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暴乱神奇地结束了,就像它神奇地开始一样。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小雕像 的发现使鹮派对鹰派的优先权受到了责疑,但它不过是这场争斗的一个借口。两派 对权力的行使虽不平等但毕竟是共同执政,这使得这场争斗显得更假。他们继续共 同执政,但地位颠倒了:从此,鹰派占了优势。某些家族首领也被更换了,代之以 语言、行为和举止都与鹰派相同的首领。由习俗所强加的最高权力轮流掌握,仪式、 义务、禁令和罚则保持不变。 混乱期间,勒贝尔退出了冲突,他本来是应该加入的,那样才不会失去拥护者 的支持。斗争结束了,他很高兴。这场斗争并没有真正的理由。但不少亲朋好友都 深受灾难。他们不会原谅他的妥协和软弱。他脱下了制服,换上了皮埃尔·多斯上 岛那天扔下的那套端庄而普通的衣服。那是朱莉给他的。 勒贝尔所称的这场“变革”(这是近几代年轻人的叫法),没有长期而徒劳地 发展什么东西,它很快只局限于修复几座被火烧毁的房屋,更换被打烂的玻璃,把 堆积在城市中心广场的垃圾搬到沼泽地,让沼泽地消失得更迅速。 由于害怕抢劫,商人们把商店关了几个小时,现在正弥补失去的时间。他们整 夜开着店门,并抬高了物价。供应恢复了,其实,它从来就没有真正中断过。一切 都不可能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 几个星期后,再也没有东西能使人们记起自己曾经历过的事了。他们缄口不语, 希望能把它忘掉。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一切胜利都是假的。谁也说不准什 么时候会再次爆发一场同样无理、同样短暂的冲突,让失败者也有机会得胜。这样, 大家将来就都能回忆起自己英勇、自豪的时光,虽然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场 暴乱。 假如这些暴乱打破了小岛的宁静,允许居民在某个动荡的时刻选择多数派,那 么,它们必然会造成伤亡。而这些伤亡又能结束这种混乱。为了躲避屠杀所带来的 诅咒,死者的身份往往是保密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在记忆中抹去了自己想 忘记的名字。很快,再也没有受害者了。 别墅的门窗已被卸掉。没有被偷走的东西却已被打烂了。草地上到处都是纸屑、 布条、碎玻璃和破瓷器,但没有东西被烧。 康贝走进屋子:房间里空无一人。土块在地板上滑动,黏在尿坑里。那是强盗 们拉尿拉出来的。他们为了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靠墙拉尿。 克恩家族的肖像丝毫未损、好像他们怕亵渎这些肖像会遭到报复。只有朱莉父 亲的肖像被人动过了:有人在他头顶画了一个雄纠纠的男性生殖器。 康贝又去发掘工地察看,了解被损坏的情况。被破坏的东西还可以修复。他有 点后悔。从宗主国带来的家具——这是对当地手工业者的侮辱——被破坏,他甚至 感到高兴。他为皮埃尔的命运感到担心。皮埃尔在保存在房间里的笔记本中一再强 调这种命运。 康贝飞奔上楼,有几个梯阶上的地毯松了,他失去平衡,一个踉跄。他连忙抓 住用小牦牛的血刷过的栏杆。 在楼上,他没有去看朱莉的房间,也没有理睬埃莱娜的房间,而是停在皮埃尔 的房门前。房门锁着,像皮埃尔离开之前一样。这一细节使他放下心来。 康贝转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木百叶窗关着。虽然很暗,但他仍看得清 用黑墨水写在墙上的东西:那是些几何符号,跟鹰派的青少年结束入教仪式时画在 身上和大腿上的符号一样。自从小岛独立后,这种做法就被废除了。 发现这些痕迹,康贝感到很惊讶。好像有人要让大家相信,抛弃这种习俗是暴 乱的真正原因。一切都好像秩序井然。没有缺一个笔记本。皮埃尔的书桌上,在他 的儿子马克的照片旁边放着一个信封。康贝想都没想就把它打开了:那是埃莱娜的 一封信。可能是她出逃之前匆匆写的: 皮埃尔,我喜欢这种混乱和暴力。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从此以后,你所喜欢的 安静、宁和、甜蜜、和平将成为死亡的前奏,或者更糟,成为谎言的前奏。 我来看你,不是想知道你如何生活、你爱着谁、你干些什么,而是想把我们的 儿子马克的生死故事告诉你。短暂的生命,突然的死亡。为了不撒谎,我得在他身 边,所以也必须在你身边体验和感受一番。你是惟一认识他的人。 在离开你之前,这次是永远离开了,我想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到了这里以后, 我就想尽力把它写出来。我没有成功。也许再过几天,在暴乱的促使下,我会有足 够的力量完成它。 在这期间,我已开始写一本小说。前几页我感到很满意。我觉得有一种难以抑 制的需要,需要继续写下去。别墅边上,有一只深蓝色的大冠鹃,在树上高高地监 视着我们的一切活动。它的叫声中有一种哀伤,使我想起了你的悲哀:那些知道当 他们消失的时候,世界上的悲哀不会随之消失的人的悲哀……我的书名《赤道悲鸟》 是受它启发而来的。假如我写成此书,我将把它献给你。这是我复仇的方式,最后 的方式: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把只属于我的某种东西献给你,因为我没有任何东西 可以给你,除了那个孩子…… 信写到这里中断了。康贝把它叠起来,塞进信封,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把它 撕得粉碎,扔到地上。不应该让皮埃尔知道这最后的无用消息。 他转身想出去。就在这时,他发现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颤抖着掀起 没有盖严的床单。是诺。 诺一丝不挂。她的皮肤苍白得发灰,乌黑的眼睛睁着,胸部和腹部被人用细刀 划成一条条的,下身被蹂躏和糟蹋得令人惨不忍睹。手臂断了,手指曲了,指甲也 被拔掉了。她的嘴唇破了,可怕地咧着嘴,露出缺了牙的黑洞洞的口腔。 康贝跌跪下来,感到小便失控,腹部一阵热。他叫喊着。但他的喉咙已经因恐 怖而瘫痪,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试图站起来,但无法动弹。他拖着身子,一直爬到 房门口,爬到楼梯口,然后滑下了楼梯。这时,他听见了齐娅的声音和那只巨鸟的 哀叫。它在欢迎他回来呢! 齐娅睡在哥哥的身边,突然惊跳起来。她醒了,闻到了女儿的血腥味。哥哥安 慰她,试图拉住她,但她决定立即回去。朱莉和佩里跟随着她。 荆棘刺伤了他们的手脚,树枝挂破了他们衣服,他们艰难地行走在杂草和丛林 当中。终于,他们来到了别墅的铁栅前,奄奄一息,精疲力竭。齐娅第一个跨进铁 栅。她摇摇晃晃地跑向屋子。 她在康贝面前经过,没有看见他。康贝劝她不要上楼。她不听。她毫不犹豫地 走进皮埃尔的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大家都在客厅里等她。谁也不说话。朱莉发现有个杯子还没有被打烂,便倒上 水,递给皮埃尔。皮埃尔把它递给康贝,康贝喝了一口,又递给佩里。佩里把水喝 光了。 楼上,有一扇门开了。“吱嘎”作响的地板回响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朱莉 和康贝赶紧向前厅奔去,皮埃尔也跟着他们,但佩里没有动。 齐娅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楼梯上头,头发上滴着黑墨水,脸上和乳房上划着一道 道血痕。她抱着女儿诺。诺的四肢已经僵硬,笔直地垂着。 齐娅一步步走下楼梯,每走一步都停一会儿。她咬牙切齿,表情木然,似乎轻 而易举地抱着女儿。她盯着台阶,把走过来帮她的康贝推了个跟斗,然后走出屋子, 越走越远,消失在树丛后面。 朱莉站在门口哭了。皮埃尔把她搂在怀里。她哭得很伤心,涕泪纵横,无法自 制,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把脸埋在皮埃尔肩上,哭声难忍。 那只大冠鹃焦躁不安地扑打着翅膀,在菜园边的棕榈树上跳来跳去。发出的响 声吓得其它鸟都噤若寒蝉。当朱莉平静下来时,它也停止了骚动。 康贝坐在台阶上,目光茫然地看着一棵巨大的丝兰树。丝兰树开着花,白得耀 眼。他不断地重复着诺的名字,没完没了,像在念经。 黑夜降临了。齐娅回来了,由佩里陪着。佩里用一只手扶着她。她穿着一件蓝 色的长裙,女儿开始来月经时她曾穿过这条裙子。经过康贝身边时,她摸了摸康贝 的头发。康贝一动不动已经几小时了。 “放心吧,”她说,“我已在诺死去的眼睛里看见了他们的面孔。月亮升起之 前,他们将从地球上消失。” 除了在树端目睹世上一切混乱的那只大冠鹃,谁也不会知道她把女儿埋在了哪 里。 勒贝尔来到别墅,要求见齐娅。齐娅拒绝见他。她要朱莉转告勒贝尔,对她来 说,他已不再存在。勒贝尔对齐娅的拒绝置之不理,他想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他相 信,他那一派已经胜利,他有权让别人听他的。朱莉劝他不要再强求。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言不发。她想跟我说话时才出来。她只跟我一个人 说话。” “那场屠杀跟我没有相干。” “她不会相信你的。” “她现在怎么样?” “她剃光了头。为了废掉自己的本领,她砍掉了双手双脚的各一个指头。因为 那种本领没能保护她自己的女儿。” 勒贝尔在几天中老了许多。他的亚麻西服过宽。尼龙白衫衣的领子太小,领带 结打得过松,漆皮皮鞋太窄,袜子又太短,一副狼狈样,就像那些年轻时就致力于 追求权力的人一样。 朱莉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想起了那个脾气暴躁、难以满足、傲慢无礼的情人。 他曾爬窗进入她的卧室,急不可耐地扯掉她的衣服。当她满脸通红,不知道该不该 满足他强加给她的那种不同寻常的欲望时,他还嘲笑她。她忍不住笑了。 勒贝尔知道自己的新衣着有多可笑,但他不能忍受被人嘲笑。他把朱莉的无言 看作是一种傲慢。为了惩罚这种无礼,他向她打听皮埃尔的消息,就像打听一下被 人遗忘的老叔父的消息一样。没等她回答,他又向她宣布,他刚刚任命康贝为岛上 考古发掘的首领。 “自己的教育成绩得到肯定,皮埃尔会很高兴的。对一位老师来说,还有什么 比退居幕后,让位于自己的学生更好的事呢?至于康贝,这一提拔会使他高兴,并 将有助于他忘记自己的不幸。” “他可不像您。”朱莉平生第一次以“您”称呼他。① ① 在法语当中, 以“您”相称,可表示尊敬,也可表示距离。此处显然是朱 莉与勒贝尔拉开了距离。 “还是有点像,因为他同意了。” “那肯定是因为皮埃尔迫切地请求他这样做的。” “我感到惊奇。谁也不知道我的决定。这个决定是我刚刚在你面前作出的。” 朱莉脸色灰白,没有说话。她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依附于这个感情粗犷、放荡 不羁的情人,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囚徒。现在,基础已不存在,一切都在瞬间崩溃、 消失了。她看着勒贝尔,再也认不出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举止了。多少年来, 他曾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是她在阅读和生活中所产生的理想的化身。如今,他消 失了。甚至他的外号“勒贝尔”都已不适合他。她已忘了他的真名,所以永远也不 会再叫他。 “如果齐娅得知死神只抓走了她女儿一个人,她会感到满足的。”她低声地说, 随后,好像是害怕作出解释,她又马上补充说:“请原谅,但如果我想重新在这里 接待客人,我得花不少功夫整理这间被您的朋友们访问过的屋子。” “你已在厨房的窗上安上窗隔铁条。你也打算在卧室的窗口安吗?” “这已经没必要了。诺永远会保护这屋子不受外来者的侵入。” 她没有跟他打招呼,转过背,上了楼。她小心翼翼,怕自己踏空。为了更好地 显示自己表面上的镇定,她没有扶栏杆。 “把我来这里告诉齐娅的话告诉她,”勒贝尔叫道:“杀害她女儿的凶手已经 逮捕和判决。我已下令捆起他们的手脚,把他们活活扔到河里。这几天,我们勇敢 的鳄鱼宠坏了。”他冷笑着走出门去。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