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我在处于幸福感觉的最高峰时看见了他。 他站在城堡公园的童话森林里,坐在莴苣姑娘①的城堡前,向上看着那根正慢 慢向他垂落的金黄色的辫子。 ①莴苣姑娘是格林童话中一个美丽女子,巫婆将她囚禁在一个没有入口的城堡 顶端,她常常把长辫子从城堡顶端放到地面,以便王子顺着辫子爬到上面与她幽会。 是两个小男孩按了那个按钮,可是当那根辫子往下垂落时,他们却没有耐心地 跑掉了。这根辫子对他们来说落得太慢了。在家里玩电脑上的游戏时,游戏中的超 人反应可快多了。莴苣姑娘傻乎乎的辫子对他们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他在等着。他有时间等。他被迷住了。 我也被迷住了。特别是当我肯定地认为,他是用纸板做的舞台布景,按照计划 也要和莴苣姑娘的辫子一样消失在天空中时。 可他是有血有肉的。 活生生的。 独自一人。 帕派。 “您好!”我说,“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噢,”他高兴地说,“看穿夏装玩冰块的靓女。” 然后他向四周搜寻着。 “弗兰茨和维利在哪儿?” 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在家里,”我说,“在科隆。” “我的孩子也在科隆的家里。”我已经记不清他孩子的名字了。只记得那个扎 金黄色辫子的女孩的大脑有点残疾。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妻子,那个穿戴整齐、头 发扎成松软的马尾巴式、脚穿毛皮镶边系带皮鞋的事业型女人。 “您在这儿干什么?”我们不约而同地问道。 “参加巡回朗读旅行。”我们同时说道。 我们互相看着。 莴苣姑娘的辫子又慢慢地向天上飘去。帕派却忘了抓住它,和它一起飘入淡蓝 色的天空中去! “我……我叫弗兰卡·西丝。”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下意识地向他伸出了手。 “啊,就是您啊!看到您的张贴画时我就想,这个人我好像见过。”他笑着说, “是的,您跟我想像的完全一样。” “张贴画上的我样子挺傻的。”我赶紧地说道。 “是这样。”帕派说,“不过您本人我更喜欢。我叫马丁·保恩。”当我们握 手的时候他说道。 “我的原名叫弗兰西丝卡·赫尔。”我说,但没有松开他的手。 “弗兰西丝卡……弗兰卡·西丝……真是一个天才的名字! ” 马丁笑着说, “肯定没有比这更好的笔名了!” “帕派这个笔名也挺好的。” “这是我女儿学会说的第一个词。” 马丁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 “这是个很棒的笔名。”我说。 “我也这么认为。”马丁说。 然后,我们一起去吃德国饺子。 我们发现,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几乎一样。他已经在路德维希堡、埃斯林根和普 福尔次海姆朗读过他的作品了。 我则去过了斯图加特、内卡河畔的萨巴赫/魏尔德 斯塔特。但是我们还有五个行程一致的地方。 大多数书商把帕派的朗读安排在下午,晚上安排弗兰卡·西丝的朗读。这样, 他们就可同时解决两个朗读会的搬椅子和卖票的问题了。 妇女们可以在傍晚的时候就把孩子哄上床,逼着丈夫留在家里看孩子。她们就 可以享受“独身的幸福”,来参加我的朗读会了。 “我读过你的书。”帕派说,“现在到处摆放着你的书!” 在吃过第一个德国饺子之后,我们就像同事一样以“你”相称了。让我对阿尔 玛·玛蒂尔——我孩子们最好的朋友——以“您”相称,那简直没劲透了! “觉得怎样?” “写得很幽默,比较大胆,娱乐性也挺强的。我妻子不喜欢这本书。可能是因 为我通宵达旦地阅读它的缘故。” 这很正常。那些希望建功立业的女人是不会阅读我的这本书的。她们穿着貂皮 大衣,在雪地里把她们抽的香烟用脚踩灭。她们只读那些大部头的画册、哲学论文 和法国文学。 “你们是性格不同的一对夫妻。”我说。 马丁点了点头。“我们当时结婚太快了。那时,我妻子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 的女儿。” “先有了爱情的结晶?” “什么?” “噢,没什么,我们的情况也差不多。我那时肚子里也有了我们的儿子,我的 丈夫总是不沾家,现在我也不沾家了。”我笑着说。 “你们要离婚吗?”帕派笑着问道。 “是的。”我说。 “我们不能离婚,”帕派说,“我们也不想离婚。” “我明白。”是那个不该出生的低能儿的缘故。 “家里有残疾的孩子就不能轻易离婚。这倒把我们真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你大概是另一种类型的父亲,不同于威尔·格罗斯那种类型。”我说。 “我成了一个父亲。”帕派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我们马上又要了一个孩 子。第二个孩子是健康的。” “是的,我见过,是个男孩。” “嗯,他叫贝内迪克,是个可爱的小家伙,现在已经上幼儿园了。莎比娜非要 再去工作,我只好待在家里。我老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这当然是无稽 之谈。” 他抚摸脸庞的动作是那么动人,以至于我都想摸一下他的头。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马丁说,他从前干的是一种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工作。他大学学的是音乐,毕业 后每天晚上唱莫扎特的歌剧。帕帕盖诺是他最喜欢的角色。我能想像他演出时的样 子:穿着有羽毛的戏装,手拿排萧唱着“我是个捕鸟人……”。在瑞士的一次城堡 节日文艺演出上,他结识了现在的妻子莎比娜。她当时主持那次文艺演出。她学的 是企业管理。 “她是个很棒的女人。她总是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是的。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职业。” 这多少让我对她有些敬佩。 “那么你就放弃了自己的职业?” “我为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很合适卡廷卡的职业。” 卡廷卡。我马上想起了帕派写的关于三只蚊子的歌谣: 右边躺着因卡, 左边躺着明卡, 中间躺的是卡廷卡! 帕派还讲了卡廷卡的出生。莎比娜痛苦地在床上躺了四十个小时,这期间他还 有两场演出,怎么也找不到人来代替他。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出场演出。 “帕帕盖诺想要个女孩。 ” 在演出的间隙,他穿着带羽毛的戏装冲向电话。 “还没有情况吗?” “没有。阵痛又消失了。” “没有人想听我唱,”帕帕盖诺那天晚上几乎有些怀疑自己了。为什么他不能 在这种时候陪伴妻子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啊? 在前后两场的休息时间里,他只是胡乱地卸了一下装,就开车去了医院。在那 个夏日的下午,一切都很安静。医院大门前的桦树在舒缓地摇曳着。医院的走廊里 空荡荡的,间或会看到一个探望病人的人在找着花瓶。 “明天我也在这里找个花瓶。”帕派想着,“因为明天我没有演出,我明天有 空。” 他按了按产房门上的门铃。门上有字:禁止入内。 一个助产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您好!” “我是马丁·保恩,是莎比娜·保恩的丈夫!” “我是埃尔娜护士。”那个声音说,“您的妻子现在睡着了。您要进来吗?” “不,我马上还有一场演出。” “有什么要我转告您妻子吗?”那个声音问道。 “帕帕盖诺想要一个女孩。” 那个声音笑了。“我会告诉她的。” 于是帕派又飞快地开车赶回去演出了。 在演出间隙,他又打了两次电话。没有任何情况。 “现在又有阵痛了。您的妻子情况不妙。请您设法来一下。” 演出还在冷酷地进行着。观众们开怀大笑,热烈鼓掌。演出终于结束了,他汗 流侠背地鞠躬谢幕时,观众的掌声响过耳边。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是在梦里一般。 他没有再次致谢观众就退场了,他跑向电话,妇产医院的电话号码他早就背熟了, 占线。他没有卸装,也没有换衣服就冲进汽车,奔向医院。他把车停在不许停车的 地方,三步两步地跑上了台阶,跑向晚上值班护士待的玻璃阁子……所有的人都好 奇地看着他……肯定是有情况了!护士们、陪护的人、两三个一闪而过的白大褂… …是的,所有这些人都知道情况,却对他闭口不言。也许莎比娜死了?他没有意识 到,底下这几层的人不可能知道莎比娜的情况。他们都好奇地看着他,因为他穿着 带羽毛的戏装,脸上的油彩已被汗水冲得乱七八糟,目光迷离地在深夜的走廊里奔 跑。 他按了一下绿色门上的门铃。产房。禁止入内。埃尔娜护士的声音从扬声器里 传了出来:“我在听,请讲!” “马丁·保恩!我是莎比娜·保恩的丈夫!”最后的话无法听清,已被扬声器 的嗡嗡声淹没了。 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他的脚步声回响在铺着白瓷砖的平滑如镜的过道里。 一切都是白色和绿色。墙壁、房门和人都是如此。白色和绿色。 埃尔娜护士出现了。 肯定有情况。 埃尔娜护士的脸。 为什么她什么也不说? 她盯着他看。噢,对了,带羽毛的戏装,脸上的油彩,汗水,迷离的目光。 “有情况了?”马丁用干涩的声音问道。 “生了个女孩。”埃尔娜护士说,“这是您所期望的呀!” “是吗?” “是的,不过是个让人担心的孩子。” 我久久地看着马丁。他似乎离我很远,远在某一个产房里,远在五年前。我看 着他的手,看着他那正把玩叉子的手。我把叉子放在一边,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马丁,帕帕盖诺,帕派。 我用手拢了一下音乐家蓬起的长发。 他微微有些吃惊,但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我们现在这样很幸福。”他说。 “我知道。否则帕派也不可能让别人的孩子感到幸福了。” “自怜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帕派沉思着说,“我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有 活力。” “很好。”我说,“我也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地生活着。” “我们今天相遇是偶然的吗?” “不是。” “我们走吧?” 当我们付账时,他没有松开我的手。 我们手拉着手。每个人都是用那只空手付账的。 我们要发票。 手拉着手,我们走了出去,漫步走向草地。草地舒缓地向山上延伸着。我们都 没有说话。 小路变得越来越窄。 我们又不得不短时间地松开手。 他让我走在前面。我感觉到他看我后背的目光,听到他在我后面急促的呼吸声。 我们俩都知道,我们相聚,此刻正是时候。在无数天之后——像我说的,若干 年之后——独自一人,静思生活的意义时,现在才是真正的生活。 前面有木栅栏。 路到尽头了吗? 只有当人们想着路已到了尽头,那么路才到尽头。如果不这么想,那么打开栅 栏就行了。 我打开了栅栏。 道路延伸着,没入青草之中。 我们继续沿斜线向山上走着。一大群野蜂陪了我们一段路。 我们脚下展现着美妙的景色。线条柔和的山丘,房屋,繁花满枝的树木。它们 变得越来越小。 在这上面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安静。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不时有奶牛在哞哞地叫。 一条小溪。我们跳了过去。他用手抓住了我。我们笑了起来。他的脸有些发红, 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看上去很惹人喜爱。 帕派和我。 在路德维希堡的城堡里。恰好是今天。生命中美好的一段插曲。如果我是独自 一人,我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小溪往山下流去。我们沿着小溪继续往山上爬,越来越高。我们有节奏地喘息 着。 我们到了山顶。一架飞机在夏日里隆隆地飞过我们的头顶。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站着看了看。我的周围什么也没有,天空中也没有一片云彩。 最下面是人群。那些我们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 他们是那么遥远。 夏日。正午。也是生命的正午。 他拽着我一起倒了下去。如果他不先拽我的话,我也会把他拽下去的。和帕派 在一起,我不想把“角色”分得太认真。 注意,有荨麻!我们朝右边挪了一挪。溪流。帕派把几滴水洒到我的脸上。真 凉爽!我两边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我也把水洒了回去,洒向这个躺在我身边、 喘息着的放纵的小伙子。 “噢,太棒了!多来一点!” 我洒得更起劲了。他脸上的汗水和一滴滴的溪水混在了一起。 “嗨,别太过分了!” “为什么?这可是你要求的呀!” “因为女人干什么事都会过分!” “女人?” “某些女人!” “哪些女人?” “比如像你这样的。”他洒过来一些溪水。 “我只是对那些半吊子事情表示不满而已。” “不满?”水洒了过来。 “不满!”水洒了过去。 他的T恤衫此刻就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抹布。他把T恤衫脱了下来。 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身体真棒。年轻,生机勃勃,肌肉发达,胸前没有汗毛。 怎样逗引这个没长汗毛的儿童读物作家呢? 对,应该抓起他那件湿漉漉的T恤 衫,扔到他脸上去。 夏日。 正午。 今天,也许今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就现在。 这个儿童读物作家企图报复。他如饥似渴地扑到了我的身上。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总而言之,在最后确确实实发生了我所希望的那种事!真是妙不可言。看看, 要是我没有写书,要是我没有参加这次巡回朗读旅行,那我就体会不到独自一人的 妙处!想想看,如果我同埃诺结婚,搬进独家小院,那么我会一下子老上二十岁! 想想看,如果我还待在埃里莎·施密茨家的那套三室住宅里,可以想像,我会完全 忘掉要享受生活! 帕派也没忘记要享受生活。 他一只脚踩在溪水中。 他用另一只脚蹭掉他的运动鞋,很随便地把它蹬到一边。鞋子顺地势往下滑了 一段, 掉入溪水中。 运动鞋可以在水中“游泳”,儿童读物作家的运动鞋就更能 “游泳”了。鞋子就在水中漂着,漂向溪流的一个拐弯处。我考虑着要不要现在就 告诉这位正起劲地吻着我的先生——他身上的汗水带点咸味,味道很好——他得穿 着袜子往回走了,至少是一只脚穿着袜子。我决定告诉他。 “喂,我的同行,您脱裤子之前,最好先把鞋子捡回来,它马上就要漂过那个 拐弯看不见了……” 帕派却没有任何松开我的举动。 “人们有时候也得放弃一些东西。”他小声含糊地说。 我们爱得更加狂野了,笑着,吻着,同时设法不滚到蚂蚁堆或荨麻里,也不要 滚到溪流中去。我们很清楚我们俩在做什么。我们所做的和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关 系。只和我们两个有关。 新潮的女人和儿童读物作家。 真是太妙了。就像我们认识了好多年一样。 我本来就认识他好长时间了。他也认识我很久了。 完事之后,我们还坐了很长时问。 “你?” “请你现在什么也别说。” “你知道我的鞋在哪儿吗?” “也许在施勒普芬根市。” “在施勒普芬根?我也这么认为。” 他想站起来。我把他拉了过来。 “停留一下吧,你看起来多帅呀!” “哈哈哈,别说谎。” “是比较而言。就一个精神饱满的作家来说,你是很帅的。” “你也一样,你是个精神饱满的新女性。当然也是相对而言的。” “非常有魅力!” “这是我最喜爱的一个特点!” 我们深深地吻了一次。然后他看着他那只孤独的袜子。 “你抱我下山吗?” “如果你的体重超过四十公斤可能就不行。” “有一点超重了。这无关紧要。” “这可不行。大小伙子自己能走,我总是对弗兰茨和维利这么说。另外,我的 手推车也不在这儿。”我给他讲了关于我的脚踏车的故事。 “那是我当时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开心地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二号。” “我也是。我也希望得到一辆脚踏车。” “这我也想到了。” “我们挺像的。你不觉得吗?” “别暗想了,我比你大。” “我觉得,你这个年龄看起来够可以的了。能说说你多大吗?” “三十四。” “我三十三。” “不出所料。” “为什么?” “那些睡觉时弄丢鞋子的小伙子大多比我年轻。” “你已经习惯和那些更成熟的男人交往了吗?” “是的。”我马上想到了维克托。这是不能比较的,完完全全是另一码事。 在那短暂的、令人心痛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本来是可以骗他的。 不,我没那么做。维克托是维克托。 帕派是帕派。 “喂,帕派?” “什么事,弗兰卡·西丝?” “我能写这个故事吗?” “你想写这个故事?成为你的版权?” “对,要是你不反对的话。” “如果你能给故事中的我找一个合适的名字,我就不反对。用马丁这个名字可 不行。” “为什么不行?许多儿童读物作家都叫马丁!去看看电话簿吧!” “因为这事不能让财务部门知道。如果他们发现我在朗读会开始之前到过这儿 的话,那么我的运动鞋就不能免税了。”① ①在德国,购买工作范围之外的用品不能免税。 “我觉得你非常乐于助人。你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吗?” “就叫鲁富斯吧。” “哎呀,这个名字不好,它让我想起一个不刮胡子、不洗澡、满口歪牙、满嘴 口臭的恐龙。” 帕派笑了起来。“你是指我吗?” “不,你这个傻派!我读过一本小说,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叫鲁富斯。他穿着像 抹布一样的内裤,挤在一起的眉毛下面长满了粉刺,前额乱蓬蓬的头发一直垂进了 深陷的眼窝。” “我也读过!小说名叫《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 “他穿着颜色难看的衬衣,衬衣里面那几个月不洗的腋窝散发出汗臭味。” “哎呀!” “然而他继承了一家酒店,去理了发。” “然后呢?” “然后,一个女作家嫁给了他。” “真可惜。” “是很可惜。” “听起来就像《青蛙王子》①的故事。是你剽窃来的故事!” ①《青蛙王子》是《格林童话》中的一个故事。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是根据现实生活创造出来的动人故事!你可以观察嘛!” “如果她非得把自己想像得那么愚蠢的话,那她也许不会有什么亲身体会。” “是的。她没有时间去想像了,她得写书,这需要时问。” “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吧!”帕派说,“很可惜,我只是一名儿童读物作家。 我不好撰写这种故事。” “是关于那家酒店的故事?” “不,是我们的故事。” “你也可以写的呀,我们可以分写这个故事。荨麻和蚂蚁归我,鞋子归你。” “真能乐于助人。” “为了自己的读者群各取所需嘛。” “从前有一只运动鞋……” “它过着困苦的生活,总是粘在主人的脚下……” “它满头大汗,累得舌头都伸到了脖子那儿……” “它摆脱了主人,跌跌撞撞地走开,跳到了溪流中,因为它想自杀……” “可是它接着就去继承了一家酒店……” “给自己扎上了新的鞋带……” “听起来又是剽窃的故事。” 我们在荨麻丛中笑着瞎扯。 然后又一起倒了下去。 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现在还有谁会这么做? 我在想,即使没有帕派,施瓦本的草地也非常美;有了帕派,这草地简直就无 法形容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互相保证,不向任何人讲起这个美妙、疯狂的下午。这样 就不会有人剽窃我们的故事了。 没有人看见我们。 只有一些蚂蚁,我们破坏了它们的领地。还有一只跟着我们的野蜂。 不过,蚂蚁和野蜂也不会把我们的事传出去的。 谁也不会说的。 一周之后,我们的美梦到了尽头。我们,帕派和我,一起度过了空闲时的每一 分钟。现在,我们面对面坐在火车上,腿靠在一起。有些疲倦,有些满足,有一种 夹杂着幸福的悲伤。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夜里,我们曾在宾馆里,在被子下面,窃 窃私语,谈论自身的经历。我们笑过,也哭过,我们爱得天昏地暗。 我们竭尽全力地开着玩笑。 我们很明白:当旅行结束时,一切就都到了尽头。 我们天南海北地胡扯,开玩笑,尽量不触及这个话题。 有时,他出现在我的朗读会上,我就把他看作是陪同妻子前来的一位丈夫。我 不时悄悄地看他一眼,时而很有礼貌地、很有距离地回答他提出的非常蠢笨的问题。 我经常忍不住笑起来。我们越来越放肆。我们越来越年轻。每天都要年轻半岁。 当我出现在他的朗读会上时,我让人不易察觉地坐在最后一排。我感觉自己又 回到了十岁的时候,也许是七岁。我有滋有味地想像着: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在那 种时候我就会对弗兰茨和维利产生无穷无尽的思念。然后我就想像着我们会再相见。 大家都在一起。帕派,妈妈和四个孩子。大家一块儿笑,一块儿唱歌,一起欢闹, 爬山,研究树皮,观察甲虫,在树枝上荡秋千,采集各色的树枝和栗子,在雨天穿 着雨衣去踩小水洼,去打浮冰,把它们扔到城里池塘薄薄的冰面上。这个愚蠢的美 梦贯穿了一年的所有季节。 一个发疯的、美妙的却无法实现的梦。现在梦快到尽头了。火车启动了,驶向 真实的生活,没有帕派的生活。 没有了占我四分之一的男人,这对于我的幸福来说不可或缺的内容。 过了波恩之后,我们就不再说话了。 有时,我们互相看一眼,然后我们就把腿挤得更紧一些。 我觉得该死的泪水在涌上来,那是在人们深陷忧伤时想流的眼泪。 在车厢里还坐着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妇女在读着弗兰卡·西丝的《独身幸福》。 这一次我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一切都说过了。 就是没有说:再见,我给你写信。 就是没有说:我给你打电话。我有你的电话号码了。 更没有说:请转达我的良好问候。 问候谁呢? 什么也没有。 火车驶过一个工业区。天空灰蒙蒙的。铁轨在这儿有了岔路口。火车开始刹车 了。 我们把腿挤得更紧了,好像要把我们的腿挤断一样。 然后我们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出我们的东西。 过道里拥挤着好多人。我们靠在一起。我们的手抓得那么紧,都有些疼了。 火车站。车站大厅。许多张面孔。 到了。 那儿!他们在那儿!弗兰茨,维利,埃诺,帕拉,阿尔玛,以及行李手推车。 他们都在等我。 我挣脱了帕派。 科隆火车站。 我的腿颤抖着,跟在很多旅客后面,从那个狭长的出口挤了出去。 他们跑了起来。 “妈妈,妈妈!” 他们长得多高啊!头发刚刚理过! 高大壮实的淘气鬼!我的儿子!我的小伙子!上帝,我是多么想念他们啊! 眼泪涌了出来。 我扔下行李箱和手提包,张开双臂,蹲了下来。 弗兰茨和维利几乎同时跑到我这儿。两张柔软、温暖、圆圆的男孩子的脸在我 的怀里挤来挤去。 “妈妈!” “我又回来了!” “你给我们带什么东西了吗?” “当然!我给你们带了许多帕派的书!” 四只不耐烦的、胖乎乎的小手就去扯我的手提包。我用颤抖的手指去拉手提包 上那该死的拉链,匆匆忙忙把那些图画书取了出来。 埃诺走到我身边。他拿着一束玫瑰花。 帕拉和阿尔玛带着行李车也过来了。 我抬头站了起来,拥抱了每个人。 帕拉的身上有一股优雅的香水味。银鼬皮的围巾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她什么也 没说,冲我微笑着。阿尔玛的身上也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闻到了阿尔玛的味道就闻 到了家的气息。她兴奋地喊着,说我的气色好极了。埃诺也大声问我旅行是否顺利。 孩子们蹲在行李车上,争抢着手中的图画书。 我接过埃诺手中那束带刺的玫瑰花。埃诺在鼎沸的人声和嘈杂的喇叭声中冲我 喊着,我的书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已经排到第五位了!阿尔玛也喊着说,孩子们非常 非常的乖。埃诺打断她的话,说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威尔·格罗斯从前天起搬进了 我家的客厅,这可能会大大延缓离婚的进程。他还说,要是我们有一台传真机的话, 现在我就可以知道最新的畅销书排名表。传真机操作很容易,他可以马上教我,这 样我就可以把畅销书排名表用传真发给维克托·朗格;他在要回去吃饭之前也能给 他母亲发个传真。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背上有只手。我转过身去。 帕派。帕派抱着他的两个孩子。 金黄色头发的卡廷卡和黑色头发的贝内迪克。 “这是我的孩子。” 我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好多情况,也已经非常了解他们的亲 生父亲了。 “你们好。” 两个孩子转过身去,躲在马丁的肩膀上。 我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她站在不远处,抽着烟,不耐烦地看着表。这一次 她没扎马尾巴,头上戴着闪亮的帽子,身穿名牌牛仔裤,衬衣是绸的,脚上是一双 漆皮轻便凉鞋。 “您好。”我朝她点了点头。 她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我说。也许是帕派说的?我已经不知道了。反正没 人在听我们说话。 “可以这么说,是在旅途中……” “是的,然后呢?” “到这儿旅行结束。” “祝你一切顺利!” 他的脸,他的眼,他的嘴。一切都熟悉得让人心痛,一切又变得很陌生。 这就更让人心痛。 “再见!” “也许还能再见……” “也许……”他的太阳镜后面有了眼泪。或者这是我的眼泪?我觉得太难忍受 了。 快走吧。 帕派!快从我的视野中走开! 我转身看着帕拉。帕拉看了看,明白了。她不易觉察地向那边瞟了一眼,微笑 着,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 “好。”我的声音是那么的干涩,好像刚发表过长篇演讲似的。 我用手指摆弄着太阳镜,这时听到有人喊,我们赶快转过身去。弗兰茨和维利 坐在行李车上,使劲地把图画书抱在胸前。帕派的孩子从旁边经过时看见了,就伸 手去抓他们的图画书。卡廷卡从维利的手中拽出一本书。维利非常害怕,气愤地叫 起来。 “我的帕派!” “是我的!你走开!” “这书是我们的!” “不对!是我妈妈带给我们的!” 那女孩子就是不走。她的母亲拉着她的胳膊。 马丁刚刚收拾完行李,走了回来。卡廷卡松开了那本书,维利把书给了帕派。 我也蹲了下来。 帕派把书递给了我。 我们相视而笑。 我终于可以说一句我一直想说的话了。“谢谢!” “什么?” “谢谢你呗。” “嗯。”帕派说,“你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我们又站起来,笑了。 每个人都果断地把孩子和行李放到各自的行李车上。 然后这两个家庭就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走了。 重新回到家里心情异常激动!家里来了好多信件:有崇拜者来的信,有读者来 信,还有目前发行量已达三十万册的《独身幸福》的出版商新女性出版社的来信。 有书店、图书馆等请我去作报告的邀请函。最让人高兴的是,今天早晨收到我应得 的拍摄电影的酬金支票,以及我享有该影片著作权的份额。 好极了,我一边看一边想。要是遇上别的女人,她们甚至会嚎啕大哭的。不过, 她们只管哭好了,那是她们的事。 支票上的数字是六位数。 我随手把支票放到一边,因为这时我无法集中思想来考虑这件事。埃诺会知道 如何处理的,最最重要的是家里平安无事。 我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正赶上母亲节。帕拉准备了特别可口的早餐表示对我 的欢迎。今天她不想休息,至少两点半以前不会休息。星期日的早餐好极了,这算 是她母亲节送给我的礼物。 帕拉有用餐巾纸折叠漂亮花朵的特别才能。这天早晨,每个咖啡杯的托盘上盛 开着一朵黄色的睡莲。孩子们在一块自己烘制的蛋糕上用糖色写着:“欢迎你回家, 亲爱的妈咪!”在欢迎词的下面还画了几颗红心,在我的早餐碟子上放了两张也是 用红心框起来的自己画的画。特别让人感动的是,我发现了一只小花盆。孩子们用 手指在上面点了好多小圆点,帕拉又在中间加了一些小小的热带银莲花。屋里的一 切都是那么温馨,我被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怎么突然会受到这种待遇? “这是你理应获得的。”帕拉说,“已经五年没人向你祝贺母亲节了,现在你 就尽情地享受吧!” 幸亏我也替帕拉准备了礼物:一只高级手提皮包以及与之相配的钱包。她高兴 得什么似的,我确实很希望她喜欢我的礼物。至于阿尔玛·玛蒂尔,我替她买了贵 重的香水,准备下午给她。 “家里有什么新鲜事吗?”等到母亲节的欢快气氛稍稍平息一些之后我问道。 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大口吞食着肝浆灌肠面包。 “格罗斯先生临时搬到这里来住了。”帕拉往弗兰茨杯子里倒可可时说,“他 本来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 “是的,”我说,“是这样。还有别的吗?”我要是威尔·格罗斯也会暂的搬 到帕拉这儿来住的。帕拉像只可爱又温柔的大母鸡,她的金色羽翼呵护了多少人呀! 不管是五岁还是十岁的孩子,不管是三十五岁的成人还是九十四岁的老人,都受到 过她的照顾。从前的特劳琴姑妈就是一个例子。帕拉散发出的热量,我在这个世界 上还从来没有从别的人身上发现过。 也许她让威尔·格罗斯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童年时,母亲是家中 的主宰,父亲是个自负好斗的人。而我呢,又是个根本不愿当家庭妇女的女权分子。 帕拉歪着脑袋,隔着可可壶看着我,几乎是恳求般地问:“你们俩就不能再互 相谈一谈?” “不,”我说,“没有必要了。” “帕拉,妈妈要同格罗斯先生谈什么?” 很显然,弗兰茨嗅到了火药味。然而有趣的是,他竟然称自己的父亲为“格罗 斯先生”。 “没什么,宝贝儿!他们需要互相忍让。” “忍让没有问题。”我说,“剩下的事就只能当着律师的面再说了。” “顺便说一下,温克尔博士来过几次了。他是来家里安装一些设备的,诸如办 公室的激光打印机、孩子屋里玩游戏的电脑,以及客人用的卫生间里的电视机等。” “哦,”我说,“还有传真机不要忘了。” 我们咧开嘴笑了起来。 “还有电动火车!”弗兰茨说,“太棒了!” 我暗忖,弗里茨·费斯特替一个刚五岁的孩子安装电动火车是否会感到有意思 呢?也许不会。不过,弗里茨·费斯特的意见对埃诺来说反正都一样。我答应弗兰 茨,吃完早饭我会和他一起上楼,让这列高级火车在房间里驰骋。帕拉说,小维利 常在屋里乱摔价格昂贵的电动火车,还用小铁轨对着柜子乱砸,真拿他没办法。他 正处于摔摔打打的年龄,只有带声响的绒毛兔等玩具比较适合他玩。埃诺至今没有 给小维利送过一只电子控制的、会用英、日、韩语演唱《我为我的小山羊高兴》这 支歌的机器兔,我感到很奇怪。 帕拉接着说,维勒夫妇多次过来收拾屋子和花园。地下室进水后,他们也主动 过来帮助排除故障,同时把地下室也收拾干净了。他们觉得干这些活很有意思,而 且马上又干起了其他的活:把搁在顶楼上的花园里用的椅子搬下来擦洗干净;把洗 干净的垫子铺在花园的平台上;给儿童戏水池灌满水;为砂箱换上新砂子,把坏玩 具捡出来,把冬季用具作防尘包装,整齐地堆放在顶楼上;收拾花园凉亭,把铁花 格仍搬回凉亭;擦洗窗户,冲刷平台面砖,还冲洗汽车。里里外外都经过了整理。 “冲水的橡皮水管还是我拿的呢!”弗兰茨兴奋得几乎无法自制。 “是和洗涤机配合使用的吧?”我结结巴巴地说,尴尬得停止了吃饭。 “维勒家就是这样,”帕拉高兴地说,“什么事情他们都乐意自己干。” 所以特劳琴姑妈活到了九十四岁!我要是也受到那么多照顾和爱抚,也不会早 早就独立生活的。我永远也不要离开这些人,九十四岁可是个值得追求的年龄!生 活一下子变得这么美好!而最让人高兴的是,我的孩子们也分享了我的幸福。 我们一家沐浴在一种和谐而愉快的氛围中。 是的,屋里屋外,到处都在闪烁发亮。连我的衣柜和内衣柜都收拾过了,内衣 都经过了认真的折叠,整齐地放在抽屉里,外衣也井井有条地挂在柜子的衣架上。 真是个梦。 一个多年追求的梦。 一种真正的家庭温馨。 正是我这种年龄的人所需要的! 也是一个女人所需要的!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