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克一个人坐在广阔的餐厅内用晚饭。餐厅在三层大厦的第二层楼,第一层 是办公室及储藏室,第三层是宿舍和大班的私人卧室。房子位于珠江畔,是东印度 公司四十年前建造的。八年前;史迪克认为这是“财富商行”在广州的理想地点而 把它买下。大厦里头有四、五十个葡萄牙会计,十几个欧洲职员及上百的中国男仆 ——因为女仆是违法的。 他在这里已二十四天,金生连影都没看到。每次他的信差都带回同样的讯息, 还是没回来。明天他决定回广州。 高林待了十天便回香港,因为朗塔夫来了封急电说卖地有了问题。和急电一起 来的,是史罗伯的信。史罗伯说史迪克的破产引起了贸易商一阵恐慌,他们都写信 回来,把钱存入不同的银行。大部分商人都期待着第三十天的来临。他们的买办陈 盛,被债主们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史迪克知道六天内再找不到金生的话,一切就完了。他是一个老贼,史迪克想, 可是他不能没有他。因为只有他才能联络上旗善。 楼下传来一阵争执的声音。一个船家打扮,头戴舢舨帽的女于正和史迪克的仆 人相持不下。 “牛仔不能来。”仆人用英文说。牛表示女子,仔表示小孩,牛仔表示年轻女 子。 “牛仔出去!”史迪克说。 “你要牛仔吗?牛仔很多好床功。两块钱就好了。”那个女孩子在大叫。 仆人抓住她要她出去时,她头上的帽掉了下来。史迪克看到她的脸,马上笑着 说:“这个牛仔好,可以留下。” “牛仔很多很好的,大班。” “老天,小姐,没有别人在啦,不要再说英文好不好。”他把她抱起来。 “放下我,大班。”他放下她,她脸露忧伤地鞠躬说:“我是秘密地来的,我 很替你失去的家人而难过。’”泪挂在脸上。“我去庙里拜过了,希望他们有好的 来生。” “谢谢你!为什么离开澳门?我不是要你留在那儿吗?” “洗了澡再说,臭死了。” 史迪克按铃叫来佣人把她带去浴室。他看着她摇曳着走出去,便想起她是缠脚 的。史迪克五年前买下她时,便把绑脚带解开,但她却说痛,只好由她包着三寸金 莲。他当时要陈哥顿做翻译,才知道缠脚是中国人的传统,她们从六岁就开始扎, 每周只能解开几分钟,以便洗脚。他还要陈哥顿问她脚会不会痛。她对陈哥顿说痛 当然痛,可是不扎了更痛苦。美美还对陈哥顿说了些别的,史迪克听到番鬼二字, 他知道番鬼表示野蛮的魔鬼。 “她想知道怎样能使外国人喜欢。”陈丹顿说。 “告诉她番鬼和中国人一样。告诉她,我要你教她学讲英语,但不得把她会讲 英语的秘密说出来,在别人面前只能说中国话。还有,告诉她,我要你用你的生命 去保护她。” “我可以进来吗?”美美站在门口有礼的鞠躬问。 “请!” 美美的脸椭圆,眼睛杏形。她全身现在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头发梳成半月型压 着头顶,中央插着一根玉。她身材高大,皮肤白得象透明一样。她是苏州人,今年 二十岁。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在担心。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你。” “你把孩子放在哪里?” “大姐那里。” 大姐是美美对史迪克的前一位情妇凯棚的称呼,她们一向以姐 妹相称,他相信孩子在她手上会很安全而且视如己出。 “很好,他们都好吧?” “邓肯有一双黑眼睛,有你野蛮人的坏脾气,凯蒂长了两颗牙,两个孩子都很 好。我听说布洛克要把你弄垮,是真的吗?” “除非神明特别照顾我们,不然就完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老天,情况真的很坏吗?” “非常坏。” “改变情势很简单。把布洛克杀了。现在正是时候。” “这是一个方法。” “这个方法、那个方法,你一定可以想出个办法。” “你怎么这样肯定?” “因为你不想失去我。” “为什么我会失去你?” “我也不喜欢做第二等人。我是属于‘大班’的。我不是客家、或船家、或广 东的妓女。要是我做了二等人,其他人会取代我的。不管了,那是神明的事。” “也许你现在已经位居第二了,美美。” “不,大班,不是现在。以后可能,但不是现在。”她吻了吻他,等他想抱着 她时,却溜了开去。“我们先来玩双陆棋,反正有的是时间,一块钱一点。” “不要。” “一块钱一点。不然我也许会头痛,太累了。” “也许我要收回本来打算送你的新年礼物。” “什么礼物?” ‘算了。” “求求你,大班,我不胡闹了。什么礼物?求求你告诉我?是玉?是金手镯? 是丝?” “算了。” ‘你的头不痛啦?” 她给了他两个耳光,然后两臂紧抱着他的颈说:“我对你那么好,而你却对我 那么坏。我们来做爱吧。” “我们来玩四局。一千块一点。” “赌注太大了!”她看到他脸上嘲弄的挑战表情,忍不住说:“四局。我会赢 你的,上帝保佑我!” 他们玩了四局,她输了一万八千元。 “上帝死了,我破产了,大班。破产。噢啊啊!我的全部财产,还有房子啊, 再来一局。”她说:“你要给我捞本的机会。” “明天。同样的赌注。” “我再不下这么大的赌注了。永远不下,永远不。除了明天再来的那一次。” 日出后,他被一阵警觉惊醒。他从枕头下拿出刀子,轻声走近窗前,拨开窗帘。 他很奇怪,因为大街上什么也没有。不过他听到低沉的脚步声向他的房间走来。他 看看美美,她睡得很熟。他手持着刀,靠在门后等待。 脚步声停止。 敲门。 “什么事?” 仆人轻轻跨进房内。他很惧怕,当他看到赤着身提着刀的史迪克时,高声大叫: “主人,勾鼻主人和黑发主人来这儿。说要快点见你。” “就说我马上来。” 史迪克匆匆穿上衣服,走下楼。贾古柏和莫斯在餐厅内等着他。莫斯阴沉地在 检查他的手枪。 “抱歉打扰你,大班。有麻烦了。” 贾古柏说。 “什么? ‘有谣言说两千个清廷军士——旗兵,昨晚来了广州。” ‘真的吗?” “不晓得。”贾古柏说:“不过要是真的话,就有麻烦了。” “这是今早金生的儿子华生告诉我的。”莫斯沉重地说。 “他有没有说金生回来?” “没有,大班,他说他父亲还没回来。我看不可信。华生怕得很,他说他早上 起来,看到皇帝的诏书说所有对我们的贸易马上停止。我也看了,王玺没错。” 大街上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们走到窗旁。一队悬弓带剑的旗兵,骑在马上疾驰 至东面尽头而下马。 “至少有四、五十个在广州了。” 史迪克说。 “要是真有两千呢?”贾古柏问。 “我们最好离开这里。”’ 史迪克接着按铃叫来仆人说:“早餐,快快。咖啡、茶、蛋、肉,快快!” “旗人在街上,而你还有心情吃早餐?”贾古柏问。 “空着肚子忧虑,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史迪克说。 莫斯大笑。他已知道美美昨晚到了。两年前史迪克曾经要他暗中教她基督教义, 因为史迪克信任他。“早餐是个好主意。” 贾古柏在窗旁,可以看到商人们仓皇地经过花园走进工厂。旗兵杂乱无章地聚 在一块,嘴里不知在唠叨些什么。“也许和上次一样,他们要赎金。”贾古柏说。 “这次不会的,小子。要是他们有行动,他们会先砍下我们的头。” “为什么?” “为什么派旗兵来广州?他们是战士,不是本地军队。” 仆人进来铺上大桌子,把冻鸡、煎蛋、面包、牛油、果酱等食物放下。史迪克 和莫斯很痛快地吃。贾古柏却难以下咽。 “主人!”一个仆人匆匆跑进来。 “什么事?” “单眼主人要进来,可以吗?” “可以。” 布洛克跨步进来。他的儿于哥夫和他一起。“早安,各位,早安,迪克小子。” “要吃早餐吗?” “不必了,谢谢。” “旅途愉快吗?哥夫?” “很好,谢谢你,史迪克先生。”哥夫身材和他父亲一样高大,凹凸不平的鼻 子,灰发,灰胡子。“下次我一定要胜过‘雷云号’。” “下次,小子。” 布洛克大笑说:“你是它的主人。” “你认为外头那些军队来干嘛’!布洛克?” “贸易完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该死的旗兵。” “会驱逐我们吗?” “你有武器吗?”布洛克反问史迪克。 “不够。” “我们有很多,是哥夫带来的,这地方用来防卫最好。” ‘你有多少个好手?” “二十,他们一个可以对付一百个。” “把葡萄牙人算进去,我有三十。” “不要用葡萄牙人,光是我们就够了。” “你们保护不了所有的租借地。” 贾古柏说。 “可是我们能够防卫这栋工厂。你们美国人不用担心,他们要的是我们。” “对。” 史迪力说:“要是我们必须离去,我们需要你照顾我们的生意。” “我来这里还有别的事,迪克。我要跟你谈谈生意以及古柏——铁曼公司的事。 我有个你可能会接受的提议。” “我们再给你三十天,迪克,只三十天而已。”贾古柏说。 “谢谢你,贾古柏,你太慷慨了。” “谢个屁,我太笨了。不过时间不是问题,你早晚都是我的瓮中之物,再加五 天,迪克。” 史迪克向莫斯说:“到外面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最好把人都叫到这里来,反正这里很大。”布洛克说。 “慢着,这也许只是他们的幌子,椅善想用这种方式来吓唬吓唬我们。我们先 下去开会再说吧。”史迪克说。 “那我们一个小时后再来开会。”布洛克说完便和哥夫一起离去。 “你认为是怎么一回事?”贾古柏问。 “我想是符善有意让我们紧张,然后他就可以对他要的东西漫天开价。”史迪 克拍拍贾古柏的肩膀说:“谢谢你的三十天,我不会忘记的。” “不必客气。” 布洛克和哥夫一小时后把贸易商都召来了。会议在激烈的气氛中进行,有的商 人提议慢慢谈判,有的提议干脆开火。在争持不下时,一个叫艾里逊的贸易商说: “我觉得最好派个人偷偷到黄埔去,由那里再坐快船便可通知在香港的舰队。” “很好的提议,可是谁志愿去呢?”史迪克问。他看看没有人回答便说:“我 提议让艾里逊拥有这份荣誉。” 于是他们一起去花园,把艾里逊送走。旗兵一点也没注意他们的行动。 “也许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布洛克说。 “我认为他们不会动他,否则我不会让他走。”史迪克说。 布洛克咕哝几句后便和哥夫回到自己的工厂去。 史迪克看看花园的守卫情形,满意地笑着问他的仆人:“小姐呢?” “不知道,主人。牛仔我没看到。” 他把整栋楼找遍了都没发现美美,好象她从没来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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