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杰克抬手敲门。 “快进来吧。” 快进来吧?杰克一阵紧张。有点不对劲,亚丽的口气从来没有这么友善随和, 对于想进入她的殿堂的人尤其如此,对他更是如此。 他一手端盘子一手转动门把,推门进去。 她坐在床上,长长的金发垂泻在一边肩头,有如月光纺成的丝线。 她并没有马上抬头,这一点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没抬头的原因,跟平日的精 明势利不同。 她好像对怀中的孩子着迷了,舍不得把目光移开。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她对前两个孩子都不屑一颅,现在何以又要开始?他狐疑 地打量她,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 她突然抬头向他嫣然一笑。 “噢,他好娇小,不是吗?” 杰克越来越困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看看你儿子。”她轻声而带有一点迟疑地说道。 她温婉的口气击中他的要害,他已好多年没有听到她不含一丝鄙夷的口气了。 他蓦然回到了从前他们相爱的日子。天哪,那时他真是爱她…… 他奋力驱走这些记忆,向她走去,把盘子放在床边。“我端吃的来给你。” 她拍拍身边的床面。“坐。” 他瞅着床单上她拍过的浅印,忍不住兴起一丝渴望。坐在她旁边的冲动像是、 心灵中的一种闷痛。 可是他很清楚,这些年的岁月已赐给他情绪的甲胄。她又在跟他玩把戏要他了: 利用他的软弱及对爱的渴望来对付他。她比他坚强多了,这种权力的游戏她很喜欢。 这些只是她打击他的方法,以报复他粉碎她富贵的美梦,把她变成一文不名的软弱 牧人之妻子。 他不会再让她羞辱他,绝对不会了。他要跟她对抗至死。“不,”他清清喉咙。 “不,谢了,我站着就好。” 她眼中蒙上一抹失望,她连忙把目光别开。杰克知道识破她的恶毒小计该感到 得意才对,但他就是无法有此感受。 “你最好吃点东西好恢复元气。”他随口找话说。 她没搭腔,只是掀开凯伦盖的毯子。 杰克俯视孩子红通通的小脸,、心中涌现强烈的感受。他双拳紧握,喉头发紧。 他无权有此感受,无权感受父爱。 他倒退一步。“我走了。” 亚丽这才抬头,眼中的温柔令他膝盖发软。“是她吗?”她低声问。“她是不 是做了什么,才害你这样?” 这是个愚蠢而难理解的问题,杰克很庆幸自己不必回答。他略略颔首,转身走 了出去。 黛丝瞅着床柱,、心想自己要不要开始在上面刻线记日。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 她很快就厌倦了独处。目前已过了五天,是她一辈子最漫长的五天。更正,是两辈 子。 她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感受到一阵如今已熟悉的母爱。上星期唯一值得一提 的是跟凯伦结合了密切的母子关系。她真的“感觉”自己是孩子的娘了。 但这尽管令人感到兴奋及充实,却无法弥补如今那种孤寂感。有时候,特别是 凯伦睡着,偌大的卧室就显得太沉静,她就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伤。 天哪,她已厌倦寂寞了。 “那么,小娃儿,”她对凯伦说道。“你对全球性的核武战争有何看法?或者 温室效应——你相信这些一吗?” 他嘤咛一声,张开嘴巴。 她差点以为他要回答。 她受够了。 这几个星期过得真糟糕。打从杰克吼着要她遵守规定那夜起,她就没跟任何人 类好好说过一番话。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正面冲突的滋味倒也不算坏了。 她不能这样下去。她要试试看,做到大家对她的期望,一切就功德圆满了。 问题是大家对她一无期望。大家都好像避开炸弹一样避开她——悄声而迅速地, 头也不回。她自觉像个鬼魅,没人要,也没人看得见。 黛丝受不了。她好端端地在这儿,是个健壮而带有南方口音的女人,却没有人 可以跟她说话,也没别的东西可听。跟以前一样,她生活在沉静孤独的世界中。 他们无视于她的存在。 噢,维娜是一天进来两次没错,端着食物和一堆折好的毛巾给黛丝使用。她无 言地向母亲点头,偶尔会低低说声“早安”——那么黛丝就要感激涕零了可是平常 则是一句话也不说,把盘子放在床边桌上,提起黛丝用过的那桶毛巾,急急转身走 出去。 黛丝要等到晚餐时间才看得见人,那个时候维娜又重复方才的程序。杰克和凯 蒂甚至没有探头问声好。 一个月内只见到一个人,甚至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起初了两个星期还不太糟,事实上已算是好的了。由于她身体疼痛难当,加上 哺乳时间她又很想睡,所以情况好些。但如今凯伦整夜安睡,她也就”夜好眠,身 子也不太痛和流血了,哺乳技术又是一流,她更没理由整天待在房里。 这是她现在的生活了,这一点她最近几天才突然领悟到。不会再有转世的机会。 她是雷亚丽了,她最好赶快适应。 黛丝自小便适应力强,换养护家庭像换内衣一样稀松平常,一切都大同小异。 她独自去到养护家庭,头几天都是关在自己房中,尽量不哭,希望一切有所不同。 后来她才明白一切不会有所不同。她昂起下巴,卷起袖子,准备去适应。 也该是适应的时候了。她一直在等待有人邀她加入,但是、永远不会有人邀她 的。 她不再这么做了。她不如不请自来。 黛丝耐心等待终日,等待加入这一家人的恰当时机。 在喂凯伦吃过奶之后,她就爬回床上等维娜来。暮色四合,她开始听到准备煮 晚餐的声音。 这是几天来黛丝头一次露出笑意。她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 维娜准时把晚餐送来。她轻轻叩门,然后悄声走过来,把食物放在桌上,喃喃 说着“晚安,妈”,然后转身想走。 黛丝揪住她的衣袖。“维娜,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维娜转过身来,戒备地打量她母亲。“谈什么?” 黛丝拍拍棉被。“坐下来。” 维娜像只受惊的小鸟坐在枝头般地坐在床沿,眼睛一迳盯着地板。“什么事?” 黛丝润湿嘴唇。“呃,我在想,你妈我是说一我一每天都做些什么事?” 维娜抬眼看她。“做?” 黛丝蹙眉。“我总会做些事吧?” 维娜耸耸肩。“呃,你常刺绣。” “刺绣……那一定很刺激。” “你看很多所谓的高级书。” “我不在户外做事吗?”她满怀希望地问。“像是种花等园艺工作?” 轮到维娜蹙眉了。“呃……”她好像当真在用心想。“有时候你会坐在门廊的 秋千上喝…” 黛丝叹口气。“换句话说,你是家里真正的妈妈。我只不过是个……淑女。” “南方的淑女,”维娜连忙更正。“你说这是很重要的。” “是吗?我可真是有雅量。” 维娜站了起来。“我得去洗碗了。” “再问一个问题。”黛丝说。 “好吧。”维娜没有转过身来。 “你每天什么时候下课?” “大约三点半或四点,除非下雨路比较难走。” “然后你就煮饭打扫再叫凯蒂睡觉。维娜,谢谢你做的一切。” “当然。”话还没出口,她已经出去了。 黛丝笑了,现在她总算有机会开始了。总得有人帮这个工作过度的可怜孩子。 明天焕然一新、改头换面的亚丽就要出炉了。 次日早晨,黛丝喂凯伦吃过奶,轻轻把他放回摇篮中。她等了好一会儿,确定 他不会醒来,这才披上长袍蹑足往窗口走去。屋外的牧场沐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 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 黛丝满意地笑了。她只消悄声走到谷仓,就可以开始执行计划了。 她走出卧室,悄无声息地走在走廊上,每走一步便、心跳加快。 到了客厅,她在转角处探头看杰克是否在暗处。他正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 她松了口气。 她低头匆匆走出屋子,悄声掩上厨房门。 她奔过露水湿润的草地往谷仓而去,推开柴扉。等她找到灯、火柴和挤牛奶用 的小凳子,天早已大亮了。 “啤。”贝啻忿怒的吼声在清冷的空气中荡。 黛丝一惊,手指本能握紧铁桶把手环。 “没关系,贝啻,”她怯怯地说。“我来给你挤奶了。” 贝啻扭头瞅着黛丝。 黛丝谨慎地走上前,把牛奶桶放在牛的后腿中间,然后又把凳子放下,撩起睡 衣,坐在木凳上。 贝啻巨大的乳房占满了她的视线。 黛丝一阵作呕,本能地掩住自己丰满的胸脯。“好了,贝酋,咱们开始。” 她轻轻捏着牛的乳头,却一点用也没有。 显然这不是个好方法。 她再试一次,这一回是抓住乳头用力扯。 贝啻大声啤降叫了一下,扭过头来,直瞪着黛丝。 黛丝虚弱地笑笑。“不太对,是不是?这样如何?”她又扯了一下。 贝啻的尾巴给了黛丝一记耳光。 “妈?” 黛丝扭头看见维娜站在门口。“维娜!”黛丝喊道。“还好你来了。挤牛奶可 不像想像中那么简单。” 维娜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妈,绝对不——”“嗯,绝对不要说绝对。”她站 了起来。“——坐下来教我。我决心成为家庭中积极的成员,这表示要做家务事。” 维娜看母亲的目光好像在看杀人凶手一样。“谢….谢你,妈。” 黛丝忍住笑意,看着女儿走过来坐下,自己也跪了下来。“你都先做什么?” 维娜握住牛的乳头,压一下再用力拉二道牛奶就自乳头喷出来流泻到空桶中。 “你是怎么弄的?” “瞧,你看”维娜再做一次。“挤,拉,松开。” 牛奶自贝啻的两乳头喷出来。 黛丝抬眼看维娜。维娜正专注地看着桶子,嘴唇紧闭成无血色的薄线。 黛丝拂开维娜脸上的一缯头发。“你一直在努力维系这个家,是不是?” “家?哼!”维娜冷哼一声,才发现自己说错话,脸色一变。“噢,我不是故 意”“嘘,没关系,”黛丝喃喃说道。“我也看得出来这称不上是一个家。” 维娜的肩膀垮了下来,低垂着头,眼中有泪光。 她无言的悲伤令黛丝、心酸。她比谁都清楚孤苦伶仃的感受,没有母亲可以倚 靠倾诉。打从她自己母亲去世起,黛丝、心中一直有空虚感。 是同样的空虚感夺去了维娜的欢颜。 你一向可治愈别人的哀伤,黛丝。她突然回想起卡萝说的这些话,这才明白其 中的真实性。她一定得帮帮这个饱受惊吓的可怜女孩。 她想找些诰说。“我……我知道外表我还是你母亲,你不信任我,可是在内心 我……改变了。” 维娜没有抬头看她。“这话什么意思?” “我很惭愧以前这么对待你和凯蒂和爸爸。” 维娜一怔,好像停止呼吸似的,略略扭头望着她。“真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展现了原本埋葬在不信任中的一丝希望。黛丝看得出来维娜 很想相信;想信却又无法债。 “我要跟你来个交易。” “什么?” “你教我做妈妈煮菜、打扫之类的事我教你和凯蒂开心地玩。” 维娜戒备地瞅着她。“我们已经知道怎么玩了”“我可不这么认为。” “此外,你已经是妈妈了。” “我没尽到本分,不过我要改进,你愿意帮我吗?” 维娜打量她良久,才缓缓点头。“当然。” 黛丝笑了。“谢了,甜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黛丝提着一整桶热呼呼的牛奶朝屋子走去。旭日东升,大地一片粉红浅紫的光 芒。羊只像一团团棉球般散置在原野各处。 她停下来张望,看得出来这座牧场维护良好。篱笆直挺坚固,房舍崭新洁白, 一切都维修得很不错,却没有一丝情爱的迹象。墙边和橡树下没有花朵,门廊上也 没有盆景,门上或窗口更没有悬挂风铃,只有一株半枯的野玫瑰攀附门廊栏杆,沿 着木柱而上。 她把桶子放下,牛奶溅了出来,弄湿了黛丝没穿鞋的脚。她回头望向谷仓,回 想方才和维娜的对话。交谈只是一小步,但至少她已迈出第一步了。 她回想自己孤寂的童年,想起当时自己是多么希望有人关、心她,渴望别人接 受她,给予她温情。维娜害怕相信黛丝,因为她母亲显然已忽略她很久了,但在恐 惧中已出现了一丝希望。 这是黛丝转世后头一次感觉到有目标和希望,以前的冲劲又回来了。她可以帮 这此一人,安慰他们疲惫的、心灵,使他们展现欢颜口口或许她也可以同时带点欢 笑给自己。 她初见杰克时便看出他很需要爱。他眼中的痛苦深深吸引着她,另外还有点别 的东西,那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如今她知道了。吸引她的是她自己太熟悉的哀 伤上个寂寞的人,渴望成为家庭的一份子,却怎么也无法溶入。 难怪她像飞蛾扑火一般被他的悲愁所吸引。他们是有志一同,都是接近快乐, 近得可以碰触, 却又不敢伸手去取, 害怕受到挫败,而没有勇气挺身而出地说: “我要。” 可是她不再这样了。她和杰克及这些孩子如今息息相关,是一家人,大家彼此 需要。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计划。她咬着下唇,皱着眉头,想分析情势。她必须把这一 家人看成长程计划。她无法立刻解决所有难题,一块绷带无法使一生的伤口愈合, 这她早已习惯。地费了十年心力在癌症研究上,她有的是耐心。 她想起杰克,忍不住露出笑意。对付这种人只要耐心便成。 等女儿上学去了,黛丝开始认为自己未免太过客观。跟曹家的积年沉病相比, 癌症就算是小毛病了。 早餐简直是一团糟。她被家中凝重的气氛吓坏了,只能一迳怯怯地优笑,这一 来大家更加胆战、心惊。 他们甚至根本没有一起吃。凯蒂坐在桌前——一个人——用叉子翻搅食物,几 乎一口都没吃。锡制叉子刮在陶盘上的声音就像指甲刮过黑板”样,在静得出奇的 屋里显得十分刺耳。维娜站在水槽边埋头苦吃。 而杰克呢?他甚至没留在屋内。他是在门廊上吃的。 整个考验持续不到十分钟。黛丝正想抬头说此一话虽然她还不知该说什么—— 杰克却已呕唧一声把盘子放在水槽中出去了。两个女孩匆匆把饭吃完,将盘子放进 一桶水中,也跟着他走出去。 剩下黛丝一个人,瞠目结舌。 他们出去快一个小时了,她还坐在那儿不动。她坐在餐桌前,手肘柱在桌面上, 面前摆着一杯苦咖啡。 黛丝长叹一声。她好……寂寞。屋里实在太静了。 杰克突然冲进来,看见她便倏地煞住脚步。 “亚丽─。” 黛丝真高兴看到人,她抬脸向他笑。“嗨。” 他不安地望向窗外。“我想我最好去、”“等等,”她一跃而起。“陪我喝杯 咖啡,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的眼珠凸起,好像她疯了似的。“我不这么想。” “好吧,我说话,你支吾以对就好。” “上帝。”他摇头咕哝着。 “杰克,我不能整天坐着,我得找事做,可是我……不记得牧场的工作怎么做。” 他走到客厅拿一个漂亮的篮子过来。“偌。”他推给她。 黛丝掀起篮盖看见一团线。“刺绣……真是刺激啊。” 他瞪着她。“你以前一向很喜欢刺激。” 她想起“刺激”一词的二十世纪涵义,忍不住莞尔。 “有什么好笑的?”他龇牙咧嘴。 黛丝想掩饰笑意,却是欲盖弥彰。“没什么,真的。” 他戒备地打量她。“亚丽,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妨碍我就是了。” ----------------------------- SCAN ㄕOCR ㄕ排校:Dreamer 浪漫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