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尔伯特本来打算,只能在最特殊的情况下才提前动用母亲留给他的遗产。 他也可以用这笔钱来支付逛窑子的花费,何况他不过就去了那么一次。这件事 弄得他多愁善感起来,心灰意冷得险些要给埃琳娜打电话。但是一想到那个波斯人, 他就又把听筒放下了。面对那个波斯人,他是软弱无力的。逛窑子也帮不了他。 逛窑子不是他的强项,工业设备和摔跤也不是。阿尔伯特不得不想想自己能干 什么了:读书,看画,尽快写关于卡拉瓦乔的论文。只是他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到 底写《胜利的爱神》是不是一个合适的题目。他得再跟德尔布吕克谈一次,最好是 听完戴维森的讲座就去,这讲座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听的。 第一次讲座他没赶上,但是在一个星期一的晚上,他准时出现在第二次讲座上。 讲堂里挤满了人,不都是学生,还有些听众是从城里来的,显然是对艺术感兴趣的 柏林人,大多数都是上了点儿岁数的人。也许他们也是学生,因为老年教育已经实 行一段时间了,人们在结束了职业生涯后,可以再到大学里注册。从原则上讲,阿 尔伯特压根儿不讨厌老年人,也绝不反对老年教育。让他厌烦的是,他们当中的大 多数都选择了学习艺术史。他们干吗不学计算机或是生物呢?干吗不学牙医呢?他 想。不过,研究电脑、植物或是动物,对年龄多少都有点要求,不行啊,只好学艺 术史啦。如果不学艺术史,那就学哲学。 让阿尔伯特厌烦的还有一点,这些大龄学生在课堂上参加起讨论来一点也不瑟 缩,年轻学生们总还有点羞怯,需要几个学期的时间才能积极发言,可这些老人毫 无迟滞地侃侃而谈。他在哲学课上学到,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或者是海德格 尔的《存在与时间》中几个较长的段落,就可以让这些大龄学生闭嘴,出自盎格鲁 ~萨克逊地方的较新的分析哲学也很有效果。比如奥斯丁和西尔莱斯的语言行为理 论就对大龄学生的羞怯问题很合适。只要上这么一堂课,讲讲言内行为、语内表现 行为和言后行为的区别,就足以把一堂由大龄学生独领风骚的课变成一堂平常的课。 与此相反,关于尼采的课却是没什么好处的。恩斯特·布洛赫(恩斯特- 布洛赫1885 —1977,德国哲学家、作家)的课也一样。布洛赫和尼采都是货真价实的能让大龄 学生破除障碍的人。阿多诺(阿多诺1903 1969.德国哲学家、音乐学家,法兰克福 学派主要代表)就差一些。对于阿多诺,大多数大龄学生首先表示愤怒,之后就不 置可否了。可惜在美术界没有一位阿多诺。这么说吧,所有的画都是布洛赫派的, 而不是阿多诺派的,抽象画也不例外,对于抽象画,大龄学生们是相当鄙薄的。马 克·罗斯科或者是罗伯特·马瑟韦尔(马克- 罗斯科1903—1970,美国画家,后期 作品有抽象风格。罗伯特·马瑟韦尔1915—1991,美国画家,抽象表现主义的主要 代表)——那没有问题。行动绘画或者是大色域绘画——也一样没有问题。在观摩 一幅波洛克(波洛克1912—1956,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主要代表,以在画布上滴溅 颜料作画而著名)或是罗斯科的画时,若是能宣称自己看到过原作,就更没问题了。 跟阿尔伯特一起学习的大龄学生几乎看到过所有的原作,而年轻的大学生们却 只看到过印刷品或是幻灯片。就连卡拉瓦乔的画,大多数大龄学生也看到过真迹。 德尔布吕克讲过一堂“卡拉瓦乔和音乐”的课,他们谈到卡拉瓦乔的《弹曼陀林者 》,没有一个普通学生见过原作,当即就有一个大龄学生冒出来,说他在卡拉瓦乔 的故居见过《弹曼陀林者》。这样一来,讨论自然无法顺顺当当地进行,只要某个 学生发表一个观点,马上就会遭到那位大龄学生的批驳,说原画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有个学生提出,放在弹曼陀林的人面前的乐谱的颜色和他衬衫的颜色是一致的,这 个论断得到了课堂上大多数人的首肯,只有那位大龄学生不同意,他声称,乐谱的 色调与衬衫的色调完全不同,只有亲眼看见原作才分辨得出。 遗憾的是,连德尔布吕克也从未一睹这幅画的真容。他倒是去过卡拉瓦乔的故 居,可当时《弹曼陀林者》被借出去了,并未挂在原地。德尔布吕克也相信,衬衫 与乐谱之间有着相通之处,他说,不仅体现在颜色上,而且是在意义上。放在弹曼 陀林的人面前的音乐作品是一部牧歌,是佛兰德的作曲家雅克布·阿卡德尔特(雅 克布。阿卡德尔特约1500—1568,佛兰德作曲家、歌唱家,对建立多声部牧歌音乐 形式有很大贡献)所作,题目是《你们知道我爱你们》。这首牧歌禀承了田园诗的 传统,而弹曼陀林的人的衬衫,那式样,那剪裁,也同样颇具古朴风味,与牧童的 传统一脉相承。这样的衬衫即使不是牧童穿着,也是在牧童剧中的牧童扮演者穿着。 但这些并不足以说服那个大龄学生,他坚持说,原画上完全不是这样,弄得僵持起 来,无法讨论下去,德尔布吕克只好改变话题,转而讨论曼陀林的透视效果。 这样的情形阿尔伯特亲身经历过好多次,这些大龄学生总是知道得更多,因为 他们都退了休,负担得起昂贵的旅费,可以利用假期到国外去旅游。特别是几个专 门研究卡拉瓦乔的大龄学生,他们在假期里好像没干别的,只是到哪怕最偏远的地 方去看卡拉瓦乔的真迹。他们到过底特律、堪萨斯城和康涅狄格的哈特福德。可以 这么说,再跟他们谈什么都是多余的。举个例子,谁要是到过哈特福德的沃兹沃斯 博物馆,亲眼看到了《狂喜中的圣弗兰西斯库斯》,那么再让他参加什么课堂讨论 就不合适了,不管是其他学生还是德尔布吕克本人,面对他都没有什么说服力。德 尔布吕克一方面虽然狂热地喜爱艺术评论,喜爱观摩画作,另一方面,他却又是个 不爱出门旅行的人,更不要说去堪萨斯城和康涅狄格的哈特福德了。他只喜欢在柏 林及附近地方埋头研究卡拉瓦乔,但这里只有两幅画可供研究,一幅是《胜利的爱 神》,另一幅是《怀疑的圣多马》。这后一幅在波茨坦,柏林墙倒塌之后才引起人 们研究的兴趣,这是因为强制汇率的关系。对大多数学生而言,到波茨坦博物馆去 搞研究怕是会拖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这太贵了。 再说,柏林还有一幅临摹卡拉瓦乔的作品,画的是神圣家庭与约翰在一起,估 计出自卡拉瓦乔的弟子之手。另外还有三幅画,其中一幅是交际花费里德的肖像, 在战争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尽管德尔布吕克一再强调,不但要研究卡拉瓦乔本人,而且必须下力气研究他 的影响史,但他从来没有开过一堂课或是一次讲座,讲讲他的影响史。那是他助手 的事,这位助手讲课的题目经常是“卡拉瓦乔和卡拉瓦乔的信徒”或者是“卡拉瓦 乔——作品和影响”,有几堂课专门讲临摹的卡拉瓦乔画作和散佚的画作。头几个 学期,阿尔伯特还去上他的课,可他发现来听课的只有五六个人,课堂气氛像是私 人的聚会,那几个学生好像都特别崇拜德尔布吕克的助教,差不多算得上他的嫡传 弟子。他们显然已经上过相关的课程,不但熟悉在柏林的卡拉瓦乔l 临摹品,对在 柏林的藉藉无名的卡拉瓦乔信徒如数家珍,就连那几幅已经下落不明的作品,谈论 起那些匪夷所思的细节来也是津津乐道,弄得其他来听课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插嘴。 于是阿尔伯特再也不去上德尔布吕克的助教的课了,决定在毕业论文中只写柏林和 波茨坦的卡拉瓦乔作品,一字不提散佚的作品和临摹之作,也决不提助教谆谆叮咛 学生们要挂在心上的乌德勒支(荷兰地名)的卡拉瓦乔信徒。 戴维森是否也研究卡拉瓦乔,阿尔伯特不得而知。 有这个可能,因为戴维森的讲座题目已经公布出来了,是“西方可视文化中的 裸露和裸体”。已经过了惯例的一刻钟了(德国大学惯例。听课可迟到一刻钟), 还是有听众不断来到讲堂,连最后一个座位也险些被占了。戴维森可还连个影儿都 不见。坐在阿尔伯特左边的,也就是紧挨着过道的,是一个金发女人,虽然不太年 轻了,可还很有风韵,身穿深红色的礼服,下摆很短。这女人穿着尼龙长袜,黑色 的,可也是透明的,阿尔伯特连她右腿上的夏季雀斑都看出来了。阿尔伯特一边瞟 着女人大腿,一边想,典型的大使夫人。也许这女人是美国大使的夫人呢,要么就 是文化参赞的夫人。直到这女人将一个公文包放在腿上,打开包拿出一张像是讲座 纲要的东西,阿尔伯特才不再观察她的腿。她把纲要放在桌上,却再没理会。 阿尔伯特问这女人能不能把这份纲要给他看看。她用那双深蓝色、近于黑蓝色 的媚人的眼睛看看他,说“当然可以”,微笑了一下,把那张纸递给他。阿尔伯特 想,这女人不是美国人,倒听得出一点西班牙口音。金发,西班牙人,右腿上的夏 季雀斑。他接过那张纸,一缕香水味随之而来,直冲进他的脑袋。他还觉得她似乎 把腿挪近了他的腿。阿尔伯特感到自己的腿边热烘烘的,这热乎劲儿还扩展到了他 的下身,他僵硬地将双腿的姿势保持在不至担什么风险的范围内。他既不想错过一 近芳泽的机会,又不想露出哪怕一点点猴急的痕迹。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盯着那份 讲座纲要。这里面没有卡拉瓦乔,至少没有具体谈到。他错过了头几次讲座,序言 讲的是“裸露”和“裸体”的区别。这二者有区别吗?阿尔伯特不知道,也不想知 道。接下来的两堂课讲的是男人和女人的裸体,再后来的一堂课讲的是两性人和男 女神灵,算是古代动机史吧。阿尔伯特对此萌生了兴趣,出于个人原因。他很明白 两性人是怎么回事,那不是神话辞书中的想象的产物。 是活生生的人,住在舍内贝格的电影酒吧,把别人——比如他吧——弄得手足 无措。 今天和以后两堂课要讲的是“耶稣的阳物、马利亚的乳房及天主教艺术中的其 他裸露”。阿尔伯特觉得热血冲上了头顶。坐在旁边的女人也看过这些了吗? 他不敢往旁边看,却还是看了,因为,在他看这张纸,尤其是读到“耶稣的阳 物” 和“马利亚的乳房”这几个字时,他觉得那女人在打量他。可是他在那女人身 上却没发现什么迹象,她还是那样若无其事地环视着讲堂,直到戴维森出现。他是 一个相当矮小的男人,身穿灰色西装,打条纹领带。他走到讲台后面,先向到场的 人问好,然后请求将讲堂的灯光弄暗些。在他阐述理论之前,他想先展示几份材料, 据他说对今天的题目至关重要。首先是耶稣的画,下一堂课他会讲马利亚。 他想先说明一下——这是每堂课的开场白——他的系列讲座中有对性的阐述, 建议对此反感的人不要听他的课。真是美国作风,阿尔伯特心想。他想象不出讲了 耶稣怎么就会有伤风化。但是,在美国,即使是一个裸体的婴儿,也会被看做有悖 传统。 德国教授就永远不会想到做这么一个提醒说明。阿尔伯特想起一次关于中世纪 人体艺术的课,那是即将退出教席的研究中世纪艺术的专家舒尔茨讲的,他这个人 向来清清白白,从未以任何一种方式表现出对性有多么热心,甚至感到一点点兴趣。 然而在课堂上,他却可以毫无顾忌地大谈所谓“流浪的瓦吉娜”。他讲的是一些雕 塑和朝圣画,这里面有戴着帽子、拿着手杖的女阴形象。如果不是舒尔茨把这些雕 塑的幻灯片打在墙上,又说明了出处和相关的研究文献,阿尔伯特一定会以为教授 在说笑话或者是老年人的戏谑,即便这是舒尔茨在课堂上说的头一个笑话。可是舒 尔茨不是在说笑话,他一本正经,言之凿凿地引用中世纪晚期的诗体小说,也就是 所谓的“诗体传说”,里面同样提到了“瓦吉娜”,它们跟它们的主人争辩伦理问 题和生理问题,最后单独上路了。不过这些到处流浪的生殖器官不叫“瓦吉娜”, 而是被称做“福德”。 在严肃的课堂上昕到这些,让阿尔伯特很难为情,也觉得不合适,舒尔茨却毫 无尴尬之色,讲着“无下阴的身体”和“流浪的下阴”。据舒尔茨说,也有独立出 来的男性生殖器,这让阿尔伯特同样窘迫,不过比较容易领会。舒尔茨放了很多幻 灯片,大家看到了许多长腿的阳具,一个沿着森林问的小径散步,另一个骑在马上 参加一场比武,第三个想进一家修道院,大家可以看到,它正在修道院的大门前按 门铃。不过,画上看不出来,这是一家修士住的修道院呢,还是修女住的。 戴维森教授和舒尔茨一样严谨,一样儒雅,但是他显得更有幽默感,至少他饶 有风趣地发了一点感慨,说艺术史家与幻灯机之问向来存在着紧密关系,一边想把 放在讲堂里的幻灯机移到走廊上去,因为他想先放一些婴儿时的耶稣的画。 阿尔伯特已经看到过很多画儿时耶稣的画,因此并不热衷,即便这次要讲的是 那小男孩的阳具。 跟他估计的一样,在戴维森给大家看的画上,耶稣的阳物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 一看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围绕在小耶稣身边的人对那根阳物的兴趣。比如,在一 张汉斯·巴尔东·格伦(双斯。巴尔东。格伦约14841545. 德国画家)作的以神圣 家庭为主题的木版画上,小男孩伸手去摸母亲的下巴,耶稣的外祖母圣安娜伸出中 指放在小男孩的阳具上。戴维森还展示了一系列这样的画,不但安娜,就连马利亚 本人,不是把整只手就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小男孩的阳物上。尤其微妙的是贝里尼的 一张画,马利亚小指微伸,抚摸着小男孩的阳具,而在罗瑟利的一张画上,小男孩 正在吃奶,圣母握着他的阴囊,如果不用什么力气,孩子倒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 阿尔伯特感到惊奇,在那么多圣母跟孩子在一起的画上,母亲都是在抚摸孩子的阳 具或阴囊。在戴维森将表现儿时耶稣的画换成了长大的耶稣以后,阿尔伯特更加诧 异了。当然,没有人来碰这个耶稣的阳物,而且他再也不是完全赤裸的,身上总是 包着一块布。然而,就算是再善意的人,在看画时也不难从那隆起的地方猜测出, 那块布下面的男性象征正在雄起。 虽然罗瑟利的摸阴囊主题的画也引起了阿尔伯特的些微兴趣,但画小耶稣的画 基本上是让他无动于衷的。在放幻灯时,他瞥了几眼旁边的女人。这女人几乎一动 不动,全神贯注地听戴维森的报告。阿尔伯特注意到,她的嘴唇更亮了一点,比刚 才红润,尽管讲堂里光线很暗,不容易看清。当阿尔伯特看着戴维森打在屏幕上的 画时,他觉得不那么沉得住气了。戴维森放了威利‘基、雅克。贝兰吉、路德维希 ·克鲁格和迈尔顿- 封’海姆斯凯尔克(威利。基约15151568,比利时画家。雅克 ‘贝兰吉(15941638),法国画家。路德维希·克鲁格(14491532),德国画家。 迈尔顿’封‘海拇斯凯尔克14981574. 荷兰画家)的画作,都画的是勃起时的耶稣, 尽管掩藏在缠腰布的下面。特别是海姆斯凯尔克的三幅分别创作于1525年、1532年 和1550年的画,非常大胆,画出了包着缠腰布的基督的高度兴奋状态,戴着荆冠, 脸涨得通红。 戴维森还讲到,这里面当然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画与基督教的伦理的关系。 戴维森说,他也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他请大家想一想,勃起与“AnastasiS ‘' 之间是有关联的,画家们都着重表现了这一点。阿尔伯特不懂什么叫”Anast “心,看看他的芳邻,而戴维森还拿着发光指示棒指点着海姆斯凯尔克画的基督那 缠腰布下面勃起的阳具。那女人注意到了阿尔伯特的目光,于是他鼓起勇气向她耳 语:”Anastasis ?“她瞟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说:”复活。“就又去专心听 讲座了,却又瞟了阿尔伯特一眼,还想解释点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 撅起了嘴。阿尔伯特也没再说什么,但他觉得这女人挨近了他一点,几乎察觉不出 来,但阿尔伯特又闻到了她的香水味,同时觉得她的大腿碰到了他的腿。这不是挤 压,而是轻柔的碰触,轻得像他想象中母亲握着儿子的阴囊。想到这女人靠近了他, 也许想跟他风流一度,阿尔伯特微微有点晕眩。他这会儿很想跟她说话。他很想问 问她对于讲座的印象如何。他也很想跟她说说,尽管今天放的画他是第一次看见, 但是他早已熟知痛苦与勃起的关系。他用不着听什么讲座。 他已经够成熟的了。他想跟她说,没有人能想到他是多么频繁地感到需要解脱, 而得到解脱的机会又是多么少。哪有机会啊。只要他对某个女孩流露出一点点兴趣, 人家就会躲得他远远的。这样,要是哪个女孩对他表示好感,反倒弄得他丧失了勇 气。他想起在家乡的时候,在城市公园的长椅上,他常常挨着某个女孩坐上半天, 时间长得令人无法忍受,而他终究不敢去碰碰人家,其实人家姑娘肯挨着他在公园 长椅上坐着,就是为了让他碰的。当然,那女孩一开始是完全愿意的,可是随着时 间的流逝,就会越来越惶惑,不知自己是哪里不对劲儿。那女孩会想,也许是自己 的皮肤不好,或者牙齿不好,也许还有口臭。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女孩在跟他枯 坐了几个小时之后,为什么会不允许哪怕最轻微的接触。这当然会让阿尔伯特觉得 受了伤害和羞辱,想揪住那女孩问个明白,是不是他有口臭,还是他的头发不对劲 儿,皮肤不对劲儿,或者是牙齿不对劲儿。他没有当真去问,但是,在干坐了半天 之后,经过内心的挣扎,终于想去吻吻那女孩或是摸她的胸部,却遭到拒绝,他总 是非常愤怒的。他往往恼怒地跳起来,连句告别的话也不说就跑开,有时还在城市 公园里搞点小小的破坏,这儿把一个废物箱从架子上扯下来,那儿又揪起一棵观赏 植物。 把观赏植物揪下来解决不了问题,这一点阿尔伯特明白。要抓住眼前的好处, 这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就拿现在来说,讲堂里黑漆一团,那女人身上混合着香水 味和温热的体味,紧贴着他坐着,裹在黑色尼龙袜里的大腿离他那么近,让他马上 就心旌动摇起来。这就是一个机会,要么马上抓住,要么让它稍纵即逝。这后一种 可能性也意味着,让活力本身也逝去,这种事他已干过多次了。此时戴维森正在讲 解一张卢卡斯·克拉纳赫(卢卡斯。克拉纳赫。1472—1553. 德国画家) 的画,圣母拿着一杯葡萄酒,就在赤裸的小耶稣的性器前。阿尔伯特鼓起全部 勇气,也可以说孤注一掷,一边照样直勾勾地往前看,一边将一只手放在了那女人 的大腿上。阿尔伯特本来的打算是,把手在上面放一下,如果那女人反应良好,就 跟她约会,最好就在讲座结束之后。可是她的反应并不好。就在阿尔伯特的手碰到 女人大腿的一刹那,她爆发出一声又高又尖利的大叫,就像一只蝎子掉进了她的领 口一样。与此同时,讲堂里灯光大亮,克拉纳赫的《圣母、孩子与葡萄酒》是阐述 理论观点前展示的最后一幅画。阿尔伯特赶紧把手抽回来,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 子,但是,几乎所有昕众的眼光都向他这边射来。戴维森也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和那 女人。再明显不过,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一声大叫,大概他以为,这是——尽管 太晚了——针对他的某幅画的反应。他现在不会这样想了,因为他看到阿尔伯特的 芳邻站起来,同时用肘部狠狠地向阿尔伯特的额角撞去,一时之问,阿尔伯特还以 为自己已经聋了呢。她离开了讲堂,阿尔伯特决定随她而去。 他绝不想坐在这里让人死盯着瞧,而且他想向那女人道歉。可是,当他来到前 厅时,却没看到那女人。楼梯间里也没有。她一定是跑出了这座楼,要么就是直奔 进了厕所。也许她不舒服了,也许她感到恶心。阿尔伯特不太明白女人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这个女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女人会声嘶力竭地大叫。 用胳膊肘给他那一下子正是这女人的本色。阿尔伯特还一直感觉到那一下子。 他的额角很疼。头也疼。而且愧疚。还很生气。他愿意向那女人道歉,但他也想回 敬她一下,不是用肘,而是用巴掌。有一瞬闻,他感到懊悔,为什么不用指甲抓破 她的长袜。要是这样做了多好,要是这样多好,阿尔伯特想。抓破长袜的念头将他 的头痛驱走了,但只是短短的一刻,他又觉得歉疚起来。他的行为很不妥当。 他是个傻瓜。是个白痴。是个Cretin~ )。他总归是要长大的啊。他必须道歉。 也许她进了厕所。他想去看一看,等等她。 这是个好机会,前厅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阿尔伯特走进女厕所,里面有十几个 小间,还有同样多的洗手盆。洗手盆前没有一个人,他必须将小问的门挨个儿检查 一下。在他就快要走到这一排门的尽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师傅, 这是女茅房!,' 阿尔伯特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管理员。阿尔伯特说了声:”对不 起!“赶紧走出厕所,尽管他还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在后几个小问里。 管理员还站在门口,阿尔伯特简直像是丧家之犬一样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这家 伙肆无忌惮地直直盯着他,一股管理员特有的霉臭气息向他脸上冲来。他好像并不 知道讲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一个管理员而不是警察,让阿尔伯特松了口气。 一个管理员的出现居然让他放松,在他这一辈子里还是头一遭。阿尔伯特在前 厅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他想等一等。如果那女人进了厕所,她一定会出来的。可是 没有人走出厕所。讲堂的门倒开了,来听戴维森的讲座的人走了出来。阿尔伯特不 想被人看见,溜进了男厕所。他站在一面镜子前,仔细看自己微微鼓起的左额角。 一定会肿起个大包。他刚想俯下身去,用冷水洗洗额角,进来了一群学生。 阿尔伯特躲进一个小间,想在这里等他们离去。可是世上的人好像一下子都尿 急起来,于是阿尔伯特在马桶上坐下,欣赏着墙上的下流画,回想着他这一生,比 以前任何时候更加强烈地感到,他是多么离不开埃琳娜。他非给她打电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