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她停下来,把脸转向可恶的风。换一个女人,准会眯起眼睛,至少要流眼泪, 如果风像抽打塞丝一样抽打她的脸。换一个女人,准会向他投去一种不安、恳求 甚至愤怒的目光,因为他说的话听起来绝对像“再见,我走了”的开头。 塞丝镇定、平静地看着他,已经准备好了接受、释放或者原谅一个处在需要 或困难中的男人。事先就同意,说,好吧,没关系,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它们—— —没完没了的死拉硬拽———会达到目的。无论原因是什么,都没关系。没错。 谁都没错。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尽管她误会了———他不是在离开她,永远不会— ——但他想告诉她的事情仍然会更糟糕。所以,当他看到期待从她的眼里消失, 看到那种毫无责备的忧郁,他说不出口。他不能对这个在风中不眯眼睛的女人说 :“我不是个男子汉。” “得啦,说吧,保罗·D,甭管我爱不爱听。” 本来打算好要说的他说不出来,就说了脑子里面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想法。 “我想让你怀孕,塞丝。你愿意为我干那个吗?” 这时,她放声大笑起来,他也笑了。 “你到这儿来就为了问我这个?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你说对了,我不爱 听。你不觉得我从头再来一遍太老了点儿吗?”她把手指插进他的手里,情形跟 路边携手的影子简直一模一样。 “考虑一下吧。”他说。突然间柳暗花明了:有法子抓住她不放、证明他的 男子气概并且摆脱那个姑娘的魔力———一箭三雕。他把塞丝的指尖放在自己脸 上。她大笑着抽回手,以免给过路人看见他们行为不端,在公共场合,在光天化 日之下,在刺骨寒风中。 现在,他仍然拥有一点时间,其实是买的,但愿那价钱不至于毁了他。就仿 佛买来一个下午,预支的却是将来的生活费。 他们停止了嬉闹,放开手,耸着肩出了巷子,走上大街。那里的风小一些, 不过风留下的干冷使得那些缩在外套里发僵的过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人靠在门框 上或者商店橱窗前。送食品或木料的大车的轱辘好像怕冷似的,吱吱嘎嘎的。酒 店门前套住的马闭上眼睛打着哆嗦。四个女人两两并肩走了过来,她们的鞋踩在 木板人行道上嗒嗒作响。保罗·D拉着塞丝的胳膊肘,带她从木板路走下土路,给 女人们让道。 半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城郊,塞丝和保罗·D又得以相互把手指头抓来拽去, 不时趁机摸摸屁股。这么大了还这么孩子气,他们又兴奋又难为情。 决定了,他想。就这么定了,哪个没娘的丫头都不能搞破坏。哪个懒惰的丧 家狗女人都不能摆布他,让他顾虑重重、不知所措、摇尾乞怜或者忏悔表白。他 坚信自己能够成功,就搂住塞丝的肩膀,紧紧箍着。她把脑袋靠上他的胸脯。这 个时刻对于他们两个都很珍贵,于是他们停下来,就那样站着———屏住呼吸, 甚至不在乎有没有人路过。冬日的光线是黯淡的。塞丝闭上眼睛。保罗·D看着路 边成行的黑树,它们自卫的手臂高举着抵御寒冷的袭击。悄悄地,忽然开始下雪 了,宛如从天而降的一件礼物。塞丝睁开两眼看着,说道:“恩惠啊。”而在保 罗·D看来,那确实是———一点恩惠———专门赐给他们,为他们此刻的感情标 上记号,以便日后需要的时候他们能够记起。 干燥的雪花落下来,又厚又重,简直可以像五分硬币一样砸在石头上。雪总 是让他惊讶,雪是多么恬静啊。不像雨,而像是一个秘密。 “快跑! ”他说。 “你跑吧,”塞丝道,“我立了一整天了。” “我在哪儿呢?坐着吗?”他一路拽着她。 “站住! 站住! ”她说,“我的腿可干不了这个。” “那就交给我吧。”他说道。还没等她回过味来,他已经退到她身下,用后 背驮起她,在大路上跑起来,跑过开始变得洁白的褐色田野。 他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她滑下来站稳,都笑瘫了。 “你的确需要些娃娃,跟你一块儿在雪里玩。”塞丝整理好头巾。 保罗·D边笑边呵着气暖和双手。“我当然想试他一家伙。只是还需要个自愿 的合作者。” “我会说,”塞丝回答道,“非常、非常愿意。” 快四点了,离124 号还有半英里路。一个人影向他们飘来,在纷扬的雪花里 隐约可见;尽管这同一个形象四个月来一直每天迎接塞丝,可是她和保罗·D正在 如此忘情地专注于彼此,看见她在近前出现,都不禁心中一凛。 宠儿不理睬保罗·D;她的端详是给塞丝的。她没穿外套,没戴围巾,头上什 么都没有,可是手里捧着一条长披肩。她伸出胳膊,想给塞丝围上。 “傻丫头,”塞丝说道,“在外面什么都没戴的是你呀。”然后她离开保罗 ?D,在他面前接过披肩,围在宠儿的头和肩膀上。她说着,“你得学会懂点事”, 然后用左臂搂住宠儿。这时候雪花不飞了。保罗·D觉得,宠儿来之前自己身上被 塞丝靠过的部位变得冰冷冰冷的。他跟在两个女人身后一码左右,一路克制着满 腔怒火。等到看见窗户上丹芙在灯光下的剪影,他忍不住想:“你又是哪拨儿的 呢?” 是塞丝解决的。出乎意料,她安全妥当地一举解决了所有问题。 “这回我可知道你今儿晚上不睡在外边了,对吗,保罗·D?”她朝他笑道; 烟囱像个帮腔的患难之交似的冲着从天上射进来的寒流直咳嗽。窗框在一阵严冬 的寒风里战栗着。 保罗·D从盘子中的炖肉上抬起眼睛。 “你上楼来睡吧。到你该待的地方,”她说,“……而且待下去吧。” 从桌子一头宠儿那边向他爬过来的缕缕恶意,在塞丝温暖的微笑里变得无关 痛痒。 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保罗·D感激过一个女人。那次,他爬出树林, 被饥饿和孤独折磨得直对眼儿,就去敲他在威尔明顿的黑人区见到的第一扇后门。 他告诉开门的女人,他愿意给她劈柴,只要她肯施舍给他一点东西吃。她上上下 下地打量他。 “等一小会儿。”她说着,把门开得大一点。她喂了他猪肉香肠,对一个快 饿死的人来说那是最糟糕的东西,可是他和他的肚子都没意见。然后,他见到了 她卧室里的白棉布床单和两只枕头,忍不住飞快地抹了抹眼睛,以免让她看到一 个男人平生头一回感激的眼泪。土地、草地、泥地、谷壳、树叶、干草、蜘蛛网、 贝壳———所有这些东西他都睡过。从来没想象过白棉布床单。他呻吟着倒上去, 多亏那个女人帮忙,他才有借口是跟她而不是跟她的床单做爱。那天晚上,吃饱 了肉,耽于奢侈,他发誓永不离开她。要想把他赶下那张床,她非得杀了他不行。 十八个月后,当他被“北极银行和铁路公司”买去时,他依然感激那次与床单的 结识。 如今他第二次心怀感激。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从一面悬崖峭壁上摘下来,放 到坚实的地面上。在塞丝的床上,他知道自己对付得了那两个傻丫头———只要 塞丝将她的意愿公开。他尽量抻开身体,望着雪花在他脚上方流过窗户,现在, 那把他带到餐馆后面巷子里的疑虑,很容易解除了:他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太高 了。他所说的怯懦,别人叫做人之常情。 塞丝钻进保罗·D的臂弯,回想起他在街上求她为他怀个孩子时的那副面孔。 虽然她当时大笑着拉起他的手,可还是着实吓了一跳。她很快想到,如果那真是 他想要的,性交会有多么愉快,然而她主要是被再次要个孩子的想法吓坏了。需 要足够过硬、足够麻利、足够强壮,还得那样操心———重来一遍。必须再多活 那么久。噢主啊,她暗道,救救我吧。除非无忧无虑,否则母爱可是要命的。他 要她怀孕干什么?为了抓住她?为了给这段路留个记号?反正他没准到处都有孩 子呢。流浪了十八年,他肯定跟人下了几个。不对。他反感她已经有的孩子们, 是这么回事。是一个孩子,她纠正了自己。一个孩子,再加上她视如己出的宠儿, 那就是他反感的。他反感与姑娘们共享她。听她们三个笑着他不理解的东西。破 不开她们之间使用的暗号。甚至恐怕还有花在她们而不是他身上的时间。他们怎 么说也算个家庭,可他不是一家之主。 你能帮我把这个缝上么,宝贝? 当然。等我弄完这件衬裙再说。她还穿着来的时候穿的那件,谁都需要变个 花样。 还剩下一点馅饼么? 我记得丹芙吃了最后一张。 没有怨言,甚至不介意他现在在房子周围四处乱睡,直到今天晚上,她才大 发善心制止了这种夜不归宿的行为。 塞丝叹了口气,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她知道,为了避免怀孕,自己一直在 不让他尽兴,这使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自己的孩子足够了。假如她的儿 子们有朝一日回家来,丹芙和宠儿又一直住下去———嗯,这正好是朝思暮想的 情景,不是吗?就在她看到路边携手的影子之后,生活面貌有了多大的变化啊! 还有那一刻,一看见那裙子和鞋子坐在前院,她就失禁了。甚至不用看那在阳光 中燃烧的脸。她已经梦想多年了。 保罗·D的胸脯在她的手底下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丹芙洗完碗,在桌旁坐下。宠儿自打塞丝和保罗·D离开屋子就没挪过地方, 坐在那儿吮着自己的食指。丹芙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她喜欢他 住在这儿。” 宠儿继续用手指抠着嘴。“让他滚蛋。”她说。 “他走了她会跟你发火的。” 宠儿把大拇指也伸进嘴里,拔出一颗后槽牙。几乎没有血,可是丹芙还是叫 道:“噢———你不疼吗?” 宠儿看着牙,心想:终于来了。下一回该是她的一只胳膊、一只手、一个脚 指头了。她身上的零件也许会一点一点地,也许一股脑全掉下去。或者哪一天早 晨,在丹芙醒来之前、塞丝上班之后,她会四分五裂。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很难 让脑袋待在脖子上,腿安在屁股上。在她记不得的事情中有这么一件:她第一次 得知她会在哪天醒来,发现自己已成为一堆碎片。她做过两个梦:一次是自己爆 炸,一次是被吞噬。当她的牙脱落的时候———一块多余的碎片,一排中最后的 那颗———她认为毁灭已经开始了。 “肯定是颗智齿,”丹芙道,“不疼么?” “疼。” “那你怎么不哭?” “什么?” “疼的话,你怎么不哭?”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