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上的男人(4)
小说、电影里的主人公一般都是以死亡而告终,但原冈他们不但没有死, 还结
了婚, 而且三年后的今天他仍能回到了这个没有点灯的黑洞洞的家里, 一个人自斟
自饮。电话铃响了。礼拜天打来的电话不会有什么正事, 一定又是来推销的。如
果是典子的话, 她会打到手机这边来的。电话铃响个不停, 原冈无奈拿起了听筒。
“喂,您太太在家吗?”
“她出去了。”
“应该是这样吧。”
男的低声笑了一下, 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
原冈大声呵斥道。
“你打这种电话来到底想干什么?”
与自己现在所处的境遇完全相同的场面他曾在电视剧里见过。故事是从深更半
夜往丈夫那儿打来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开始的。在那个漫不经心地看了两个小时
的惊险电视剧里, 妻子和情人最后都被杀死, 记得凶手就是那个打来电话的男人。
想着想着,原冈不禁为自己能在这种时候还如此沉着冷静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
想,是的, 这种电话没有必要当真, 无非是一种恶作剧。
“因工作上的事儿需要出去一下。今天您太太也一定是这样对您说的吧?可事
实不是这么
回事儿。她出去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有个男人说一定要见她。”
“你不要胡说八道。”
“信不信由您, 我不过是想给您提个醒儿。”
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年轻, 也许是有意识让你感觉到这一点, 说话
声音很低。说一口流畅的标准话, 听声音是一个既有教养又很明智的人, 这点反倒
让人觉得可怕。
“说出你的名字, 说这么令人讨厌的谎话, 却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这还算
什么男人呢?”
“不, 正因为是匿名,对您来说才是一种忠告。”
对方挂断了电话, 因为没有打开电视, 房间里静静的。是一种催人胡思乱想的
寂静。
“准是那人在胡说八道。”
他像吐出一口痰似的又咕哝了一遍。间接地知道他们夫妇两个人的男人, 大概
有时会突然地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坏念头吧。可即便是这样他怎么会知道典子不在
家呢?而且从话里能听出来这个人也知道典子是个有工作的人。他想或许是跟典子
一起做事的人吧,今天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她, 就想出这么一出令人讨厌的闹剧。
相信任何人也不会愿意充当那种为疑惑而苦恼的丈夫。原冈打开冰箱又拿出了
一罐啤酒。打开电视, 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带有大阪口音的喜剧演员正冲着观众大声
叫着。他渐渐地一点点地回到了每天的生活中来。可眼前这一切对原冈来说总觉得
有些不是滋味。啤酒喝得越多,就越觉得肚子饿。婚宴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跟公司
的人到露天咖啡店喝了点啤酒, 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原以为今天典子在家当然会预
备好晚饭的。
可她却突然说因工作上的事要出去一趟, 留了张便条就走了。从冰箱拿啤酒的
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冰箱里面, 没有什么可吃的。空着肚子回来老婆却不在, 而且还
来了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这个家到底怎么了?原冈真的生起气来。
他又喝了两罐啤酒,喜剧演员节目之后是新闻节目, 在看完新闻节目时典子回
来了。
“噢, 对不起,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典子将手提包和文件夹嗵的一声一块儿扔到了桌子上。没想到响声会那么大,
原冈皱了下眉头。
“今天算是倒了霉了,突然来了个采访任务, 因为只是拍几张照, 我想应该没
什么问题,就交给了年轻人,结果给搞个乱七八糟。那边的摄影师迟到, 这边的哈
里又总是那么别别扭扭的……他们用手机把我叫了过去, 去了一看怎么样?简直像
个打斗场, 而且是个大打斗场。”
典子的饶舌令原冈犯嘀咕。原冈自己在这方面是很有些亲身体验的。人都是这
样, 越在感到内疚的时候话就越多。倒不是为了辩解什么或排除对方的疑虑, 而只
是因为跟自己喜欢的人刚刚分手后的余韵未尽。这个时候身体和内心到处都感觉在
发烧, 这种感觉自然而然地就会变成一种饶舌。处于热恋中的人的这种热情哪怕对
方是自己的配偶,他们也不会放弃这种形式的散热。
“一想到后天他就要回国了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在成田机场送走他之后, 我想
我也许会为能松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别说了, 快给我弄饭吃吧。”
原冈终于忍不住叫道。
“唉, 你还没吃晚饭?我还以为你宴会后肯定会跟公司的人一起到什么地方去
吃晚饭呢。”
“人家都有家, 大礼拜天的, 谁不在家吃晚饭, 怎么可能把人家拖得那么晚呢!”
当然这话里边有话。
“我正想去买东西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所以家里什么都没有。叫个寿司外卖吧。”
“又是那家绿色寿司店的寿司?我可不想吃。”
附近可以叫外卖的寿司店没什么好店, 就是那种既便宜又可以带回去吃的寿司
也要比外卖寿司好多了。
“那么吃鳗鱼怎么样?不过,要是鳗鱼的话,人家这个时间不会给我们送的。”
典子的嘴唇开始有些扭曲,原冈的任性使她感到不快。
“泡饭啦什么的,无论什么都可以。不能用家里有的东西凑合着弄点儿什么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整理完冰箱, 我正准备去买东西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典子说话的腔调变得粗暴起来, 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可怕, 她渐渐地开始瞪起眼
睛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显得那么美。上身穿着细条格的藏青色上衣, 下边配的是一
条白裤子,上衣里边也穿了件白颜色的深V字领薄毛衣, 将典子那坚硬而富有清洁
感的锁骨衬托得格外迷人。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让人很容易地想象出她身上的其他柔
软部分。再往上是她那颀长的脖子, 再往上就是她那标致的脸庞。
不知不觉地原冈开始用男人的目光给妻子估起价来。他想要是这个女人的话,
别的男人会不会主动跟她搭话?会想跟她上床吗?
连想都不用想, 在原冈的脑袋里YES 这个答案早已转了几个来回,而且这个YES
与刚才打那个电话的人的声音开始重合。
“我妻子绝对不会有外遇。”
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的男人到底算不算幸福的男人呢?反之,断言自己的老婆
没有一点儿女性的魅力, 而实际上那要真的是事实的话,说这话的男人真的会幸福
吗?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自己的妻子的确很美, 也很有魅力。走在街上至少要有几
个男人回头看上一眼的吧……
否定典子就是否定自己做过的一切,这是他最近注意到的自己的心态。为了得
到典子, 原冈抛弃了妻子和孩子, 放弃了一套房子, 还舍弃了很多其他数也数不过
来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在这种时候自己不该想起前妻多惠子菜做得多么好, 不管什么时
间回去总是有热呼呼、香喷喷的东西等着他。这种比较本身是自己对典子的一种背
叛。自己就该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新妻子从内心赞赏“这是一位多么年轻、多
么漂亮的女子啊”才是。
“你别突然给我出难题好不好?”
典子显得有些不耐烦,声音也提高了很多。
“要不然咱们去吃烤肉, 这样你就没说的了吧?”
“可以。”原冈答道。他根本不是想吃什么烤肉, 而是他心里明白要想和典子
和解只能这么做。
就寝之前就多少有那么一点预感, 到了半夜他还真的睡不着了。看了看床头柜
上的闹钟已经是后半夜三点半。典子在身边轻轻地打着呼噜。平时她是不打呼噜的,
但睡觉前要是喝了点酒的话,她有时就会这样呼噜打得长一下短一下的。
在去得很晚的韩国烧烤店里典子喝了很多生啤酒。连她最喜欢吃的烤牛舌也几
乎没动一块,原冈想一定是她在外边吃了饭回来的。要是吃了饭回来的,你说清楚
就是了,当然也可以把它理解成是考虑原冈还没吃饭, 即便如此,自己已经吃了饭
回来这件事隐瞒着不说本身就有点儿不自然。况且说“叫个寿司”的语调里也让人
感受到一种不像平时的典子的那种软弱。刚才已经基本扼制住了的疑惑又冒了出来
,并随着人的逐渐清醒开始在全身蠢蠢欲动。原冈为此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再也
躺不住了, 便去解了个手, 喝了点儿水, 顺便打开了还没有关上电源的便携式电脑,
于是在电脑上他看到了木村奈美这个熟悉的名字。今年九岁的奈美在念私立小学。
据说那所小学从四年级开始就有计算机课。“要是会打电子邮件的话,奈美给爸爸
也发个电子邮件。”这是他最近在给孩子打电话时说的话。电脑上显示出来的是一
个平假名颇多的邮件。
我是奈美。看到这个邮件,您一定很吃惊吧?电脑这东西真好玩儿,同学们都
喜欢用电脑玩游戏,可奈美觉得能用电脑跟爸爸说话更有趣。
这个邮件是从我同学家发的。我对妈妈说:给我也买个电脑吧。可妈妈说那东
西太贵, 不能买。说买电脑要几十万日元, 这是真的吗?妈妈说等你过生日的时候
让你爸爸给你买。可我想让爸爸出几十万日元的话,爸爸也怪为难的, 还是算了吧。
连休您打算怎么安排?姥姥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玩儿, 可我想见爸爸。下次奈美会
用学校的电脑给爸爸发电子邮件的。那么再见了。
有几处出现了汉字变换错误。“爸爸也怪为难的, 还是算了吧。”这句话刺痛
了原冈,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自己在哭。决定离婚以后他尽量回避看女儿的脸, 担心
会动摇自己的决心。可事实上那种担心一点儿必要都没有, 因为事情发生之后女儿
一直在竭力躲着他。
最后还是多惠子要求他把离婚的事亲自跟孩子说清楚, 他才把奈美叫到公园。
两个人一起荡着秋千时,他开始跟孩子解释,爸爸和妈妈已经决定离婚了, 不过奈
美呢, 只要想见爸爸, 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到爸爸。话刚说到这儿,奈美立刻回
了句“我就知道您找我是为这事儿”,然后就跳下秋千跑开了。只有原冈和静静地
摇晃着的秋千留在那里。每当回想起这一幕他就会产生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这种
感觉跟对多惠子的那种内疚的感觉还不大一样。对女儿的这种歉疚心理使他痛苦不
堪, 是他给女儿造成了这种一生都无法补偿的痛苦。娶了个在隔壁房间打着呼噜睡
觉的女人, 换来的是这些难于言表的痛苦。
关上电脑, 原冈走到客厅想再喝点水, 这时典子的手提包进入了他的眼帘。因
为他是在负责进口商品部门工作, 对女性用品很在行。那是个价值十几万日元的意
大利货。
他无意中打开了手提包, 看了看钱包里面, 除了几张一万日元以外, 还有一大
厚沓一千日元的钞票。接着他又翻开了她的记事本, 仔细一看上面夹杂着些英文写
满了日程安排。十二日与伊藤P一起吃午餐。这个叫伊藤的是个什么人?估计不可
能是女的。一定是个男的,因为姓的下面加上了个P,那就一定是哪个公司的经理。
十三日上午十点开会。下午两点与周刊杂志社米拉鸠开预备会。六点广尾阿克
意大利料理店。为什么要去吃意大利料理?是工作上的预备会还是去跟男人约会?
自己现在是不是有点神经质?想到这儿原冈有点儿不安。紧接着他又开始检查
起记事本里夹着的东西。电影招待券、伊东屋的购物卡等啪啦啪啦地都被翻了出来。
“我这到底是在找什么呢?”是在找避孕套还是男人的情书?那种东西不可能
放在手提包里。最后他把典子的名片夹也翻了出来。黑色的上好的名片夹是全新的
,没有一丝伤痕。在放别人送的名片的地方夹着有名的杂志社的副总编的名片和饭店
经理的名片。还有一张是广尾意大利餐馆经理的名片。因为工作关系原冈也多少懂
一点意大利语。上面标着那个叫做“美男子”的名字让他颇感不快,他出口骂了句
“混蛋”。
这一天糟糕透顶了, 先是婚宴上被人戏弄, 刚要走时又撞上了前妻的外甥女,
回到家来妻子又不在, 紧接着又有人打来了匿名电话说妻子在与情人幽会, 而且女
儿,女儿又……
“混蛋!”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这就是他这个轰轰烈烈的爱了一场的所谓新
闻人物的礼拜天。这种心境他真想跟谁诉说诉说,可这种事情对别人又怎么能说得
出口呢。
自从离婚、再婚以后,原冈注意到自己开始格外地注重面子,有关家庭或夫妇
之间的牢骚话他是一概不能再对人讲。他知道如果跟人家讲这种话, 别人肯定会露
出一副“看看怎么样, 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的表情来嘲笑他的。像他这种情况,
在别人面前不可以流露出丝毫对妻子的不满,他与他妻子必须是绝对幸福的一对。
男人们常常喜欢边喝着啤酒边唠叨自己对妻子的不满。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唠叨
开了, 周围马上就会有人开始附和。“我太知道了,你说的没错。”这种时候是男
人们最开心、可以信口胡说、互相同情的时候。而原冈似乎被排除在这种男人的圈
子之外。对像他这样的抛弃了妻子和孩子, 跟年轻漂亮的女人再婚的人,谁也不会
去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的。
这样久而久之原冈就养成了一种对他人一般不多说话的习惯。与此同时也放弃
了对一些问题的深思、自省的习惯。睡在他身边的女人呼出的气息里多少夹杂着些
大蒜味儿, 此时正在他身边轻轻地打着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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