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第二年四月 克里斯和特瑞重返意大利是在一年多之后,他们没有再去威尼斯,而是到了山 城蒙塔西诺。 山边的教堂面貌依旧,多个世纪以来蒙塔西诺鲜有变化,特瑞不知怎么感到心 情轻松。教堂景色勾起她的记忆。这些童年记忆已经很难回忆起,现在却突然从大 脑深处迸射出来,深深地打动了她。 他们在一起默默地观赏着景色,春日的早晨空气清新宜人。石砌的白色教堂林 木环抱,嫩芽初绽,城外山谷绿草如茵,层层叠叠,绵延至数公里之外的山顶与天 相接。这个时候人心悠闲,摆脱了各种谋算的困扰。 克里斯转向她,“我们挣到了这些,你说呢?”特瑞笑了:“如果我们没有挣 到的话,我也不想知道。”他大笑,这么做正好,特瑞更要了解他的想法。 特瑞又陷入沉默,凝视着教堂幸福地分享着这种满足感,“的确像我记得的那 样。”她告诉他。 克里斯又笑了:“像哪一种生活?”“二十世纪的形式,你记得——我和你有 一次去教堂。”她转向他,“你最后一次不进去了,是吧?”“是的,正如卡洛所 说,我总的来说不去教堂。”她笑了,拉起他的手,“那么来吧,我做给你看,一 切都会很好的。”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当他们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卡洛时,特瑞可是 认为一切都会糟的。 卡洛坐在小床上,背对着墙,克里斯和特瑞坐在床下,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看 这个又看看那个,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受了伤害,混杂着各种说不清的感情。这些 情感深涩难察,连特瑞也未能准确理解。 “对不起,”他对他父亲说,“可是你本该告诉我。”克里斯本可以替他自己 辩护,至少可以试着这么做,可是他似乎知道他不应该这么做,“你会原谅我吗?” 他温和地问,“因为我没有杀害里奇。”“不用和我玩把戏了,爸爸。你已经使得 我相信你有罪,这不仅关系到你,也关系到特瑞。”特瑞受到重重一击。打击部分 源于她所面临的问题,部分源于她自己已经了解的情况。“至少我知道,”她对卡 洛说,“你没有伤害艾勒娜。”“我一直就知道,”他吼了起来,“难道还希望我 和你一起吓得发抖吗?”他又转向克里斯,“或者和你?”“不,”克里斯平静地 说,“不过我希望你记住特瑞已经经历过的和将要经历的一切,你要想责备谁的话, 那就责备我吧,我这是自作自受。”卡洛交叉着双臂,“你们知道我觉得对不起谁 吗?”他最后说,“艾勒娜,就算我已经忘掉了这件事,她还要背很长一段时间的 包袱。”他顿了一下,看着佩吉:“你要对特瑞的母亲做点什么?”“为我自己? 什么也不做。”卡洛打量着他,“所以你俩要把我绑在这事上,如果我说我们要搞 清事实,我就成了把这倒霉的祖母送进监狱的那个人,并且让她对每一件事承担责 任。”克里斯眯起眼睛,“不,”特瑞插嘴道,“我们没有把这事推给你,我不会, 克里斯也不会让你为里奇和我母亲付出代价。”卡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管怎 么说应该感谢,”他最后终于说,“我被拴在这事儿上了,我不得不处理这事,” 他声音严厉,“别想让我装着这一切都没发生。不管你们谁。”特瑞到家时已经五 点。艾勒娜还在睡觉,特瑞的邻居南希睡在沙发上。 特瑞向南希致歉,昏头昏脑地洗了个澡,和艾勒娜一起吃了早饭。谢天谢地, 孩子顺利地睡着了,她甚至不知道特瑞已经走了。 特瑞轻声问,“你记得我们昨晚说的话吗?和你爸爸的事?”艾勒娜在吃碗里 的幸福圈,她点了点头,没看特瑞。 特瑞拿起她的手,“我很高兴你告诉了我,艾勒娜,我知道这很不容易。”艾 勒娜慢慢抬起头,“这错了吗,妈妈?”你应该明白的,特瑞伤心地想,“非常错 误,你爸爸,”她最后回答说,“一个家长不应该这样对待孩子,你只是想让他好。” 艾勒娜又低头盯着地面。那天早晨,她们再也没说一句话。 特瑞尽可能让这一天像往常一样度过。她喝的太多,什么事也无法去做,她只 是凭着直觉行事。是直觉帮助她开车把艾勒娜送到学校,又开车回到她母亲那里。 在半路上她才想起她母亲的日记藏在汽车的货箱里。 罗莎没有取回早报。“佩吉无罪开释”的标题从门洞外一眼就看到了。 母亲应声来开门,穿得很整齐,还精心化妆过。只是眼神空洞,像是被打伤过, 这才显得发生过什么事。她看了看特瑞手中拿的日记,又盯着女儿的脸看。 “我可以进来吗?”特瑞问。 罗莎一言不发,打开了门。特瑞进去后,罗莎伸展着胳膊走向睡椅,姿势显得 高雅,出奇地正式。 她们像昨晚那样对面坐着。白天发生这样的事很是奇怪,特瑞厌倦地想;假如 真相确实很糟,不难设想在黑暗中发生的事是一场梦。 特瑞什么也没说。把日记递给罗莎。 母亲似乎有些畏怯,日记放在腿上,没有动它。 “你看了?”罗莎问。 “是的,”特瑞声音很轻,“克里斯说你应把它当作一份礼物。”罗莎交叠着 手,特瑞能感觉到母亲深感屈辱,这种感觉不看便知。罗莎的声音里有些焦虑, “那么里卡多有一份儿。”“是的,他复制了我的钥匙,而且显然,决定爬到你房 里来——或许是想看我是否有文件留在这里,他没找到文件,却找到了这个。”特 瑞停了一下,最后平静地说了一句,“我想他没看到枪。”罗莎耸耸肩:“也许他 确实认为枪不重要。”沉着的声明,挖苦得让人致命,特瑞又没词儿了。 罗莎盯着日记:“我一直不知道这一切已经过去,”她说,“直到那天晚上。 我想是你拿去了,可是不愿问你一声。”特瑞仍然没接话,她说:“你以为我什么 也没说?”罗莎又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你记得什么?”“什么都记得。”特瑞 看着她,“你掌握的一切,妈妈。”“牵强附会,”罗莎的声音很轻,“他牵强附 会,如果需要的话我会用它。”特瑞感到一阵恶心,“我们杀了他,妈妈。”“我 杀了他,特里萨,你只是在保护我,也尽力保护你自己。尽一个好孩子的能力。” 特瑞想,真是奇怪,有关她的未来,罗莎没问一句,“所以你明白,”她母亲说, “里卡多对我来说已经不新鲜了。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可以成为凶手,当你父亲 雷蒙躺在门口,浑身是血迹和呕物,费尽力气抓到我时,我明白我们要想自由,他 就得死。”可是她们从没有自由,特瑞想,现在也不会自由。那一刻,特瑞感受到 了家庭历史的沉重,完全明白了家庭意味着什么,从罗莎到她。她张开肩膀,“克 里斯什么也不会说的,妈妈。卡洛也不会说。”她母亲平静地看着她,“这是否意 味着,”罗莎终于问道,“你和克里斯会在一起?”这是个令人吃惊的问题,特瑞 几乎恼怒起来,罗莎眼中充满希冀,希望特瑞幸福。特瑞看到这眼神,才尽力控制 住自己,“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是我们的秘密。”特瑞挖苦地问道,“我想象 不出。不过如果是,那么克里斯也永远不想见到你。”罗莎打量着她,“是那男孩 子?”“不错,即使克里斯自己能原谅你。”她母亲转了个身,“你呢,特里萨?” 特瑞看着她母亲的侧影,不知道有多少次,她端详着这张面孔寻找着自己的感受。 有时寻找着她的感受,特瑞轻轻说了一句:“你是我母亲。”她母亲闭上眼,“艾 勒娜呢?”“我会带她来看你,我们要尽早像以前那样过,越快越好。几年后,我 们会过得非常好。”特瑞想到这里,就平静地说,“艾勒娜是你的外孙女,她爱你, 我相信她不会受到其它伤害。”再也没什么可说了,特瑞觉得自己不能呆在这个屋 子里。不等罗莎回话,她就站起来,走出了门。 丹尼斯·哈里斯揉着双眼,“不可思议。”她喃喃道。 哈里斯很快地摆摆头,似乎是要清除眼障,她站了起来,踱到窗前,足有几分 钟,她才转向特瑞。 “你睡过觉吗?”她问。 “没有。”哈里斯又摇摇头,“你不能替谁都操心,”她说,“某种意义上说, 你是最刚强的女人。你已经照顾了你母亲、艾勒娜、里奇——有时甚至克里斯。 不过你现在需要帮助,需要大的帮助。”“帮助?这正是我不希望得到的。” 特瑞现在站了起来,“我是艾勒娜的母亲,我不想让她把我变得懒惰迟钝,也不希 望克里斯或卡洛生活在我一手引起的混乱中。”哈里斯踱到她面前,这位心理学家 第一次用胳膊箍住特瑞,紧紧搂着她。 出乎意料,特瑞觉得这样既温暖又舒适,她不得不强忍住泪水,“我会帮助你 的,”哈里斯轻声说,“我们可以一起来做。如果事情过多,请给我打电话。不论 白天还是晚上。”过了一会儿,哈里斯让她走了。 特瑞坐回椅中,就那么坐着,她觉得哈里斯似乎已经让她消除了疲劳。 “我可以就在这里睡一觉,”她疲倦地说,“可是还有那么多事需要考虑,艾 勒娜……”哈里斯轻轻地点一点头,“我们不妨从一些简单的事情上开始,”她说, “艾勒娜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你做得对,你不必强求她不见罗莎。这样的话不 仅会破坏艾勒娜的安全感,而且她会凭直觉觉得出了什么事。”“那么我怎么给她 解释里奇的死呢?”特瑞感到一阵绝望,“因为我知道,她会从回家路上直到学校 都要问起里奇的情况。”“两件事,首先,克里斯是无辜的,他经受的一切是不公 平的。其次,里奇的死属于意外事故,谁也没有错。”哈里斯欠身道,“某种意义 上说,里奇的死对艾勒娜是一种解脱,所以她才这么热衷于谴责克里斯。”“如何 处理里奇对她做的事呢?”“目前为止,你做得很对。可以继续告诉她,就像你今 天早上做的那样,这种事是错误的。艾勒娜凭直觉可以知道:她父亲不仅是在肉体 上虐待她,他的虐待还破坏了父亲和孩子之间的信任。让她给他取乐是件非常令人 震惊的事。”哈里斯一字一顿,以示强调。“除此之外,还要让她放心,她可以给 我们讲任何事——艾勒娜不应该替任何人保守秘密,像你向罗莎和艾勒娜向里奇所 做的那样。成人要保护孩子,而不是相反。”“那么艾勒娜长大后呢?我那时给她 讲什么。”“岁月善变,我们的任务是要她安然度过随后的几个月,你也是这样。” 哈里斯苦心孤诣,“艾勒娜长大后怎么样,我的确不敢说。我应该相信你的判断。 也许到那时,她会察觉到什么,也许根本不会,而你的母亲或许还会很好地生活三 十多年,”她的声音平静下来。“有时面对事实对任何年龄的人来说都是困难的, 好在你已经开始学习这么做了。”特瑞摇摇头,“里奇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她问, “艾勒娜是她的女儿。”哈里斯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真相也许很残酷,里奇这么 做是为了报复你。如果里奇是一个极端反社会的人,像盖茨博士所说的那样,他就 会把生活看作一本帐簿,你做了冒犯我的事,我就要做点事报复你。”哈里斯皱皱 眉头,尽量让声音显得冷静,“也许,正像你认为的那样,里奇没有骚扰孩子。不 过偶尔也有恋童症患者,他们对孩子的性兴趣与他们对成人的性兴趣一致,这种事 很棘手。里奇受到他父亲的侮辱,并和他摸拟的母亲像做爱,所以他们谁也不尊重 父母和孩子的界线。在他们之间,他们总是以他们自己的利益和愿望看待别人—— 包括他们自己的孩子。”哈里斯又顿了一顿,平静地总结说,“她也是你女儿这一 事实也许使这种事情更具诱惑力。”特瑞感到无力再愤怒起来,对里卡多·阿里斯 如此,对她自己也是如此。 “控告卡洛……”“噢,以里奇的方式来说,他很精明。莱斯利·华纳——提 出孩子受到了性虐待,他一定马上想到要转移嫌疑对象,并且避免给艾勒娜做评价, 以防暴露了他。”哈里斯带着痛苦的表情,“当艾勒娜说卡洛给她洗澡时,里奇也 许就发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谴责卡洛,借此使你屈服,可是你并没有 屈服。”特瑞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了解这些?”她问,“盖茨博士不了解。”哈 里斯耸耸肩,“她不是性虐待案件专家,而我是,所以阿列克·凯尼才希望我来做 这件事。”她略一停顿,“阿列克应该是中立的。可是当他打电话和我谈艾勒娜的 事时,他说事情一定出在里奇身上——就像一个优秀演员扮演一个真人一样。‘魔 鬼般的’,他这样称呼里奇。”特瑞感到羞耻,“我本该发现这一点的。”“特瑞, 阿列克·凯尼是哲学博士,他能看清所有情况。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像里奇这样 具有精湛表演艺术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看出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一个二十几 岁的女孩子。”“不,”特瑞插话道,“有些东西我还是很了解。”哈里斯把手交 叉放在她面前,“你是个有洞察力的女人,可是你母亲教会你隐藏家庭的实情,甚 至要忘掉它们。而雷蒙·皮罗塔是你的第一个理想人物。”哈里斯压低声音,“‘ 真相使你自由’,他们说,由于真相这么糟糕,你现在自由了。你冲断了链条,为 艾勒娜也为你自己,你需要做的就是过一种真正的你的生活。”还有一些人应该知 道真相。几天后,经特瑞同意,由佩吉来讲出真实情况。 卡洛琳靠在椅背上,“罗莎,”她自言自语道,脸上满是吃惊的表情——惊讶、 沉思,以及令人迷惑的严肃,似乎在述说着某种惨事。随即,确实令她吃惊,卡洛 琳·马斯特开始大笑,直笑得眼前乱晃。 “罗莎,”她重复着,“天啊,克里斯,我真是喜欢这么偶然地协助办理司法 案件。它确实让我长了见识,”她拍了拍前额,“一点不好笑,”她说,“我不知 道我是怎么了,我确实不知道。”“节省时间,卡洛琳。我不是在开大玩笑,所以 你也许应该好好听着。”她收敛笑容,看了克里斯好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表情完 全严肃起来,“你能告诉我,”她说,“对你做过的事你怎么看?”佩吉耸耸肩, “说也奇怪,我想我不过是在保护自己。”他退后坐下,观看着城市上空徐徐降临 的夜色,“在里奇那里的事,我向特瑞隐瞒了,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父亲是怎么死的, 至少在我考虑成熟前不想让她知道。随后,突然就是蒙克寻问特瑞,我似乎成了向 她撒谎的人,为的是虚构一个不在场的证明……”“可是向蒙克撒谎……”“这样 很蠢,我知道。不过我忘了我把印刷品留在那里,也不知道凯勒女士已经了解我, 所以我在瞬间判断,只要我不告诉实情,蒙克就无法结案。”佩吉换了副嘲讽的语 调,“事实是我曾粗暴地对待对我儿子的中伤与恐吓——这事刚好发生在有人杀他 的那天晚上,而我的儿子得到照料,活了下来。 “你现在也许会明白为什么我不作证,我拒绝向陪审团撒谎——况且我不在那 儿——我承认我在那儿无疑是对蒙克撒谎,这一点也许是决定性的。 布鲁克斯和科特都讯问了我,除了特瑞,也没有其它疑点。”卡洛琳注视着他, “更不用说,你是被迫向陪审团讲罗莎和特瑞的。所以你决定碰碰运气,或许你虽 不喜欢但又很重要的律师来为你合理地洗清疑点。”“正是这样,”佩吉凝视着窗 外,“可是古德·威尔夫人一出现,我被打动了——你们全部的审问都基于我不在 现场。如果那时我还坚持说我就在现场,他们一定会判我有罪。”“或许吧,”卡 洛琳古怪地一笑,“所以你要保存日记?因为你认为这是罗莎的动机?”“当然, 这是一个原因,我还不敢完全确定是罗莎杀了里奇。不过,如果我被判有罪,我们 之间就有可能谈上一次。”他的眼神显得冷峻,“即使在那时,我也把自己放在她 前边。不提卡洛,只要我能做到,我就要护着他。”“特瑞呢?”卡洛琳问。 “对于我来说,她是一个难以让人相信的谋杀者。无论罗莎还是特瑞。 我一直不相信你们想象出来的药品商人和杀人的政治家,我想你也不相信。” “当然不相信。”卡洛琳说,“我开头一想,觉得有可能是你或是特瑞,对特瑞听 证完后,我甚至认为有可能是共谋,你们两个,由特瑞提供你事先已谋划好的狡猾 的证词。”即使到这时,这种声明仍然冲击着佩吉,“天啊,”他叫道。 卡洛琳投之以同情的目光,“所以也许你能原谅特瑞像我经常怀疑的那样去怀 疑你,”她又轻松地笑了,“我这样讲述一个谋杀者是凭兴趣,可不是凭工作需要。” 佩吉没有笑,“我可以宽恕你,卡洛琳,可是我仍在考虑特瑞。”卡洛琳折着手指, 似乎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开口,“还有什么希望吗?”最后她问。 “除了特瑞几个月来一直相信我是杀人者?考虑一下卡洛,再考虑一下艾勒娜, 我们得要求她生活在一个新家庭中,新哥哥被指控对她进行性骚扰,后爸一直被人 们认为杀了她的真正父亲,我们怎么能让一个孩子这样?况且,这样做影响卡洛。” 卡洛琳盯着他看,像特瑞那样的角色,你看中了谁? 佩吉沉默了一会儿,“得为我们的小家伙们考虑好。”他说,“这样做实在难 以想象。”过了一会儿,卡洛琳谨慎地甚至有点儿忧伤地说,“真可惜,我深不可 测,尽管我一度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佩吉笑了,“我永远完了。”“我也永远 完了。”卡洛琳陡地站起来,“我不喜欢跑路,克里斯,可是我还得和同伙会面— —解决我们下一年财务支出的问题。理智提醒我必须打起兴致。”“我想也是,” 佩吉站起来,把手插进口袋中,“不管怎样,我还得衷心谢谢你。至少得充分谢谢 你。”“噢,我确实得谢谢你,”卡洛琳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当他转身说再见时, 她的手从他脖颈滑过,搂着他吻了吻面颊,缓慢而又甜蜜。她又向后倚去,眼睛重 新变得明亮,“这事,”她说,“你是无辜的。现在你放心去吧,把它抛开,过你 的好日子。”几周后,特瑞发现自己和克里斯仍还没有分手,她在招呼卡洛去吃晚 饭。 他们去克里斯房子的隔壁去吃寿司。餐馆明亮洁净,卖的寿司很合卡洛胃口。 卡洛吃着菜,显得安静和冷淡,他这几天与克里斯在一起经常是这样。 特瑞感觉得出,孩子已经开始按自己方式生活,有事自己拿主意,越来越像他 父亲。这可不是克里斯所希望的。她挨着艾勒娜坐着,克里斯和卡洛的关系真让她 觉得里奇之死纯属意外。 “不管怎样,”特瑞承认,“我希望帮助你和你父亲把事情处理好,倒不一定 要处理好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即便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卡洛的表情和克里 斯的表情一样,有些困惑有些率直,有些缺乏感情。 可是两种表情又不一样,卡洛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她,希求那么做是徒劳的,卡 洛大声地回话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是这样,多少年来,我依靠我爸爸,可是 你不能永远做一个小孩子。”断奶期的装模作样,克里斯曾这样嘲笑自己父母的感 情。不过这更适合克里斯。“你还为此生气吗?”特瑞问。 卡洛耸耸肩,“谁说我生气?”“没人说过。克里斯生气时也从没对我讲,所 以我猜想他一定不生气。”卡洛扬扬眉,“爸爸?”他挖苦道,“他过于冷漠,不 可能生气。”“你也过于冷漠吗?”卡洛愣愣地看了她半天,似乎是在决定是否应 该坦率一些,“不,”他最后说,“我不冷漠。”特瑞想,请你对我像我和你爸爸 还没有成为恋人时那样谈话,“主要是因为艾勒娜?还是因为你爸爸有些事不告诉 你?”卡洛注意地看着一片加州面卷,又把它放下。“艾勒娜,”她说,“我要学 会与她相处。我已经明白如果你很引人注目那你就很不错这种道理,人们得接受它,” 他顿了一顿,又耸耸肩,“不管怎么说,凯蒂总知道我没有干这种事。”最后一句 虽平静但很有意义,引起了特瑞好多想法:凯蒂信任卡洛超过特瑞信任克里斯;特 瑞对卡洛感到吃惊,卡洛只有十六岁,却对同辈和对父母都能够沟通感情。“不告 诉凯蒂发生过的事,”她问,“有困难吗?”卡洛看着她,“我从来都认为不需要 告诉她。”他说。 特瑞也看着他,“可是你父亲却需要,对吧。所以一有可能,他就把什么都告 诉你了。”卡洛的眼神有些冷酷,“他好长一段时间不让我知道这事。”特瑞点点 头,“我理解你的感受,卡洛——这正是他告诉我的,可是你过于聪明,如果克里 斯告诉你实情,你就不得不在撒谎和指控他可能有罪之间做出选择。”特瑞顿了顿, 又平静地加了一句,“另外,你是否认为他一定告诉我了?或者你把有关凯蒂的事 都告诉他了?”卡洛审视着她,“没有。可是这牵涉到我。”“也牵涉到我。”特 瑞降低声调,“我不是说你爸爸什么都做得对,我也知道他很在意你。我还知道他 觉得他对你做的一切,包括他和你的关系,都无可挽回地损害了,而这种关系在他 是比什么事,也是比什么人都要重要的。”她抚着他的胳膊,“你确实明白这些, 是吧?”“基本上,是的。”“基本上?克里斯敬爱你。”特瑞热切地望着他, “成熟部分是因为你个人品格,我想你正力求使它更完美,另外一部分我就拿不太 准了。”卡洛幽幽地凝视着克里斯,特瑞意识到这是一种挑战,“另一部分是什么 呢?”“承认克里斯是一个有缺陷的人,他爱你,他没有父母指南,也没有同伴帮 助,却能在你身上做得这么好,”她又热切地望着他,“差一点失掉他你很不安, 我也不责备你,不过你还拥有他这一点会减少你对他的爱吗?”卡洛够着加州饼, 半眯着眼嚼它,又饮了点儿特瑞的啤酒咽下它,“不,”他终于说。 卡洛的眼角现出了第一丝笑容,特瑞又大胆地加了一句,“尽量别太像你爸爸, 可以吗?不是谁都可理解暗示。”出乎她意料,卡洛咧嘴笑了“沃姆和模糊先生, 你是说?是的,我希望他不要老是这么热情,这会让人尴尬。”她放声大笑,“我 知道,尤其是在同伴面前。”这让特瑞第一次感到默契——轻松地嘲笑克里斯,相 互分享感情。不过卡洛又问:“你母亲怎么样?”这可不像一年前的他。 特瑞吃了一惊,沉默了半天,“完全变了。”她终于说道。 卡洛收敛了笑容,“你处理得很好,”他镇静地说,“你处理这件事感觉怎么 样?”特瑞摇了摇头,“很不好,不再做恶梦了,只是不断想起童年,并且感到有 罪,”她看了看卡洛的表情,“某种意义上,这事把我孤立了,这是我一生中发生 的最可怕、最大的一件事,除了卡洛我不能给任何人说。谁都谴责这个人,包括我。” 卡洛凝视着她,“是的,”他说,“你说的是那件事,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几 个月后,佩吉遇到了维克多·萨里纳斯。萨里纳斯事先没打招呼就闯进了办公室。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我,”萨里纳斯开口就说,“我想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这次我又杀谁了。”萨里纳斯粲然一笑,却又收敛住笑容,“麦金利·布鲁克斯?” 佩吉盯着他:“坐。”“我们可以秘密地谈一下吗?”“可以。”萨里纳斯坐下, 向四周看了一会儿,注意着佩吉的绘画和桌上的小雕塑。 在佩吉看来,他似乎比荒凉的审判厅——他的家——还要沉寂。 “我想竞选地方检查官。”他说。 佩吉点点头,“我们来看看我要是追随你的情况,维克多。自从卡洛琳参与对 我的审讯后,麦金利的匿名朋友们变得更怕枪响,不愿给麦克寻求一个更高职位; 另一方面,麦克所受的伤害不足以使他再退出地方检查官竞选。 这样的话他就成了你的绊脚石。”佩吉顿了顿,声音变得冷漠,“你不是来向 我要钱的。”他继续说,“因为这样做很不体面,所以你想知道我是否希望拿掉麦 克。我可以用另一方式帮助你成为地方检查官——也就是说,比如,挖掘麦克在里 卡多·阿里斯的审讯中收贿的丑物。你不可能靠这些家伙来帮助你?你不是地方检 查官,查理斯·蒙克也不会和任何人踢搭档。反过来,我或许可以要约韩·穆尔去 看一看能否有什么发现——比如一些不足挂齿的,但又在里奇死后这些家伙发现的 无疑与麦金利·布鲁克斯相关的一些‘资料’。”佩吉向后一靠,脸上一副诚恳请 求的表情,“是关于这些的吗?或者还有一些细节我漏掉了。”佩吉忍不住佩服起 萨里纳斯的镇静来,惊奇延续了几秒钟。而萨里纳斯,如佩吉所知,这时有可能充 当的是一个审判律师的角色。“你可真是咫尺天涯呀。”他说。 “咫尺天涯?”佩吉抗议地一笑,“那种信息足以毁掉麦克的政治生涯,他甚 至有可能受到指控。你只需要把这些‘资料’送到美国律师协会,就会有好多天的 广泛评审,就有另外的笑柄可找。最后,只有你才是最诚实的人。”萨里纳斯的眼 神中流露出一丝谦卑。佩吉曾提醒他不要忘记这次审讯,毫无疑问他感到有点儿羞 怯。“好吧,”萨里纳斯终于说,“这正是我需要的,你愿意帮我忙吗?”佩吉慢 慢地从抽屉中取出一份麻纸文件,放在桌子中间,“全在这里,约翰给我的报告。 ‘资料’称,布鲁克斯就是为杰克·斯鲁凯姆收集情报的那个人,毫无疑问,他收 了我们后来的朋友里卡多一万元的贿赂。如果你需要,这些资料就是你的,当然, 这是为了公众利益。”萨里纳斯盯着文件,伸手去取,却又在中途停住了,他看着 佩吉,“你想做什么?”他问。 “詹姆士·科特。”萨里纳斯坐了回去,依旧看着佩吉,“这些资料牵涉科特?” “没错。确切地说,科特是麦金利的私人朋友,是一个影响你案子的人。”萨里纳 斯又看了看文件,没有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佩吉点了点头,“你的谨慎是你的 信用,维克多,因为你一旦让这个特别的妖魔出了瓶,你就无法控制了。即使有可 能,我和约翰都不会让破坏仅限于布鲁克斯,美国律师协会很快会发现,最大的问 题是,那些政客们正忙于在斯鲁凯姆与布鲁克斯之间,寻求他们的保护。”佩吉停 了一下,以示强调,“怪不得有一次卡洛琳·马斯特提醒我正在树立一个强大敌手, 这些人甚至有可能取消她联邦陪审团成员资格。不过,那种结果对我来说是难以接 受的。所以如果你接受了这些资料,你就会冒犯科特的政治禅让。这样做也会把他 变成你的敌人。”佩吉的声音变得冷淡,“你帮助去掉科特,维克多,否则他会去 掉你。”萨里纳斯继续缄默着。不过佩吉已经掌握了他的情绪:恐惧、野心、谨慎, 突然知道了这些,他曾经把这看作机会,却有可能毁了他,他又看了看佩吉。 佩吉慢吞吞地问,“是还是不?”萨里纳斯淡然一笑,夹杂着骄傲与算计,犹 豫了半天,然后他把手伸到佩吉桌上,取走了文件。 萨里纳斯抓起母球,小心地瞄准八号黑球。他用粉滑了一下球杆,用球杆击出 母球,清脆的撞击声,八号球准确地向外滚去,落进了角袋。 “好”。“佩吉满意地说。 卡洛瞪着刚才放最后一个球的地方,“再来一盘。”他宣称,不是请求。 他们又布好球。过去九年,他们在佩吉的台球室里玩过无数次,卡洛先是成了 佩吉的竞争者,随后在技巧上和他平起平坐了。佩吉对这倒不很在意,他只觉得这 些是他和卡洛的交流方式。卡洛很小时,说话不多,靠掷红球交流——在最近那段 沉默时期,佩吉甚至伤心地认为所有人除了体育游戏,不大可能有交流。 佩吉放下母球:“瞧着,”他突然说,“我把事情搞糟了。”卡洛掂起母球, 没有看他。母球滚出,白球冲进球堆,把球撞得四散,两个球滚到台角,掉进球袋 不见了。 佩吉感到儿子很不合作,“好球,卡洛。”他儿子扫了一眼球台上,“你没把 事搞糟,”他说,“你搞糟了,两回事。”“什么区别?”卡洛又拾起球出击, “你搞糟了里奇的计划,对吧?更糟的是,由于我还是个孩子,我希望你好,当你 不好时,我就很吃惊——并且愤怒,”卡洛击出球,视线离开球台,扫了一眼, “你很幸运,爸爸。在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中,你是我在最困难时期感觉良好的一个, 很长一段时间,你是我能够期望得到更多的唯一的一个人,正像我在审问中听说的 那样。”佩吉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卡洛转了个身,又去瞄准击球,“想一想做一个家长的蠢笨态度,哼!”球消 失了,“只不过有时是这样,”佩吉说,“其它时候,并没有这么糟。”卡洛笑了, 来了个擦边射,“我也长大了,你也不能总是为我操心,或者说为我烦恼。”“我 确实不想这样。”一阵沉默,“那么你和特瑞间发生了什么?”卡洛问,又低头第 五次击球。 佩吉扬扬眉,“我不知道你很关心。”他嘲弄道,不是开玩笑。 “特瑞和我有天晚上又一块吃饭了。我已经决定宣布大赦。”卡洛又笑了, “你知道,在我把事情推进至此之前,你已经厌腻我了。”佩吉慢慢摇摇头。卡洛 曾保护艾勒娜这一点立刻使他既忧伤又骄傲,根据特瑞的叙述,或许不只是保护了 她。“你给了艾勒娜不少指点。”佩吉严肃地说,“即使我不再那么爱你了。你显 得比特瑞更有个性,不过我也有权问问你。”卡洛耸耸肩,第六轮击球。“特瑞是 个好人,”他说,“要比她的实际生活好得多。”佩吉犹豫再三,“什么促使你那 么做?”“我记得我曾经喜欢她,”卡洛回答,调整好位置,又击了一次球,球滚 向球袋,球还没落他就低声数道,“第七个。”“那又是什么原因呢?”佩吉问。 “两个原因,”卡洛又去击出另一个球,冲他父亲笑起来,“首先,她可以诚 实地谈论她的感受,有时从头到尾都不漏。第二,她不像一个家长那样和我谈话, 所以她比你更能和我这个年龄贴近。”他咧嘴笑得更开心了,“第八个”,他顺便 说一句,“你输了。”“我想出去玩。”艾勒娜说。 克里斯无罪开释六个多月后的一个凉爽的秋日,艾勒娜倚着窗户,阳光洒在她 脸上。在她感兴趣的世界中,她更经常表现得像她以前那样是个外向性格的孩子。 当她提到她父亲时,几乎从没有谈及他对她的虐待;不知是喜还是忧,艾勒娜念念 不忘特瑞离开里奇前,他们三人在一起,过着一家人生活的时候。从某种比较残酷 的角度讲,特瑞不得不承认罗莎对里奇的处理不错,艾勒娜用不着再去对付她父亲, 不必再有负罪感和感到矛盾,也不再会陷入各种家庭法庭的访谈和监控。至于特瑞, 也已经折腾够了,她再也不必见到里卡多·阿里斯了。 “为什么不去金门大桥公园?”特瑞说。 “好吧。”艾勒娜从临街的窗户转过身来,似乎很犹豫,“你觉得卡洛也会去 吗?”她问。“他再也不和我玩了。”特瑞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艾勒娜眼神飘忽 不定。这话问得并不天真,特瑞知道,不管是用什么方式,艾勒娜已经领略到了一 点她不再能见到卡洛的原因。“如果卡洛不在家呢?”特瑞问,“克里斯可以来吗?” 艾勒娜盯着地面,“可以,”她说,她似乎知道特瑞不会要卡洛来。 当克里斯和她们见着面时,他正拿着一个风筝,站在一大片橡树环抱的绿地中 间。 “卡洛老喜欢放这个,”他解释说,“我想艾勒娜也许愿意一试。”艾勒娜有 点迟疑,“我愿试一试,”特瑞说,这倒是实话,她童年时代没放过风筝,她怀疑 是否能让它飞起来。 事实证明她做起来很自然。 不一会儿,她就把风筝放到了高空,她让风筝随意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把它 交给艾勒娜,挨着克里斯坐下。他们坐在一块毯子上饮咖啡,艾勒娜放着风筝,按 着假想的飞行方向调整着线绳。克里斯看着,笑了起来。 “卡洛过去真的放这个?”特瑞问。 “阿哈,我也放,作为一个孩子,放风筝是我的一个主要禀赋——这种事你可 以一个人自己干,旧金山又有这么好的大风。”克里斯笑了,“当然,卡洛总想自 己一个人放,除了中国风筝,好风筝不多,老是不听他控制。”他的话显得轻松, 事实上他很喜欢卡洛。他不看特瑞,特瑞相信他们父子一定谈过艾勒娜——现在已 不受里奇的要挟了。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风筝从艾勒娜的手中挣脱,忽喇喇往上窜,挂到了附近的 树上,她仰着头看着,嘴唇发抖。当克里斯和特瑞爬起来帮助她时,她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有点迟疑地转向克里斯,“你能帮我把风筝取下来吗?”她终于问道, “你个子高。”特瑞满怀喜悦地坐下来,六岁大小的女孩,她想,总是假定男人能 做任何事。她突然又想起了里奇,感到一阵心痛。 看得出,克里斯不难够到风筝,只要把线绞几圈儿,就能把它取下来。 可是线绞在两棵树枝上,克里斯手叉着腰,瞪着树出神。 “我需要有人帮忙来取,”他说,“我要是把你扛起来,你能把它从那个枝子 上摘下来吗?”这和里奇的说法可完全不一样,特瑞想。艾勒娜盯着线绳,挂在她 头顶足有五英尺高的树枝上,就好像是在建筑物的顶上。 “我不会让你摔下来。”克里斯说。 艾勒娜又犹豫了一阵儿,随后她转向克里斯,脸却扭向别处,她在他肩膀上伸 出手臂,就像以前在里奇肩膀上。 克里斯把她高高举起,艾勒娜的头消失在一片茂叶之中,克里斯一手握着线绳, 以防万一。他放下艾勒娜时,特瑞看到艾勒娜满怀喜悦的神情,随后是风筝。 克里斯笑了起来,“谢谢,”他对她说,“我一个人是取不下来的。”艾勒娜 紧抓着风筝绳,称赞他,“你知道苏茜·古德曼吗?”她问。 克里斯歪着头,似乎要想法回忆起来,“我想我不知道。”他说。 “她和我一样在一年级,”小女孩皱皱眉头,“有时我们是朋友,有时我们互 相打斗。”克里斯听了这话,又笑了起来,“有时候,朋友就应该是这样,”他跪 下来把线绳绕在她腕上,“你是放风筝的能手,艾勒娜,至少放得和卡洛一样好。” 一提到卡洛,小女孩又带着风筝跑了起来。 克里斯又坐下来,“我想你并不会哄小孩子。”特瑞说。 他端起咖啡,啜饮了一口,“我从来没说我会,我只是说我没锻炼过,尤其是 和小女孩。”特瑞冲他开心地一笑,“你还是会哄,尽管——让她取风筝是真正的 自我崇拜教育。”克里斯笑了,“抗拒有魅力的女人并不难,”他说,“假定她们 还是在一年级的话。”特瑞笑得前仰后合,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是 在嘲讽里奇。 她盯着克里斯。 他在看艾勒娜。不管怎样,特瑞知道他能意识到她在审视他,“我的确明白你 想知道,”他说,“在卡洛经受这一切之后,如何看待艾勒娜。”特瑞感到有些狼 狈,她没法往下说,因他没注意她,他就猜出她的想法来。“我知道你为她感到遗 憾,”她平静地说,“不过的确,我想我也如此。”他转向特瑞,“发生在艾勒娜 身上的事情是件悲剧,”他说,“我怎么可能为此而责备她呢?所以不要把事情搞 得比现在还糟,好吧?”你曾经很爱她吧?特瑞想问一问,可是她拿不准问题是否 合适。 在十一月竞选前的两个月,麦金利·布鲁克斯被联邦大陪审团起诉。 正式诉因包括共谋破坏联邦竞选法,同时也侵害了克里斯托弗·佩吉的公民权 利。事实上是指控詹姆士·科特的公然煽动,由于布鲁克斯的阻碍,导致了后来对 里卡多·阿里斯的谋杀。证人包括杰克·斯鲁凯姆和政治咨议员乔治·诺顿,诺顿 已获准免于公开他和布鲁克斯的谈话,斯鲁凯,是詹姆士·科特的一个助手。 起诉那天,佩吉和约翰·穆尔在城区会面,一起看晚间新闻,两位朋友坐在装 有镜子的吧间,“吃下那些材料打搅你了吗?”穆尔笑了,“一直是这样,直到十 点,我还没有过去一半那么清醒。我也从没有这么多灵感,突然成了那些坐在我身 边的那些人的政治喉舌,一大堆笑料与雄辩。更糟的是,醉后复醒使我无聊得掉泪。” “也许你需要再增加点儿热情,比如去体育馆。”穆尔不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 开始在镜子前称体重?至少可以和别人一样成为嗜酒者,另外,还可以替代性地自 我陶醉。通过你。”佩吉笑了,随即,新闻开始。 一开始就是对布鲁克斯的指控,新闻广播女主持人,一头金发,有点儿像马拉· 梅波儿,用那种专门用来宣布绑架和重大灾难的典型声音开始报道,“旧金山地方 检查官麦金利·布鲁克斯今天受到指控,在五项诉因中,包括破坏参议员选举,随 后又以谋杀罪审判旧金山著名律师克里斯托弗·佩吉……”画面在换。麦金利·布 鲁克斯紧绷着脸,匆匆忙忙从联邦大厦走出来,边儿上跟着他的个人律师。这一次, 布鲁克斯没有向新闻界发表讲话,画面外,解说在继续。 “对布鲁克斯的指控集中在政治操纵者乔治·诺顿的听证上,后者涉嫌代表野 心勃勃的地方长官詹姆士·科特和布鲁克斯交涉。根据大陪审团掌握的资料,诺顿 称他把竞选资金汇集到里卡多·阿里斯那里,后者是佩吉先生一位同事特里萨·皮 罗塔的离异丈夫,他们借阿里斯的婚姻案,利用这笔钱对佩吉先生和他的儿子进行 耸人听闻的控告。在阿里斯被神秘地枪杀后,诺顿先生——被认为是詹姆士·科特 的临时助手——又伙同地方检查官布鲁克斯设法不让警方发现里卡多·阿里斯和科 特竞选之间的关系。 “在贝尔·埃尔的家中,詹姆士·科特矢口否认上述指控……”科特出现在屏 幕上,站在一棕榈树下,稍显紧张,但又很镇静。一群照相机包围着他。 “他显得有点消瘦,”穆尔评论道,“事实上更像个白仔,他似乎有点走神。” 佩吉点点头,“我还奇怪捧场的到什么地方去了,原来我把他们给忘了。”科特开 始说话了,“这个指控,”他的声音有些愤怒,“是那些反对我的个人干的,他们 试图阻止我为全体加州人,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提高生活质量。我们希望雪除嫌疑, 并且相信,不久之后……”“麦克以二比一的优势出卖了他,”佩吉低声说道。 “两瓶派瑞尔水对一瓶坦奎利?是这个意思吗?”“没错。”屏幕上,科特的 嘴唇无声地活动着,“无论如何,”主持人解释道,“有消息报道说,就在今天晚 上,麦金利·布鲁克斯正商谈减少对他的指控,代价是提供他和詹姆士·科特会谈 的证词。虽然商谈的结果尚不确定,对科特竞选提名的损害却是直接的和严重的。” “值得为科特干杯,”穆尔说,“不管麦克是否拿他做交易。”“赌注是什么,约 翰,和谁一赌?”“不必,谢谢。赌赢一件事应该是很高兴的事。麦克肯定会拿他 做交易,只是要考虑一下市价。”主持人又出现了,“今天的起诉似乎有助于反对 派竞选者维克多·萨里纳斯成为地方检查官。当问及这一点时,萨里纳斯说,‘里 卡多·阿里斯的行为很滑稽。这个起诉再次证明,正义的原则不要出卖,不论候选 人多么富有,也不论他多有权势。”佩吉看到,穆尔正露齿一笑,举起矿泉水来喝。 “至于佩吉先生,他自始至终一直保持沉默,他唯一的评论是,“我确信他们 对待科特先生会比科特先生对待我十几岁的儿子更公正,当然,他也需要公平。” 穆尔急忙回头看佩吉,“胡说,”他说,“要把科特搞得和里奇一样肮脏。”佩吉 耸耸肩,“我想,这样更优雅,”他举起杯,“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让世界变得 对卡洛更安全了。”穆尔碰了碰佩吉的杯子,“你很无私,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还是发现你已经恢复了卡洛对你的关系,而且,某种意义上说,也夺回了你的自 尊。”佩吉笑了,“毕竟我们确实必须在此住下去,特瑞也得住下去。”“的确如 此,”穆尔顿了一下,向他投以赞赏的目光,“那么,”他轻声说,“谁杀死了里 卡多·阿里斯?”佩吉又笑了,“詹姆士·科特,当然是他。这一切不都是他干的 吗?”在克里斯卧室里,特里萨·皮罗塔安静地躺在克里斯身边。 刚过圣诞节,艾勒娜和罗莎一起共度圣诞之夜,有这么多玩具,她感到很幸福。 里奇已经死去十四月,没有迹象表明艾勒娜知道真相。对于艾勒娜,罗莎很爱她, 又和特瑞生活在一起,她似乎越来越习惯于这种生活。想到这里,特瑞感到很满意。 里奇的话题有如此巨大的爆炸力,或许很会潜藏一段时间,特瑞感觉得到艾勒娜出 于孩子自我保护的本能,为了避免提到往事,在新生活中处处小心试探。一旦她失 去父亲,反而更安全。 一想到最后一点,总是让特瑞伤心,她又转身朝着克里斯。 他轻松地睡着了,他表情沉静,没有倦意。他们刚刚做爱完毕,甜蜜而又从容, 最后特瑞觉得自己都消失了。特瑞转身把头靠到枕头上,冲克里斯微微笑着,纯粹 是出于惊喜和快乐,就像他们过去经常这么做的那样。做爱是这么好,特瑞想,它 不再仅仅是逃避,而且成了归宿。只是在过了好一阵儿后,她才觉得不知道是往什 么地方去。 “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吗?”她问。 克里斯笑了,“今天晚上,你的意思是?当然可以。”“我是说第一次。”他 慢慢地点点头,“你为此失去了艾勒娜,不过今天晚上是我俩,不一样。”她盯着 他的脸,严肃起来,“我们还是一样的吗?”他从她身边滑过,扳开她的膝盖打量 着她,“我们永远不会和以往一样了,”他说,“我们经历的太多了。”省略的话 使特瑞忧伤地回想起过去的悲伤,她爱看他的眼神,“比如,”她回答说,“我曾 怀疑你杀了里奇。”他端详着她,没有一丝怒意,“是这样,我想永远会是这样。 无论如何,我也许值得这么做。”“你不值得这么做,克里斯,”她摇摇头,“让 我伤心的是,我开始爱你更深,而你开始爱我更少。”“这是你的想法?”“是的,” 特瑞突然流出了眼泪,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该死,我爱你这么深,而这事却损 害了它,即使是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仍然非常善良,对吧?而这一点多少帮 助了我,可是每一天,我得到的越多,我感到我可能失去的就越多,我已经不做恶 梦了,我谅解我父亲——不管怎样,我能忍受我母亲做的事,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也能忍受她对这事的理解。我能顶住这一切。我唯一不能顶住的是失去你。”“你 没有失去我,特瑞。”“我也没得到你,”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抬得很高,“天啊, 我不希望我们的生活老是围绕着里奇转,可是它仍然是这样,对吧?因为你永远不 会忘记发生过的事。”“是的,我不会忘记。”他的表情并不显得友善,特瑞以为 这是因为一个男人过于诚实不愿撒谎,而又没有更好的理由。“那么,你想对我们 做点什么?”你,特瑞想,又是以前那套办法。特瑞感到比她所能记得的以往任何 时候都更会容易受到伤害。她平静地问,“我希望得到你在波特费诺所希望得到的 一切。我希望有我们自己的孩子,希望你爱我,也希望你爱艾勒娜,正和那时我答 复你的那样。”他端详着她,“你觉得我们能那样吗?组织一个家庭?”“我能, 问题是你是否能,卡洛是否能。”他眼神柔和,“你已经赢得卡洛,”他答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帮助让他回到我身边的吗?要我追问我自己,甚至唤起我的 同情很难,人们不是这么理解我的——甚至卡洛也不是这么理解我的。”她抚摸着 他的脸,“我理解你,克里斯,除了那四个月,我一直理解你。”“我知道。” “不要像是勉强接受,好不好?你觉得那样可以吗?”他淡淡一笑,“我只是说它 不是那样。”她又摇起头了,“现在有点儿像你了,深不可及,我似乎总摸不透你。” “那就一直试下去,”他脸上挂着笑,“因为你要是停下来,我想我是不会停下来 的。”特瑞看着他,满脸疑惑,“已经破坏了,”他轻声说,“已经伤害了,我们 经历的事情极少有人经历过,”他吻了吻她的前额,“我相信你,特瑞,我一直相 信你。如果你认为我们能组织一个家庭,那么我们就能,因为我一直很爱你,用不 着去试。”这是,特瑞想,经历几个月的怀疑后。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眼眶里饱含泪 水。 克里斯托弗·佩吉把她搂过去,“那么你准备和我结婚了,”他说,“或者我 还必须再问你一下?”特瑞伏在他肩膀上,笑了。任何人在瞬间感受了这么多事情, 她想,都一定会疯的,“是的,”她挤出了一句话,“我要和你结婚,可是卡洛呢?” “卡洛?噢,我确实需要问问他,过几天。”他声音柔和,“卡洛当然很高兴,不 过他说他会告诉你,他不照看孩子。”现在,克里斯睡着后,特瑞看到他脸上挂着 笑。 她会爱他,她知道,比他过去得到的任何爱都要深。同时,她也会这样去爱艾 勒娜。无论生活带给了她其它什么,艾勒娜对一个父亲的梦想,最终将不再是里卡 多·阿里斯。因为这一点,也因为她自己,特里萨·皮罗塔深深感恩。 第一次,佩吉走进了蒙塔希诺的教堂。 卡洛和艾勒娜站在祭坛前。让人吃惊的是特瑞说服了一个非天主教牧师为她和 佩吉证婚。佩吉只希望不要发生糟糕的欺诈事件。 他们走向祭坛时,他转向特瑞,低声说道:“你没有向我说谎,对吧?”她冲 他一笑,“当然没有,”她很圣洁地说,“你的指印会留在念珠上,对吧?”“上 帝啊,”他喃喃道,“我希望这是合法的。”她冲他暧昧地一笑,“相信我,我也 相信你,”随即他们站在牧师前。 牧师很健壮,长着一副农民模样的脸,一双柔和的褐眼。孩子站在他们身边。 佩吉承认,教堂简朴而又有趣。即使如此,出于他极深的怀疑本性,他也不承 认有人会住在这里。他又看看特里萨·皮罗塔,思绪马上停止了。 她庄严地凝视着祭坛和牧师,光影流荡,映衬着她那娇美的面庞。人内心的秘 密是很幽深的,佩吉想,童年时代的记忆已经渐渐消褪,现在发生的一切注定要深 藏于心,佩吉幸福地与她分享这一切。 誓约仪式开始。 因为佩吉在场,牧师操着蹩脚英语说话,特瑞借助她的西班牙语,是能听懂这 个意大利人的话。不过她希望佩吉知道,她说今天早晨,这个时刻他们要结婚了。 这一时刻到来了,佩吉笑了起来,感受到特瑞手的压力。他于是吻了吻她。艾 勒娜·阿里斯在一旁严肃地看着他,似乎对他有了新的发现。 卡洛是第二个吻特瑞的,“好好去吧,”他给她说,“你们两个已经看起来像 是一对夫妇了。”特瑞笑了,“是个奇迹。”艾勒娜站在他们身边,开始拉特瑞的 黄色丝绸套装,“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吗?”她问。 牧师低头冲她笑了笑,“去吧,”他对克里斯和特瑞说,“我把文件给你儿子。” 这样最好,佩吉想。他冲卡洛点点头,从他口袋里,卡洛掏出一万里拉的支票,准 备捐赠给教堂。佩吉不求人们的感激,在某种更高意义上,佩吉,这个不信教者, 似乎有义务为教会能向他们开放而捐赠一点儿。佩吉和特瑞谢过牧师,跟着艾勒娜 一起走进阳光之中。 外边,在他们第一次来访时坐过的长椅上,放着一瓶冻香槟和一碟鲜草莓。他 们还没来得及去拿,艾勒娜就问,“妈妈,我们可以去买些冰淇淋吗? 昨天,我在镇上见到有一个地方在卖。”特瑞笑了,“现在可不行,我们刚刚 结婚,记得吗?我们要饮酒祝贺。”艾勒娜沉思了老半天,当卡洛从教堂出来时, 她对卡洛说,“也许你可以带我去,卡洛,你是我哥哥了。”卡洛挖苦地看了她一 眼,“就是说我必须上任了,吹牛大王?”艾勒娜听了这个旧绰号,眨了眨眼, “是的,”她坚定地宣布,“你现在必须。”“噢,好吧,不过得在我喝过香槟酒 后。”“你有那么大吗?”卡洛冲她笑了,“喝香槟?当然有那么大,吹牛大王, 我们在意大利,记得吗?”特瑞拉着佩吉的手,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来到椅子前。 他们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看着艾勒娜又依恋起卡洛,这样或许很好,佩吉别 扭地想,明天卡洛就要去罗马看望他母亲。 “你不觉得,”特瑞说,“如果我们单独喝酒祝贺,卡洛和艾勒娜会介意?既 然我们结婚了,有些事情我们得告诉你。”他满脸笑容,但又非常谨慎地转身去看 她的脸,他明白是什么意思:大约两月前,当特瑞和艾勒娜住进来时,特瑞扔掉了 她的避孕套。克里斯毕竟已经四十七岁了,似乎没有理由再等下去。”“一个孩子?” 他问。 问话声音很大,显得很奇怪,特瑞冲他咧嘴一笑,“嗯哼,想到什么了?”佩 吉恢复原状坐下来,一边环视塔斯卡尼山上丰茂的绿草,一边考虑着这个问题,又 考虑着自己的家,卡洛和艾勒娜,第一次又彼此说话了,他的妻子,特里萨·佩吉, 孩子的母亲,也将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四十七岁了,佩吉陷入沉思,不会再成为一名议员,也不会再做他也许希望做 的一切,不过仍会是这位女人的搭档,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很长,充满欢乐悲伤与 惊奇,尤为重要的,这也是他最关心的,他们的生命与他的生命已经交织在一起。 他拾起特瑞的手握着,靠回椅背,阳光照在脸上,一生中也许第一次感到很安 心。 “要一个孩子,”他又说了一遍,“似乎很有必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