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让你们的母亲听你们大笑。”她对他们说道,于是树林鸣响。大人们看着, 忍俊不禁。 然后,“让男人们过来。”她喊道。他们从嘹亮的树林里鱼贯而出。 “让你们的妻子和孩子看你们跳舞。”她对他们说,于是大地在他们脚下震 颤。 最后她把女人们唤来。“哭,”她向她们吩咐道。“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 哭吧。”于是女人们还没捂上眼睛就尽情号哭起来。 刚开始时是这样:大笑的孩子,跳舞的男人,哭泣的女人,然后就混作一团。 女人们停止哭泣,跳起舞来;男人们坐下来哭泣;孩子们跳舞,女人们大笑,孩 子们哭泣,直到后来,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撕心裂肺,沮丧地躺在空地上捯气。 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圣贝比? 萨格斯把她那颗伟大的大心奉献给大家。 她没有要求他们去洗刷他们的生命,也没有要求他们不得再有罪过。她没有 告诉他们,他们是地球上的有福之人,与生俱来地温顺,或者永世流芳地纯洁。 她告诉他们,他们唯一能得到的恩赐是他们想象得出的恩赐。如果他们看不 见,他们就得不到。 “在这里,”她说,“在这个地方,是我们的肉体;哭泣、欢笑的肉体;在 草地上赤脚跳舞的肉体。热爱它。强烈地热爱它。在那边,他们不爱你的肉体, 他们蔑视它。他们不爱你的眼睛,他们会一下子把它们挖出来。他们也不爱你背 上的皮肤,在那边他们会将它剥去。噢我的子民,他们不爱你的双手。他们只将 它们奴役、捆绑、砍断,让它们一无所获。爱你的手吧! 热爱它们。举起它们, 亲吻它们。用它们去抚摸别人,让它们相互拍打,让它们拍打你的脸,因为他们 不爱你的脸。你得去爱它,你!不,他们也不爱你的嘴。那边,远在那边,他们 看见它流血还要在伤口上再戳一刀。他们不关心你嘴里说出些什么。他们听不见 你嘴里尖叫的声音。他们会夺去你吃进嘴里滋养身体的东西而代之以渣滓。不, 他们不爱你的嘴。你得去爱它。我在这里谈的是肉体。需要人爱的肉体。需要休 息和跳舞的脚;需要支撑的后背;需要臂膊的肩膀,我说的是结实的臂膊。噢我 的子民,远在那边,听我说,他们不爱你不带绞索的挺直的脖子,所以爱你的脖 子吧;把一只手放上去,给它增色,拍打它,把它扶正。还有你所有的内脏,他 们会一股脑扔给猪吃,你得去爱它们。深色的、深色的肝———爱它,爱它,还 有怦怦跳动的心,也爱它。比眼睛比脚更热爱。比呼吸自由空气的肺更热爱。比 你保存生命的子宫和你创造生命的私处更热爱。现在听我说,爱你的心。因为这 才是价值所在。”然后,她不再多说一句,站起身,用扭动的臀部舞出她的心想 说的其他部位,大家张开嘴为她伴奏。悠长的曲调持续着,直到四部和声完美得 足以同他们深爱的肉体相匹配。 现在塞丝想去那里。至少去聆听那久远的歌声留在身后的余韵。多则呢,她 想从她丈夫死去的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线索,问问她现在该拿她的剑和盾怎么办。 亲爱的耶稣啊,自从圣贝比? 萨格斯露出骗子本色,丢弃了她那颗伟大的心脏, 躺在起居室的床上,仅仅出于对颜色的渴望才不时醒来一回,到现在已经整整九 年了。 “那些白鬼夺走了我拥有和梦想的一切,”她说,“还扯断了我的心弦。这 个世界上除了白人没有别的不幸。”124 号关上了门,去忍受那鬼魂的胡作非为。 再没有灯火通明,没有邻居来访。没有晚饭后低声的谈话。没有人在那儿看光脚 丫的孩子们穿着陌生人的鞋子玩耍。圣贝比? 萨格斯认定,是她自己撒了谎。恩 赐根本不存在———不论想象的还是真实的———而“林间空地”上阳光中的舞 蹈丝毫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她的忠诚、她的爱、她的想像力和她那颗伟大的大心, 在她的儿媳妇到来之后的第二十八天开始崩溃。 然而塞丝还是决定到“林间空地”上去———去祭奠黑尔。在真相曝光之前, 那里一直是她记忆中的绿色圣地:植物的蒸汽和莓子的腐败气味弥漫其上。 她披上披肩,又让丹芙和宠儿也一样披上。三个人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出门 了,塞丝领头,姑娘们紧随其后,视野中不见一个人影。 到达那片树林后,她没费一点时间就找到了穿行的小路,因为如今那里定期 举行大城市信仰复兴活动,丰盛的餐桌、班卓琴、帐篷,一应俱全。过去的羊肠 小道如今已经被踏成了一条路,不过仍然有繁茂的树在上面搭出拱顶,把橡子掉 在下面的草叶上。 塞丝已经尽力而为了,可她还是不能不为贝比? 萨格斯的崩溃而怪罪自己。 尽管贝比一次次地否认,塞丝仍旧清楚地知道,124 号的悲哀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的:她跳下大车,新生儿裹在一个寻找波士顿的白人姑娘的内衣里,系在她胸前。 领着两个姑娘,穿过了一道橡树和七叶树织成的明亮的绿色长廊,塞丝开始 冒汗,那情形酷似另一次:她在俄亥俄河岸上汗津津地醒来,泥浆已经在她身上 结了痂。 爱弥走了。塞丝孤单而虚弱,却还活着,她的婴儿也活着。她沿河向下游走 了一段,然后站在那里,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一只平底船不时划进视线,但 她看不清站在上边的是不是白人。由于发烧,她开始出汗,也因此感谢上帝,因 为这样当然能让她的婴儿暖和。她看不见平底船了,就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发 现自己走近了三个打鱼的黑人———两个男孩和一个男人。她停下来,等着他们 跟她说活。一个男孩朝这边指了指,男人越过他的肩膀看了她一眼———不过是 迅速的一瞥,因为他只需一眼就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一会儿工夫谁都没说话。然后男人道:“想过河吗?” “是,先生。”塞丝说。 “有人知道你来吗?” “有,先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用下巴指了指他上面一块像下嘴唇一样凸起的石头。塞丝 走过去坐下。石头吸足了阳光,可是再怎么烫也比不上她。她疲惫不堪,就待在 那里,照进眼睛的阳光让她头晕目眩。汗水在她身上哗哗流淌,彻底浸湿了婴儿。 她肯定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因为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手 里已经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炸鳝鱼。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伸手接住,又费了更大力气 才闻出味道,至于吃,那是不可能的。她向他讨水喝,他给了她一罐子俄亥俄河 水。塞丝一饮而尽,再讨。铿锵声就在她的脑后,但她拒绝相信,自己走了那么 远的路,受了那么多的罪,只是为了死在错误的那一岸。 男人看着她汗涔涔的脸,把一个男孩叫过来。 “把外套脱下来。”他对他说。 “先生?” “你听见了。” 那个男孩脱下外衣,抱怨着:“你想干什么呀?我穿什么呀?” 男人把婴儿从她胸前解下来,包在男孩的外套里,用袖子在前面打了个结。 “我穿什么呀?” 男人叹了口气,顿了一下,说:“你想要回来的话,就去把它从娃娃身上扒 下来。把那个娃娃光着身子搁在草里,再穿上你的衣裳。要是你干得出来,那就 走开,别再回来。” 男孩垂下眼睛,然后转身到另一个那里去了。塞丝手里拿着鳝鱼,脚边躺着 婴儿,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地睡着了。夜幕降临时,那个男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与她预期的相反,他们将船朝上游撑去,把爱弥找到的那只小船抛在身后。 她正以为他在把她带回肯塔基去,他划转平底船,它像一颗子弹似的渡过了俄亥 俄河。他帮她登上陡峭的河岸,没外衣的男孩抱着那穿着它的婴儿。男人领着她 来到一间灌木掩映、地面踏得很平的小棚屋。 “在这儿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别动。他们能找着你。” “谢谢你。”她说,“但愿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好记得准你。” “叫斯坦普。”他说,“斯坦普? 沛德。看好那个娃娃,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她回答道,可其实她没有。几个钟头后一个女人来到 她面前时,她一点也没听见。是个矮个子年轻女人,拎着条收尸袋,正向她打招 呼。 “看见信号好一会儿了,”她说,“可我不能走得再快了。” “什么信号?”塞丝问。 “一有个过河的,斯坦普就把这破猪圈敞开。要是还有个小孩儿,就在柱子 上再系一块白布条。” 她跪下来倒空麻袋。“我叫艾拉。”她一边说,一边从麻袋里拿出一条羊毛 毯、一些棉布、两个烤白薯,还有一双男鞋,“我丈夫约翰,他出门在外。你想 去哪儿?” 塞丝告诉她,她已托人将三个孩子往贝比? 萨格斯那里送去了。 艾拉一边用一条布紧紧缠住婴儿的肚脐,一边去听谈话里的漏洞———逃犯 们不说的那些事,不问的那些问题。留意那些落往后面、不知道名字、没被提起 的人们。她控出那双男鞋里的沙子,试图把塞丝的脚塞进去。它们塞不进去。很 不幸,它们把鞋后跟撑裂了,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实在可惜。塞丝穿上那个男孩 的外衣,没敢打听是否有她孩子们的下落。 “他们成功了,”艾拉道,“斯坦普把那伙人运过了河。把他们留在蓝石路 上了。不算太远。” 塞丝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剥了一个白薯,吃下去,吐出来,在静静 的欢喜之中又吃了一些。 “他们见到你一定很高兴。”艾拉说,“这一个是什么时候生的?” “昨天。”塞丝擦着下巴底下的汗,说道,“但愿她能活下来。” 艾拉看看从羊毛毯里钻出来的小脏脸,摇了摇头。“难说。”她说道。“谁 要是问我,我就说:‘啥也别爱。’”然后,似乎是为了收敛话里的锋芒,她冲 塞丝笑笑。“你自己生的那个孩子?” “不是。白人姑娘帮了忙。” “那么我们趁早开路吧。”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