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是这个女人,当年有本事去修理一只疼得撒野的狗,现在正架起腿晃悠着, 将视线从她自己女儿的身体上移开,好像视野里根本容不下她的身量似的。而且 她和他谁都没有穿鞋。又发烫,又害羞,现在丹芙是孤独的。所有那些离去的— ——先是哥哥们,然后是奶奶———都是惨重的损失,因为再没有小孩愿意围着 她做游戏,或者弯着腿倒挂在她家门廊的栏杆上悠来荡去了。那些都没有关系, 只要她妈妈别再像现在这样把脸扭开,搞得丹芙渴望,由衷地渴望一个来自那个 婴儿鬼魂的怨恨的表示。 “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保罗·D 说,“好看。脸蛋像她爹一样甜。” “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相当认识。” “是吗,太太?”丹芙尽量避免油然而生的好感。 “他当然认识你的爸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是‘甜蜜之家’的人。” 丹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坐下。再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他们成了一对,说着 什么“你的爸爸”和“甜蜜之家”,用的全是那种显然属于他们而不属于她的方 式。就是说,她自己父亲的失踪不关她的事。失踪首先是属于贝比奶奶的——— 一个儿子,被深切地哀悼着,因为是他把她从那里赎出来的。其次,他是妈妈失 踪的丈夫。现在他又是这个榛色陌生人的失踪的朋友。只有那些认识他的人( “相当认识”)有权利说起他的失踪。就好像只有那些住在“甜蜜之家”的人才 能记得他,悄声谈起他,一边说一边互相用眼角交换目光。她又一次盼望那个小 鬼魂———它那现在令她兴奋的愤怒,曾经让她疲惫不堪。让她疲惫不堪。 她说道:“我们这儿有个鬼。”这句话立即起了作用。他们不再是一对了。 她妈妈不再悠着脚作女孩状了。对“甜蜜之家”的记忆从她为之作女孩状的男人 眼中一滴一滴漏走。他猛抬头,瞥了一眼她身后明亮的白楼梯。 “我听说了,”他说,“可那是悲伤,你妈妈说的。不是邪恶。” “不,先生,”丹芙道,“不是邪恶,可也不是悲伤。” “那是什么呢?” “冤屈。孤独和冤屈。” “是这样吗?”保罗·D 转头问塞丝。 “我拿不准是不是孤独,”丹芙的母亲说道,“愤怒倒有可能,可是它这样 时时刻刻跟我们在一块儿,我看不出它怎么会孤独。” “你肯定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 塞丝耸耸肩膀。“它只不过是个娃娃。” “是我姐姐,”丹芙说,“她死在这房子里。” 保罗?D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让我想起了‘甜蜜之家’后面的那个无头新 娘。还记得吗,塞丝?老在那片树林里游荡。” “怎么忘得了呢?怪烦人的……” “为什么每个从‘甜蜜之家’逃走的人都不能不谈它?要是真这么甜蜜的话, 看来你们应该留在那儿。” “丫头,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保罗·D 哈哈大笑。“的确,的确。她说得对,塞丝。那儿并不甜蜜,当然 也不是个家。”他摇了摇头。 “可那是我们待过的地方,”塞丝说,“大家都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总 会想起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胳膊表面皱起了一块,她连忙抚平。①“丹芙,” 她说道,“生炉子。不能来了朋友倒不招待他。” “甭为我费事了。”保罗·D 说。 “烤面包不费什么事。再有就是我从工作的餐馆带回来的东西。从一大早忙 活到晌午,我起码能把晚饭带回家。你不讨厌吃梭鱼吧?” “要是他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 又来了,丹芙心想。她背对着他们,拐了一下柴火,差点碰灭了火。“你干 吗不在这儿过夜,加纳先生?那样你和太太就能整夜谈‘甜蜜之家’了。” 塞丝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火炉边,可还没抓住丹芙的衣领,那姑娘就向前挣去, 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 “甭管她了。”保罗·D 说,“我是个生人。” “说的就是这个。她没理由对生人不礼貌。噢,宝贝,怎么回事?到底怎么 啦?” 可是丹芙这会儿正在颤抖,由于抽泣说不出话来。九年来从未落过的泪水, 打湿了她过于女人味的胸脯。 “我再不能了,我再不能了。” “不能干吗?你不能干吗?” “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干什么,可我不能在这儿住了。 没有人跟我们说话。没有人来。男孩子不喜欢我。女孩子也不喜欢我。” “亲爱的,亲爱的。” “她说没人跟你们说话是什么意思?”保罗·D 问道。 “是这座房子。人家不———” “不是! 不是这房子! 是我们! 是你! ” “丹芙! ” “得了,塞丝。一个小姑娘,住在闹鬼的房子里,不易。不易。” “比有些事还容易呢。” “想想看,塞丝。我是个大老爷们,什么事没见过没做过,可我跟你说这不 易。也许你们都该搬走。这房子是谁的?” 塞丝目光越过丹芙的肩头,冷冷地看了保罗·D 一眼。“你操哪门子心?” “他们不让你走?” “不是。” “塞丝。” “不搬。不走。这样挺好。” “你是想说这孩子半疯不傻的没关系,是吗?” 屋子里的什么东西绷紧了,在随后的等待的寂静中,塞丝说话了。 “我后背上有棵树,家里有个鬼,除了怀里抱着的女儿我什么都没有了。不 再逃了———从哪儿都不逃了。我再也不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逃走了。我逃 跑过一回,我买了票,可我告诉你,保罗?D. 加纳:它太昂贵了! 你听见了吗? 它太昂贵了。现在请你坐下来和我们吃饭,要不就走开。” 保罗?D从马甲里掏出一个小烟口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里面的烟丝和袋 口的绳结来;同时,塞丝领着丹芙进了从他坐着的大屋开出的起居室。他没有卷 烟纸,就一边拨弄烟口袋玩,一边听敞开的门那边塞丝安抚她的女儿。回来的时 候,她回避着他的注视,径直走到炉边的小案子旁。她背对着他,于是他不用注 意她脸上的心烦意乱,就能尽意欣赏她的全部头发。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 “哦。”塞丝把一只碗放在案子上,到案子下面抓面粉。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有什么长在你的后背上吗?我没看见什么长在你背上。” “还不是一样。” “谁告诉你的?” “那个白人姑娘。她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没见过,也永远不会见到了。可她 说就是那个样子。一棵苦樱桃树。树干,树枝,还有树叶呢。小小的苦樱桃树叶。 可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估计现在连樱桃都结下了。” 塞丝用食指从舌尖蘸了点唾沫,很快地轻轻碰了一下炉子。然后她用十指在 面粉里划道儿,把面粉扒拉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找小虫子。她什么都没找 到,就往蜷起的手掌沟里撒苏打粉和盐,再都倒进面粉。她又找到一个罐头盒, 舀出半手心猪油。她熟练地把面粉和着猪油从手中挤出,然后再用左手一边往里 洒水,就这样她揉成了面团。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