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拖了好几天,阿尔伯特才做好准备。今天他准备好了,然而无巧不巧,就在今 天,他发现信箱里有一封埃琳娜的信。没有写寄信人地址,但阿尔伯特一眼就认出 了她的字体。他一进家门就撕开了信封,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卡片,上面潦草地 写着,她想见他,就这么一句话。然而阿尔伯特谢天谢地,恨不能马上跑出家门, 跑到蒙特斯特拉去。但是他按捺住心情,没有这样做,而是放了一张意大利流行歌 曲的唱片,打开了一瓶在冰箱里放了好几个星期的里奥雅。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红酒。 不过这没有关系。唱片的第一首歌是一个叫德鲁比的歌手唱的,歌名是《小而脆》,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他太想庆祝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怀疑自己心理上有问题,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很健康,一切正常。健康得没有在当天给埃琳娜打电话,而是 又拖了三天。幸福的三天,在这三天里,他享受着恋爱中人的感觉,而不是对美色 的垂涎。一个他至爱的女人在等着他,他,而他能够让她等待。到了第四天上,他 给她打了电话,傍晚,他们就在埃琳娜家见面了。 她显得苍白了些,从她的面色看来,仿佛天然的棕色皮肤闪着一层象牙色的光。 跟以前相比,她对阿尔伯特的态度似乎也多了几分尊重。她没有叫他“小可怜儿”, 也没有以那种黑手党的方式拧拧他的面颊,尽管这只是在开玩笑,但她一定只跟他 开这种玩笑,而不会对那个波斯人这样做。这次她也没有像以前常见的那样嘲笑他 的吻和柔情。 对他问候时的吻,她便热情地回应,弄得他真想马上就跟她做爱。但是他忍住 了,他不想破坏自己眼前拥有的地位。现在他是强者。因此他并没太留意,大概只 过了一秒钟,她就从他已经变得热烈的拥抱中脱出身来,然后请他坐下,因为她有 话要跟他说。 他们坐下来,埃琳娜点燃一支柔和七星,抽了一口,说道,她喜欢他阿尔伯特。 然后又抽了一口,就不说话了。阿尔伯特则说他想喝点什么,问她有没有葡萄酒? 她没有葡萄酒,不过还有点儿喝剩下的阿维那,倒进一个威士忌杯子里。 他啜了一口这有点像利口酒的饮品,不知道她是否在期待他的回答。很显然, 她这是在向他表白爱慕。干脆利落,阿尔伯特想。埃琳娜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马 上说:“这话我从来没跟男人说过。” 阿尔伯特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他觉得埃琳娜的表白不那么让他不知所 措了。阿尔伯特也向一些女孩和女人说过他喜欢她们,尽管并不是多喜欢。在他想 追逐某个女人的时候,几乎每次的开场白都是他非常喜欢她。可以说成了惯例。但 是埃琳娜不一样。对她而言,说出“我很喜欢你”这句话是实实在在的对勇气的考 验。她弃甲投降了。然而阿尔伯特总觉得她还没有真正解除武装,还没有完全向他 敞开心扉。于是他的嘴唇哆嗦着,略微提高了声音,问道:“那个卖地毯的呢?” 看来埃琳娜早就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毫不犹豫地回答:“再不会有了。”这时阿 尔伯特本来应该高兴。可是他高兴不起来。他想知道详情。埃琳娜告诉他,那个波 斯人的小女儿得了骨病,因此他决定今后一心一意只顾家庭。 “所以他离开了你,”阿尔伯特说。“是的,”埃琳娜回答,“他离开了我, 我也离开了他。” 在这一瞬间,她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阿尔伯特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哭,也不 想看见她哭,至少现在不要。她并没哭,而是打开手袋,拿出一管唇膏,抹起嘴唇 来,抹完以后,她又照着小镜子,重新涂了眼影。阿尔伯特注视着她,惊愕,还有 点气恼。她总算将这一堆零七八碎都塞回手袋里,眼光转向他。她脸上没有一点哭 泣的痕迹。连一丝感伤都看不出来。她的面色忽然变得坚毅而拒人千里。 阿尔伯特感觉到,他们的地位又慢慢地颠倒了,刚才他还沉浸在幻想中,以为 他是被追求者,而她是追求者,此时心中却又升腾起一阵慌乱,怕她会远远地离开 他。因此他不敢再盘问她跟那个波斯人分手的事,只说她能喜欢他让他很高兴,她 拥抱了他,温柔地轻搂着他,好像他是世界上受伤害最深、最需要安慰的生物。 后来他们就做爱了,对阿尔伯特来说,这就好比她允许他参加一场庆典,而在 一般情况下,他这样的人只会被拒之门外。这次她很乐意地满足了他的愿望,而且 无休无歇,也不愿停歇,用各种姿势抗拒他想帮自己达到高潮的努力。他更加强烈 地感到,他在享受一种特权,在他入睡前,他下定决心,永远也不放弃这种特权。 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埃琳娜已经起了床,正在准备早餐,他像新婚 之夜后的丈夫招呼妻子那样招呼她:深情款款,渴求着爱,并且为了这种渴求随时 能得到满足而快乐。不过他还是先满足自己对早餐的渴求,他的渴求显然比埃琳娜 的强烈,她吃得很少,而且在吃饭时话也越来越少,一会儿就点起了头一支烟。阿 尔伯特舀酸奶吃的时候,她抽着烟,开门见山地向他宣布,她已经辞去了蒙特斯特 拉的工作,决定回撒丁岛去。她有足够的钱在家乡卡波尼亚买一处小房子,独自开 业。她已经付了第一笔房款,可以入住,开她的美容院。“另外,” 她说,“我想让你一起去。” 如果埃琳娜不是紧接着提出这个建议,阿尔伯特一定会被她的话吓一大跳。 但他没有吓一大跳,而是喜出望外。撒丁岛!他当然要跟她一起去。他可以在 撒丁岛写他的毕业论文。他的意大利语将学得更好,他要到萨萨里或者卡利亚里大 学去寻找关于卡拉瓦乔的意大利语文献。他还可以时常到罗马去。在撒丁岛写论文, 到罗马的图书馆去查资料,这对他的学业是多么好啊。德尔布吕克也会高兴的,他 自然知道,阿尔伯特在罗马的求学经历是失败的。也许在撒丁岛也有卡拉瓦乔的信 徒,本来他是不想与卡拉瓦乔的信徒有什么瓜葛的,但是在特殊情况下,也许他的 想法也是可以改变的。总的来说,他要在撒丁岛绘画艺术上多下功夫。 他可以成为重点研究撒丁岛的意大利艺术专家呢。德尔布吕克的助教那个职位 是不是已经到期了?在撒丁岛生活,在柏林教书。德尔布吕克的助教会意大利语吗? 他懂得拉丁语,这他炫耀过,可他也许就这么点本事吧。想着想着,他笑出了 声,埃琳娜问他什么事那么好笑,阿尔伯特跟她说,一切都会顺利的。想象着在地 中海的岛上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他欣喜若狂。他看到自己身穿白色亚麻布的裤子, 头戴草帽,坐在露台上,写着关于卡拉瓦乔的《怀疑的圣多马》的文章。因为他现 在拿定主意,不写《胜利的爱神》,而要写《怀疑的圣多马》。就向德尔布吕克让 步吧。主要是为了向德尔布吕克让步。 阿尔伯特兴高采烈的劲头让埃琳娜高兴。她自己好像并不怎么乐观。“我们先 试几个星期,”她说,“以后再看。‘’而且她不知道能否负担得起与她的德国男 友共同生活的费用。”我继承了遗产,“阿尔伯特赶忙说,而且,他在完成硕士论 文后,很有希望得到助教的位置。再说他也并不是以她的男友的身份跟她去,而是 未婚夫。即便这不算是阿尔伯特向埃琳娜提出结婚的要求,也算是提出了订婚的要 求,让她很高兴,给了他一个吻,还叫他作她的”小未婚夫“。 现在他们要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埃琳娜马上回她的家乡安排一下,阿尔伯特 等这个学期结束后再去,在撒丁岛度夏。以后再看。阿尔伯特同意了。尽管埃琳娜 总说这句“以后再看”让他不高兴。她不相信他吗?他能相信她吗?但是,她肯答 应把他带回家乡,他已经不敢再奢望什么了。他当然可以相信她。自然,她也可以 相信他。只除了那个小小的谎话,就是助教职位的事。不过,他原本可以说他们的 前途渺茫,同时也让她有个准备,他在大学毕业后很有可能失业。 三个星期以后,埃琳娜走了。过不了多久阿尔伯特也会跟着去。他把她送到机 场,在机场,她落了几滴眼泪。之后,阿尔伯特跟德尔布吕克约定了时间,准备跟 他商量一下,将论文选题换成《怀疑的圣多马》。德尔布吕克会同意的,也许还会 很高兴,因为他不必再跟“爱神”纠缠不清了。在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到了德尔布 吕克的假期辅导时间,他想去和他谈,却发现门上贴了一张通知,说德尔布吕克因 病告假,时间不确定,所有授课及考试事宜由莱克教授代理。论文选题也跟莱克教 授去谈。假期辅导时间每两周一次,周二下午四点至五点。 阿尔伯特看看表。刚好下午四点。也是星期二。莱克——那个雇佣兵队长。 阿尔伯特想起了期中考试,又想起在期中考试后的一段时间,他不去学校,光 往威尔莫斯多夫游泳场跑。他想了想,要不要推迟谈话。可是他不能浪费时间。他 不再是一个混混沌沌的年轻大学生,可以在游泳场游手好闲地虚度时光。他要拿硕 士学位,他有责任。在国外的责任。他要把这些告诉莱克。他可以说他在意大利有 老婆孩子,必须顺利完成学业,以便今后得到莱克的助手的位置。不过他当然不会 提这个。 他敲了敲门,立刻就被叫了进去。坐在写字台后面的莱克站起身来,向阿尔伯 特打招呼:“啊哈,平图里乔专家。”看来莱克还记得期中考试的事,尽管有点记 错了。“是的,”阿尔伯特说,“还行。”同时觉得自己脸红了。阿尔伯特很想将 自己脑袋的温度降到不引人注意的程度,可是怎么把自己的体温降下来呢? 他不知道,只好尽量平稳地深呼吸,弄得自己喘起来了。“您不舒服吗?”莱 克问,阿尔伯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摇头,在莱克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您坐吧,”莱克说,这时阿尔伯特已经坐下了。“我能为您做什么?” 阿尔伯特将自己对毕业论文的计划讲给他听,还跟他说,德尔布吕克劝他不要 写“爱神”。阿尔伯特没有告诉他,德尔布吕克劝他压根儿不要研究卡拉瓦乔,而 是让莱克误以为,德尔伯吕克跟他的意见一致,写“圣多马”。莱克一言不发地听 完了阿尔伯特的陈述,往后一靠,两手交叠放在肚子上,说了一句话,与其说是对 阿尔伯特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L ‘Incredulita di San Tommaso”。 阿尔伯特很吃惊,不是因为莱克知道这幅画的意大利文名字,这个阿尔伯特也 会。 让他吃惊的是,莱克说“Incredulita ”这个词的“R ”时的卷舌音。完全像 个意大利人。比意大利人说得还好。比阿尔伯特用北德人的舌头说出来的强多了。 毫无疑问:这雇佣兵队长会意大利语。不是外国人容易学会的佩鲁贾口音的意 大利语,而是纯正的罗马口音。在鲜花广场,人们就是这样发卷舌音的。 莱克坐正身子,问阿尔伯特知不知道丢勒、托斯卡尼、穆齐阿诺和帕瑟利画的 圣多马。这次阿尔伯特很走运。他看过丢勒的画,也看过托斯卡尼的画。至于穆齐 阿诺和帕瑟利的他一定会去看看。他在佛罗伦萨看过托斯卡尼的原作。看来莱克很 满意,又往后一靠,向阿尔伯特解释道,卡拉瓦乔的作品之所以与其他人画的多马 不同,就在于卡拉瓦乔的多马不是将手指放在耶稣肋旁的伤口上,而是探了进去, 几乎钻进了伤口。卡拉瓦乔严格遵循《圣经》上的文字,是这样说的:“伸出你的 手来,探人我的肋旁。”这就是这幅画引起轰动的原因,也可以说,就是这里体现 了它的现代性和淫猥的意义。对多马黑乎乎的指甲完全可以撇开不谈。说到淫猥时, 莱克又像期中考试时那样转动着眼睛,先转转眼珠,在眼球几乎完全看不见时,慢 慢合上眼皮,盖住只剩下眼白的眼睛。 在莱克闭着眼睛的时候,阿尔伯特有一点时间来更仔细地观察他。他还留着宫 廷侍童的发型,长了一点,向里的发卷更显眼了,他的脸简直被发卷遮住了。 阿尔伯特琢磨着,莱克是不是狂热崇拜安托内洛,故意把自己装扮成那幅有名 的肖像中的人,只差安托内洛赋予雇佣兵队长的嘴唇上方的伤疤。阿尔伯特没兴趣 抄起放在面前桌子上的裁信刀,给他小小地修正一下。只划开一个小口子,莱克就 变成了完美无缺的雇佣兵队长。“肋旁的伤口,”莱克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 道帷幕,在神秘之所拉开又合起。”说完向窗外望去,半天没说话。阿尔伯特附和 道:“就像舞台上的幕布。~正是,”莱克回答,又向外望去,静默了几秒钟,终 于又说,“不过肋旁的伤口不是女人的生殖器。” 他转向阿尔伯特,直视着他的眼睛。本来这话会让阿尔伯特大吃一惊,但他并 不吃惊。他早就知道耶稣肋旁的伤口代表女性生殖器一说。他在好几篇文章中都读 到过,或隐晦,或直接。有一篇文章从媒介理论的角度谈十七世纪绘画中的基督教 艺术,由肋旁的伤口生发开来,谈到了“分割处”即耶稣与母体相连的地方,同时 也是性征的变形。另一篇文章的说法则非常放肆,称肋旁的伤口就是向上移动了的 女阴。不过,大致说来,每个仔细看过这幅画的人都看得出来。 莱克一定没读过这些文章。不过他似乎也没想到阿尔伯特读过这样的文章。 他还在等着阿尔伯特的反应。可是阿尔伯特镇定自若,只说了声:“女阴的移 动。” 这时莱克不再呆望着阿尔伯特,而是怀疑地盯着他,微微眯起眼睛,就像瞧着 一个想要蒙骗他的人。几秒钟里,他什么也没说,之后叹了口气,看看表,显然对 继续谈话已经失去了兴趣。他没再说什么,只说同意阿尔伯特的选题,说了几句告 别的套话,将他打发出来。阿尔伯特很生气。莱克没能让他尴尬,就把他当成一个 讨厌的申请者推出门外。真应该拿裁纸刀给莱克一下子,阿尔伯特想着,离开了学 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