的诺言——在她从西班牙回来之后的半年里我们天天相见;那 么,我就再也不会遇到她,那我也许会觉得更好。对于其他的童话而言,道理同样 如此。你认为,灰姑娘会跟王子一起回到宫殿里吗,倘若有人告诉她,这个游戏只 允许她暂时参加,时间短得不到一星期。你认为,一周之后,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呢,如果她必须回到以前的生活,继续与灰堆和火钳相伴,还要忍受那个凶狠的继 母和她同样邪恶的两个女儿? 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乔治,现在该你开口了。因为,就是我们坐在夜空 下的那个时候,就在泪水模糊我双眼的那一瞬间,我决定,要给你写这封长信。 我再问一次。你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如果你面临选择?你会选择,来到世上过 这短暂的一生,然后又撒开两手,放弃一切,一去不返?或者说,你会彬彬有礼地 拒绝游戏,拒绝冒险? 你只有这两种选择——这就是规则。如果你选择了生,你也就选择了死。 可是,孩子,答应我,在你回答之前,你要深思熟虑。 如果你不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那个重大的问题,或许你可以间接地回答。你可 以通过以下方式来回答:你想怎样度过你这一生——它始于维萝尼卡和我。 我还记得我们坐在屋外露台上的那个夜晚!它已深入我的骨髓,它已纹在我的 心上。当我此刻读到这些段落时,一阵阵寒意沿着我的背脊倏然滑过。 然而在此之前,那一切我都想不起来;至少,要是我没有读到父亲的这些描述, 我绝不会再想到那个灿烂的星夜。而此时,我的记忆蓦然醒来,当时的情景可以说 历历在目。也许这是我对我父亲惟一真实的记忆。 我真的想起来了。也就是说,它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迥然不同,它真的就像童话, 或者说,恍若一个色彩绚丽的梦。 我当时睡醒了。爸爸从阳台上进来把我高高举起。他说,我们到外面去“飞翔”。 我们去看星星,他说,我们要“遨游太空”,因此他必须给我穿暖和些,因为太空 里冷得要命。 其实我知道,爸爸生病了!可他不知道,我已知道这事。是妈妈向我透露这个 秘密的。她说,爸爸必须去医院,他很伤心。我相信我没记错,她就是那天下午告 诉我的。也许,所以晚上我才醒了;也许,所以我才再也睡不着。 现在,我能清楚地记起跟我父亲一起度过的那个“太空漫游”之夜,就在外面 的露台上。我想,我当时已经明白:我爸爸也许会离开我们,可他临走前还想让我 看些东西。 然后,当我们“穿越太空”的时候,爸爸突然热泪滚滚。我知道,他为什么要 哭。可他并不知道,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因此,我当时才一言不发,我只有默不 作声地坐在他怀里。 当我读完这封长信的最后几页,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总是对太空兴致勃勃。 是我父亲为我打开了仰望星空的眼睛。是他教会了我,超越我们世间的烦忧,抬头 仰望苍穹。如今,我俨然是一个业余的小天文学家,可我长期以来却没有意识到这 一点。 进而,我再也不会觉得奇怪:我父亲和我居然都对哈勃望远镜抱有浓厚的兴趣。 原来我的兴趣就是由他而来的!而且,我只不过是从他停止的地方继续前行。这就 是一种“传承”。宇宙间发生的一切,难道不都具有这种性质吗?因此可以说,为 哈勃望远镜所作的准备工作,早在石器时代就开始了。不,这还不准确,应该说, 最早的准备活动,始于那次产生了时间和空间的大爆炸之后的几微秒。 我看完了信,又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这时候,妈妈又来敲门了。 当我走进客厅时,我觉得自己比几小时之前,比我起初拿着父亲的信走进我房 间时,长大了好多岁。此时,我感到我已是如此成熟,我已不会在意那些好奇的目 光——他们正以这样的眼神打量着我。 等大家都坐好了,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然后我说:“我读了一封长信,是我 父亲临死之前写给我的。我能理解,你们肯定都想知道,他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屋子里鸦雀无声。我到底要说啥?接下来该怎么说? 我说:“这封信是写给我的。可我并不是惟一一个爱过我父亲的人。现在我有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我先说好消息吧:在座的各位都可以通读这封信——尤 尔根也可以。坏消息是:今晚上还不可以看。” 我说:“我父亲的信,在大家开始谈论它之前,我先要好好琢磨琢磨。此外, 我还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我怎样回答他在信中向我提出的一个意义重大的问题。我 必须仔细想一想,我该怎么回答他。” 可是这天夜里,我却没有合眼。整座房子里早就一片沉寂,我还睡意全无地躺 在床上,望着窗外银白的世界。雪已停了几个小时。 半夜里,我起床穿好衣服。我拿上我的鸭绒夹克、帽子、围巾和手套,穿过花 园,来到露台上。我拍掉铁质长凳上的厚厚积雪,然后坐下。门口的灯我已灭了。 我抬头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我试图重温当年我偎在父亲怀中的情境。我相信, 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曾把我紧紧地抱在他胸前。我相信,我也记得,他之所以那 样做,是因为我不想从“太空船”上掉下去。接着,那个身材高大、声音震耳的男 人就突然热泪滚滚。 我又试着思考他给我提出的那个意义重大的问题。可我就是不知道,我该回答 什么。 在我的生命中,我头一次确切地知道了:我也必将离开这个世界,并且失去一 切。这真是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这是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想象。是我的父亲令我 睁开双眼,洞悉了这一切——这我并不觉得讨厌。提前思考我该如何应付这一切, 这本身是件好事。何况,我才十五岁——这真是一种美妙的想象。 尽管如此,虽然这一切都不错,但是,假如他们当初没有生下我,也许更妙。 因为我现在已经非常悲伤,因为说不定我啥时就会死去。可我决定,首先要做到我 父亲在信中说过的那些事情。我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以便回答他的重大问题。 我仰起头来,望着数不清的恒星和行星。我尽量想象,我正坐在一艘宇宙飞船 里。我发现,有好几颗流星倏忽而逝。我就那样久久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这一天,我不必去学校,和妈妈留在家里。上午稍晚,我们爬上阁楼,开始翻 箱倒柜地找东西。 在阁楼上的一只大纸箱里,我们找到那台旧电脑。我把它搬下来,给显示器和 主机接通了电源。我想进入它的文字处理程序。这是一台老掉牙的使用“DOS-系统” 的机器。它的文字处理程序叫做“Word Perfect”。我一个同班同学的老爸至今仍 然在使用这种堪称“博物馆级”的玩意儿,我曾在他那里见识过不止一次。 可程序提示,必须输入一组不超过八个字符的密码,才能进入我父亲建立的那 些文档。而这个密码正是十一年前其他人都没能猜出来的。 我想试试运气,妈妈这时就站在我身后。她说,她曾输入各种各样的单词试过, 而且还有数字,比如说,生日、车牌号和身份证号码。 我怀疑,她的想象力不是特别够用。我试了几次,最后,我输入了这样一个少 于八个字符的单词:O - R - A - N - G - E (橙子)。那机器发出“嘟”的一声 欢叫,随即展开了硬盘上的所有文档目录。 如果说,妈妈此时大为感动,也许有些夸张。不过,她顿时抱着脑袋,几乎晕 倒在地。 老式计算机里使用的“目录”命令,其功能相当于现在电脑里的“文件夹”。 这种“目录”可以有最多八个字符的名称。我发现,其中一个目录就叫“维萝尼卡”。 于是我把光标移上去,按下“回车”键——这部老机器当时还没配鼠标。屏幕上只 显示了一个文档,名叫“乔治。信件”。我又“回车”。“哇”——眼前出现的文 本,正是我昨天晚上躲在房间里读过的:你坐好了没有,乔治?无论如何,你可得 坐稳啊,因为我马上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它会令你的神经高度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