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特瑞站在道格斯宫附近一个电话亭里。 没人回里奇的电话。要是往常,由于少有令人愉快的消息,这部电话很少被占 用。 克里斯在外面踱步,眯着眼看正午的太阳。她又拨通了电话,他转过身去。 特瑞推开玻璃门。微风送来一丝凉意。 克里斯把手插在口袋中。在那么一瞬间,特瑞想,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整洁。 “旧金山时间早上三点”,她告诉他,“里奇在,克里斯——他就是不想回话。” “早上三点,或许我也不想回话。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关掉了机器,也关掉了电话 铃。”克里斯的话有一点尖刻。“谁知道——也许,今天晚上他已经厌倦再折磨你。 一个男人就有可能这么有趣。”今天晚上,特瑞得给学校打电话。她几乎忘了她是 和谁在一起。 “吃午饭吗?”克里斯问。 “不急,”她抓住他胳膊,“我们走上一会儿,你介意吗?”他们沿着大运河 默默地走着。这种大幅度的步行很匆忙,但并不拥挤;空气清新,海水闻起来恬淡 舒适。人群中既有大群威尼斯人,又有挎着相机的游人,在古玩店、人行道和餐馆 之间徜徉,许多游客是意大利人,这使特瑞意识到,很少有美国人能像她和克里斯 这样尽情享受威尼斯风光。这一点即使她愉快,又令她不安。她又想起了艾勒娜,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在意大利。 克里斯停了下来,盯着一位街头艺术家看。这位艺术家按照过往行人的要求用 铅笔和钢笔作画。这人利用一块红围巾和一绺八字胡做成引人注目的萨尔瓦多·达 理头像。他的工作也够世俗化了,特瑞挖苦地想。而他的创作手法,显得非常夸张, 不时戏剧性地停下来,眯着眼睛盯着他的创作对象——一位中年德国妇女,一头灰 色的头发——,一副大师的严肃像,看起来十分滑稽。特瑞看得出来,这种景象完 全能软化克里斯的性情,他待人温厚——即使是他们有缺点,爱虚荣——,起初特 瑞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 “真精彩,”克里斯自言自语道。特瑞明白他并不是针对绘画而言的,克里斯 发现了某种感人的自我意识,正是这种自我意识推动这个人每天起早,染好胡子, 带上工具把达理塑造成从行人道上不同角度看都可以成形的画面。 他非常庄重地把画像递给德国妇女。这位妇女似乎并不很满意。他们讲了半天 价才达成一致,画完后,德国妇女连一句感谢话也没说就走了。这位艺术家显得有 些忧郁,没有了主顾,他情绪低落,他得忍受屈辱寻找新主顾。 “让他画上一张介意吗?”克里斯问特瑞。 特瑞觉得没有合适的艺术体裁。“我?”“作个纪念品,”克里斯轻声说, “自从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要一张你的肖像。”艺术家察觉他们站在身后,转过身 来,满怀期望地看着特瑞。“你从不会有这种想法,”她对克里斯说,“况且我也 不喜欢我的鼻子,我要是愿意画的话,我得把它挂在没人看得到的密室里。”“那 就挂在我的卧室里。”克里斯边说边朝艺术家走去。 特瑞耐心地坐在那里,钱包放在脚下。艺术家一边恭维特瑞一边冲着克里斯笑。 一个男人总能欣赏别人的优点。特瑞开始自我满足,与克里斯一起分享着快乐。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站在那里看——这是一位年轻的意大利人,满头卷发, 身材瘦削,他站在克里斯身后,视线从特瑞身上转移到画上,又从画上转移到特瑞 身上,似乎是在比较画像与主人公。“很像,”克里斯对艺术家说,“比我想象的 还要好。”艺术家斜睨了一眼调色板,对克里斯的恭维报之一笑。“很高兴,先生。 你妻子真美。”克里斯看着特瑞的眼睛,她的眼神很忧郁。考虑到他们的环境, 这点缺陷简直是对她的嘲弄。她禁不住有些苦恼。“他需要知道这一点。”她告诉 艺术家,“我一连几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克里斯一直在笑,突然有一个阴影闪 过,特瑞吃惊地缩了一下,那位年轻的意大利人抓起她的钱包开始奔跑。 “克里斯……”克里斯已经看见他了。“站住,”他大喝一声,跟着小偷追了 上去。 扒手在他前边十码远。扒手只把克里斯看成游人,显然低估了克里斯追赶他的 热情。 特瑞本能地跟着追了上去。 扒手冲入人群,把游人推得四零八落,游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他扭过身来看, 克里斯正跟在后边。扒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冲上了宽阔的走道。克里斯顺着扒手 挤开的路径追,扒手手上仍然提着该死的钱包。特瑞满腔怒火,看着他们逐渐拉大 步子,越跑越远。 特瑞心中咚咚直跳。“克里斯,”她叫道,“别追了。”克里斯没有听到,扒 手又在扭头看,满脸的恐惧相。扒手突然岔开正道,往餐馆门外的阳伞下冲去,把 盘碟撞得满地都是,克里斯几乎迈不开大步来。 特瑞跑得更快了。 扒手冲过最后一排阳伞,消失在两排建筑物中间,顺着一条小巷跑了起来。特 瑞估计,扒手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克里斯在威尼斯曲曲折折的街道中迷失。他倒也希 望克里斯干脆迷路算了,不要再追下去。 克里斯也消失在小巷中。 特瑞顺着走道越过餐馆。一位老年妇女倒在水泥地上,身体周围满是食物。到 处是叫嚷声,破碎的碟子在特瑞脚下喀吱作响。 她追进小巷,看到二十码以外有人在跑——克里斯拐进了右边的一个小巷内。 特瑞开始气喘吁吁,她继续往前跑时,感到肋骨疼痛,头上血管咚咚直跳,又像早 上一样想反胃。 特瑞拐了个弯儿,又转进一条街道。这条街道让她大吃一惊。小巷内黯淡无光, 一边是石砌建筑,一边是墨绿色的运河。小巷内很静,散发着腐臭气,墙上已经发 霉,头顶上洗衣店的窗户外挂满破布衣服。小巷非常狭窄。 特瑞看到,在一扇大窗户下,一栋大房子的铁门前,有两个人影。 克里斯手掐着扒手的脖子,掀着他的头往门上猛撞,他们脸与脸相对,相距只 有几英寸。 特瑞冲他们跑了过去。“别这样,”她叫道。 克里斯没有转过头来。他额头上的汗闪闪发亮,几乎喘不过气儿来了。 扒手瞪着他身后,又是愤怒,又是恐惧。特瑞的钱包还在他手上晃来晃去。 克里斯盯着扒手,似乎他不是一个人。“从他的喘气看,”克里斯说,“他是 一个吸毒者。不然我抓不到他。”他简直是在讨论一个死物。只有特瑞才能理解他 们之间的紧张关系:一个富裕的美国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而扒手也一定很藐 视他。扒手的卷发让她想起了里奇。 他往克里斯的脸上吐着唾沫。 克里斯毫无所动,他只是歪了一下头,似乎很高兴扒手能理解他。 “让他走吧,”特瑞低声恳求道,“就让他走吧。”克里斯似乎抓得更紧。 “检查一下钱包”,他对她说,“看看是不是少了东西。”她从扒手手上扣下钱包, 克里斯揪住扒手衬衫的领子,她看到扒手的喉结在动,又往克里斯的脸上吐唾沫。 克里斯的双手仍然很夸张地紧抓着他。 特瑞没有低头去看钱包。“都还在,”她匆忙说道。 克里斯把扒手的下颌猛地往上抬了一下。然后,就像舞伴一样,他面朝着扒手, 把他拖了几英尺远,让他弯下腰趴到运河边上,双膝前弯,双脚抵着人行道,头和 背悬在水面上。扒手挣扎起来,整个脸都扭曲变形了。 “我要是放手的话,”克里斯轻声问他,“你认为你能保持平衡吗?”特瑞被 他的话惊呆了。扒手也开始挣扎,随后又不合时宜地耸耸肩,装作不理解。 “这可太糟了,”克里斯说,“因为我们就这样下去的话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一推,把扒手推进了运河。 一阵入水的泼溅声,克里斯转过身看着特瑞。 她的眼神掠过克里斯,去看扒手,扒手的头发已经全湿了,双手正机械地乱抓 着。 “他会游泳吗?”克里斯问。 “他会。”“也许公理会胜,”克里斯抑制不住愤怒,显得很倦怠。“这比叫 警察好,或者说,这是美国方式。”特瑞最后又看了一眼扒手,他正吃力地往河边 的一艘游船上爬。然后,她举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克里斯。克里斯看了看她,眼神忧 郁,似乎刚刚才醒悟过来。 “走吧,”她对他说,“再也不为艺术家付钱了。”他们沿着小巷往回走,到 餐馆时停了下来。克里斯向店主道了歉,留下一些里拉赔偿损失,随后又返回大运 河。除了感谢他,特瑞找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他们又看到艺术家。特瑞高举起钱,艺术家高兴地笑了,他交给特瑞一幅画, 她发现这不是她的肖像,而是克里斯的。克里斯整个面部充满愤怒,她从来没有见 过他这个样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