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丹尼斯·哈里斯让特瑞吃了一惊。在电话里,哈里斯很机敏,一个问题接一个 问题地问。可是一见其人,却是一个脾气非常温和四十左右的黑人心理学家,非常 安静,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做事方式讨人喜爱,一双明亮的褐色大眼,似乎是在提 示特瑞,没有什么比特瑞告诉她的更重要的了。 她们坐在哈里斯宽敞明亮的二楼办公室里,办公室是坐落在海特·阿斯伯里, 是一座粉刷过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一楼是她的家,是非洲艺术、装饰艺术和维多利 亚风格的大混杂。哈里斯把它称作“多种文化的困惑”,特瑞则认为这是对所喜爱 的事物的偏好,具有相称的风格,印象最深刻的是哈里斯十二岁的女儿在不同年龄 段的几幅照片。哈里斯不隐藏自己的生活,这使特瑞感到很放松。她的办公室也同 样让人感到温暖,室内色彩明亮,椅子经过装饰,搭有孩子的玩具架,阳光从一扇 巨大的凸出的窗户射进来,没有一点紧张感。 “与艾勒娜在一起怎么样?”特瑞一坐下就问道,“她不说?”“正如我估计 的那样,”哈里斯轻松地回答道,“有十分钟,我们坐在这里的地毯上,没玩玩具, 艾勒娜也不和我说话。”听起来哈里斯并不感到沮丧,可是特瑞却焦虑,“她什么 也不说?”“一句话也没说,”哈里斯欠了欠身,“也许得花上一段时间,特瑞, 有各种原因,我想艾勒娜感到害怕。”“你现在还不能和她做点什么事情?不管什 么事?”哈里斯摇摇头,“这不是测验,”她轻声答道,“不存在艾勒娜不及格的 问题,六岁的孩子,至少要经过两三个疗程才能讲清他们的内在精神创伤。”特瑞 禁不住笑了,哈里斯的话里边清楚地隐含着一个玩笑,她觉得自己就像过于热心的 家长那样,希望孩子刚上完幼稚园就会读书。不过她现在关心的是孩子不再为她父 亲而大哭,她独自一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拒绝谈论任何事情。孩子最后一次提到 里奇,是在特瑞回来两天后,“爸爸死了,因为我不管他。”“她在里奇葬礼上怎 么样?”哈里斯问。 “一样,”她与特瑞和罗莎一样没有泪水,在里奇母亲索尼亚锋利的目光下挨 次走过摆在米森·多拉的密闭灵柩,里奇的母亲仅仅是因为艾勒娜也仅仅因为看到 孩子神情恍惚才心肠软了下来,里奇曾是索尼亚的骄傲:其他人——包括里奇的兄 弟们——的价值要通过他们对她最小的儿子的热爱来衡量。在她对里奇强烈感情的 驱使下,索尼亚把艾勒娜的抽身视作侮辱。可是小女孩纤细的侧影,连同罗莎,猛 一下冲开了特瑞记忆的闸门:六年前,她们也是在这座教堂举行特瑞父亲的纪念葬 礼弥撒。那时,和现在一样,特瑞母亲的脸上无声地残留着一丝威严,这是一个女 人感情过于复杂和强烈,以致于无法抹掉也无法显出悲伤的结果。那时,和她妹妹 不一样,特瑞强忍住泪水,不愿哭出来,以免她母亲孤独一人站着。她无泪地站在 罗莎身边,就像现在艾勒娜无泪地站在自己身边一样。 直到她们在凄风苦雨中离开里奇的坟墓时,仍然没有一滴泪水,三个人手搀着 手,索尼亚对特瑞说,“里卡多不是自杀——他不会犯下这样的罪,”声音中满含 指责,特瑞不得不把她带出送葬队伍,轻声对她说,“他死了,我很遗憾。可是如 果你要做出什么让艾勒娜不安的事情,你就别想再见到她。”“特瑞?”哈里斯问。 特瑞吃惊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盯着心理学家,哈里斯的一切似乎都是率直的 :她的脸,她的嘴和她的身体;她的眼睛,无声地传递着相当多的信息——关怀、 快乐、谨慎、同情、同感和吃惊。而特瑞觉得没有什么事能真正让哈里斯吃惊,她 有极熟练的演员技巧和极好的个人品格,她的工作,就是要把人们解脱出来,不需 要告诉人们她是多么仔细地研究过他们。 “我只是不知道,”特瑞终于开口说,“这些谈话是一种特权吗?仅仅是你和 我的特权?”哈里斯沉思了好一会儿,双手托着面颊。特瑞发现,她的双手惊人的 纤长与优雅,“艾勒娜是我的病人,”哈里斯回答道,“可是她也是个孩子,而你 是她的家长,没有你的帮助,我就不能对她进行有效的治疗——甚至不能准确地理 解她的情况。而且除非你确信谈话是秘密的,否则我也不敢保证我真的得到了你的 帮助。”她靠回椅背,“毫无疑问,作为律师,我相信你能理解我说的话。”特瑞 点点头,“如果你发现了骚扰的情况,你不得不把它报告出来,考虑到既成事实的 犯罪行为与这种行为对人的潜在威胁,所谓的特权也就不存在了。”哈里斯没问特 瑞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她一点也没感到奇怪,从她的眼神来看,她们达成了默契, 特瑞为此举出的理由她也并不过于关心。“那么,”哈里斯随意地说,“我们讲到 什么地方了?”特瑞停了一下,“讲到里奇的葬礼。”她答道;“他母亲说,就艾 勒娜听力所及,她不相信里奇会自杀。”哈里斯扬扬眉毛,“你觉得艾勒娜理解吗?” 特瑞又停顿了一下,这个问题可有两个解释:是艾勒娜相信里奇之死非属意外,还 是索尼亚相信里奇是被谋杀致死。哈里斯温和的脸上没有提示属于哪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答道,“在整个回家的路上,而且自那时起,艾勒娜再也没 提起过里奇之死。可是当我们上了汽车后,她像一只皮球一样抱着膀子,蜷成一团,” 特瑞把头发摆到脑后,“里奇之死,”她慢吞吞地总结说,“非常糟糕,对艾勒娜 来说是一场惨祸,从某种角度讲,对每一个人却又是好事。我获得了艾勒娜,里奇 不再能伤害卡洛,克里斯甚至可以再去竞选议员了——如果他愿冒险一试的话。我 担心艾勒娜也许会感觉到这一切。”哈里斯评价道:“你确实不能表现得对他的死 很高兴,不过你也不能装作非常悲痛——小孩有鉴别伪装的雷达。你最好就这样一 天一天地过下去,让艾勒娜有一个稳定的家,”哈里斯温柔地说道,“这个孩子在 刚过去的半年里经受了很多事情:父母分居,可能是某种形式的性虐待,现在她父 亲又死了。她的一些感受对一个孩子来说不大可能用语言来说清楚,而且由于某种 巨大的力量,所有这些都变得非常复杂——因为里奇显然希望让她感到自己对他有 责任,也因为一个六岁的孩子坚信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因为她。不过,我不得不说, 我发现由于其它原因,艾勒娜对里奇的死表现出兴趣。”“什么原因?”“某种意 义上说,艾勒娜对她的父亲来说可能是个很大的危险,”哈里斯不赞成地一笑, “我不是在超心理学意义上说的。在那种意义上她也许对他很好。”“不过你怎么 让她开始说话的?”“一步一步来的,”哈里斯弯下腰作出恳求的姿势,“你得尽 可能有耐心。一开始,你来找我,是因为孩子的性虐待指控,也是为了弄清楚为什 么艾勒娜精神不振。你描述的一些行为——心不在焉,行为倒退,不知不觉,甚至 做恶梦——都可能是由虐待所致。不过即使发生过这种事,也请理解我说的意思— —在艾勒娜生活中,性虐待不再是最糟糕的事,”哈里斯停顿了一下,又轻轻加了 一句,“她父亲已经死于子弹之下,这使她经历过的一切事都相形见绌。”特瑞感 到失望:“可是你准备怎么做呢?”哈里斯耸耸肩:“我也许得花上几周时间专门 和她玩游戏,也许,通过玩木偶人,我可能发现艾勒娜如何看待她在这世上的位置, 发现是什么让她烦扰。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许通过代用人物能更好地表 达出来。 这就需要我适当加以解释了。”她凝视着特瑞,“也许有些事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事?”“我希望了解艾勒娜的生活。当然,你可以告诉我她的情况。不过, 我还希望你告诉你自己的一些情况,不仅是你与里奇的结婚,而且还应告诉我你到 了那里后的想法。”这个问题让特瑞有些紧张:“这种问题有些复杂,我自己也不 敢保证我理解了。”哈里斯笑了一下:“我不是想当你的治疗医师——我也不能当。 不过我确实需要了解一些艾勒娜出生的家庭的综合情况,”她手叠着手,“你和里 奇结婚前,你知道他些什么情况?家庭,比如。”“不知道多少情况,”特瑞回忆 道,“里奇从不多讲他童年时代,除了总是讲他超过一切,他母亲经常给他打电话 讲她的小王子!”一种想法突然打动了她,一种联系,“索尼亚对里奇的看法和里 奇对自己的看法是一样的——他很优秀,一切不利于他的事如果发生,那都是别人 的错。”“他父亲怎么样?”特瑞摇摇头,“他父母都在纽约,我只见过老里卡多 一两次。他相当严厉:里奇说有一次他们逃跑后,他掴了他们兄弟几个。”哈里斯 摸了摸头发,特别卷曲的黑人头发,略带有些发灰。这个手势似乎表明她有些分神, 特瑞也以为是她有意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说里奇更适合和女人在一起,还是 和男人在一起?”特瑞犹豫了一下,“我想,他会认为他更适合驾驭女人——也许 这更符合他的性格。或许这是他同意由你作评审员的原因,阿列克·凯尼推荐的另 外两个心理学家是男的。”哈里斯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考虑是否应该说点什么。 “阿列克就是这样准备的。”最后她说,“因为他考虑里奇可能选择一个女的,而 且因为,阿列克告诉我,他想让我把里奇搞清楚。”特瑞很惊奇:“阿列克没说为 什么?”哈里斯摇摇头,“他让我把它搞出来。事实上,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她的声音中隐含讥讽,“或许,正像你说的,仅仅是因为里奇过于精明。”特瑞坐 了回去,有那么一刻,她下意识地强烈感觉到里奇就在室内和她们在一起。哈里斯 把头倚在胳肘管上,这是一个女人常有的放松方法,“告诉我,特瑞,关于艾勒娜 的每年里的事你都记得什么?”这似乎是转移了话题,特瑞吃了一惊,“六年以来?” “对。”特瑞迟疑了一下,“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几个 特殊的事,”她感觉像是一个被置于显微镜下的人种,“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记这 些事吧?”“不是,确实不是,”哈里斯以微笑来评价特瑞,“不过有些人喜欢记, 告诉我,特瑞,你的第一个记忆是什么,任何一年。”特瑞瞟了一眼手表,离诊断 结束还有十分钟。“坦白地说,丹尼斯,我看不出这与艾勒娜有什么关系。”哈里 斯似乎丝毫没有受扰,“了解你也许非常有利于了解艾勒娜,你的和我的,让我感 到很幽默。”她的声音开始平静下来,“尽力靠后,闭上眼,就好像艾勒娜的幸福 依赖于你的到来,依赖于你带来的一切。试一试,只想上一会儿,就好像你是她。” 特瑞冲哈里斯讥诮地一笑,好像认为这是愚弄人。可是当她耸耸肩闭上眼时,黑暗 降临了。 “有什么东西吗,”她听到哈里斯在说。 黑暗正在降临,就像一个毯子挂在她脑中。 她母亲在哭泣。特瑞有些忍不住了,哭声从黑夜传来。她揪住毯子,把它紧紧 抓在手中,或许如果她能阻止住这声音,她母亲就能不再受到伤害。 哭声变弱了。 特瑞睁开眼。“没有,”她说,“我什么也不记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