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母 我出生于1922年6 月4 日。我的父亲雅各夫·弗里德曼和母亲玛蒂尔达·尼· 玛齐在此之前已有两个孩子:我的大哥埃利泽和二哥什洛莫。两年后的同月同日, 我的妹妹哈娅来到人世;又过了6 年,我父母的幼女、我们的妹妹阿达呱呱坠地。 那时,我们这个7 口之家还被认为是个小家庭,因为周围的家庭都有十多个孩子。 捷克人管我出生的城市叫穆卡切沃,而匈牙利语中把它称作穆恩卡奇,它坐落 在前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东部边境。这个国家分成几个地区:捷克( 首府布拉格 ) 、摩达维亚一西里西亚( 首府布尔诺) 、斯洛伐克( 首府布拉迪斯拉发) ,还有 就是喀尔巴特鲁斯,俄国人把它叫做“喀尔巴阡的俄国”。喀尔巴特鲁斯的正式首 府是奥兹霍罗德,但无论从经济、政治还是文化的角度来说,穆卡切沃都被认为是 这一地区的中心城市。 我们这个地方的一个显著特征是“种类繁多”。首先是风景。就像它的名字所 提示的那样,喀尔巴特鲁斯坐落在四季常青的喀尔巴阡山的怀抱中,这里树木参天, 芳草茵茵,无数条的小河( 比如流经我们城市的拉特莱斯河) 欢快地向南方奔流, 注入蓝色的多瑙河。 这里的居民也如风景一般多种多样。不少上了年纪的人早在奥匈帝国时代就居 住在此,他们操着德语和匈牙利语。此外,还有从周围邻国来的很多少数民族,他 们来自北方的波兰,东方的乌克兰和俄国,或是南方的罗马尼亚和匈牙利。当然, 还有我们的犹太同胞。 在我生活的时代,犹太人口几乎占了城市总人口的一半,居民37000 人中有17000 人是犹太人。这里的犹太人也是各式各样的,有些已经彻底同化,离开了犹太社区, 抛弃了犹太教;也有各个派别的犹太复国主义者;还有宗教人士,他们之间同样分 歧很深,矛盾重重,每个拉比(指接受过正规犹太教教育,系统学过《圣经》《塔 木德》等犹太教经典,担任犹太人社团活犹太教教会的精神领袖或在犹太教宗教学 院传授犹太教教义的人。类似于基督教的牧师、天主教的神父。)都有他自己的宗 教法庭和追随者。他们中有些人非常极端,就像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萨特马尔”哈 西德派(哈西德派是犹太教一个非常极端的教派,主要在美国和以色列活动。其信 众反对世俗以色列国的建立,认为这只能是救世主的工作;甚至参加各种反犹太复 国主义的活动。)一样,其中不少人移居以色列,现在住在耶路撒冷的“百倍区” (“百倍区”,希伯来文“Meah she‘arjm”,位于耶路撒冷,是极端正统犹太教 人士的聚居地。)。 教派之问的矛盾和斗争无休无止,异常激烈。一个典型的教派敌对的例子是, 如果某位拉比的法庭中少于法定的10名男子(犹太教宗教活动至少要有十名成年犹 太男子参加,否则被视为无效。),他们宁愿到大街上去找一个犹太人而不是从附 近其他的拉比那儿邀请。 我们中欧的气候也一样多姿多彩、四季分明,四季的分界点几乎可以精确到具 体的某一天。开舂积雪消融,独具风姿的野风信子最先欣悦地从皑皑的白雪中探出 头,预报着春天到来的消息。随后万物生润,似乎给大地铺上了一条一望无际的绿 色地毯;色彩绚丽的鲜花点缀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问,煞是好看。 夏季,园子里的黑莓树和桑椹树结满了果实,市场上满是五颜六色、口味各异 的樱桃。儿时我非常高兴我的生日在6 月,那正是水果丰收的季节,樱桃便宜得很, 不但可以吃个饱,还可以挂在耳朵上,就像耳环一样;还有李子、苹果和梨。最名 贵的梨被称作“凯撒伯尔内”——梨王,每咬一口,甜蜜的汁水就顺着嘴巴流下来。 那种美味终身难忘。 我对祖父母没有什么印象。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过世了,我只认识祖父的 两个姐妹:一位是矮小的费格拉( 茨博拉(希伯来语意为小鸟。)) 姑妈,她瘦削 的脸上布满皱纹;另一位是太巴拉( 约娜(希伯来语意为鸽子。)) 姑妈,她眼眶 深陷,但我总能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一丝微笑。小时候我们经常去看望茨博拉姑妈, 这是父母的要求,但我们只是像尽义务,一点也不开心。她是犹太人称作“巴兹迪 特纳茨”的那种女人,意思是不能生育,它的另一个意思是对孩子缺乏爱心,也许 这就是她处处井井有条、书生气十足的原因。我们还曾说她有洁癖。 我们家很穷,妈妈几乎从不烘蛋糕吃,惟一的例外是每年的普珥节(普珥节是 犹太人的传统节日,每年公历三月前后来临。普珥节是为了纪念犹太人王后以斯帖 揭穿波斯奸臣阴谋,从而避免犹太人被灭族的故事,是一个欢乐的节日.)前。即 使在那时,她做蛋糕也只是为了我们接受节日礼物后能有所回报。这是普珥节的流 行的风俗。这一天演员们会来到我们家和其他犹太家庭表演“普珥故事”,就是模 仿普珥节传统的滑稽戏。演员们将得到蛋糕作为演出的酬劳。我们的邻居、朋友或 熟人也会给我们送来一盘蛋糕,妈妈拿了他们的蛋糕,换上自己烘的蛋糕或是刚收 到的其他人的蛋糕回赠他们。 普珥节里我们去看望茨博拉姑妈,每当她给我们蛋糕后都站在一旁看着我们。 起初我还以为她是想看看她的蛋糕是否合我们的胃口,但很快我便十分失望,因为 她常常会弯下腰来,捡起我们从嘴边或是手上掉下的每一粒碎屑。由于我们对她天 生的恐惧,蛋糕屑反而不停地往下掉。 相反,我很喜欢去约娜姑妈那儿做客,她对我们非常热情。她家里也不宽裕, 但她心地善良,每次都很欢迎我们,还让我们吃东西时别让她丈夫发现。姑父其实 并不吝啬,但姑妈觉得让他看见自己“浪费”总归不好,因为他们的生活也很艰难。 姑父的身材和他的红胡子都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很有才气,能作词作曲,再 把歌唱出来,他唱歌非常动听。他在犹太社区里也小有名气,每当人们举行婚礼或 是其他庆祝活动时,都请他去唱歌助兴。约娜姑妈有颗金子般的心,她总是站在边 上劝说我们尝尝她做的发酵蜂蜜糕( 一种专为婚礼准备的甜点) 和其他食物。她对 这些颇为自豪。 我的父母都来自极端正统的宗教家庭。当时没有相当于婚姻介绍所的“沙德汉” 的媒人安排,女孩子出嫁前是不能见男孩子的。父亲满了1 8 岁,也就是法定的结 婚年龄后,媒人们便相继登门拜访他的父母,为他推荐合适的新娘。而父亲拒绝了 他们建议的所有的美貌女子和富家千金,却打发他们去我母亲家里。因他曾看了她 一眼,就牢牢记住了她。那一次,父亲在一家商店旁偶然看见玻璃窗照出母亲的模 样。父亲走出几步,又回头打量她。几天后,父亲又到那家商店,再一次看见母亲 在那儿。他凝视着母亲,暗暗决定非她不娶。 于是,当媒人再次登门时,父亲让他们去母亲家说亲。很快,他们按照宗教规 定举行仪式结了婚。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一见钟情。和常人相比,我母亲长得可算 非常标致:身材苗条;迷人的脸蛋上挂着一双浅浅的酒窝,娇羞无限;一双湛蓝的 眸子秋波荡漾;栗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父亲比母亲高半个头,总是神情严峻。 他颧骨微高,一双棕色的眼睛上方长着两道浓眉。像当时所有的经学院的年轻 学生那样,他戴着黑帽( 按犹太教规定,头顶直接对着上帝是大不敬,行走不能超 过四步。 故而男子的头上一般戴着叫做“kippa ”的小圆帽,极端正统的教徒在小圆帽 外还戴一顶宽檐黑帽,就是作者的父亲当时戴得那种。) ,鬓角的头发从太阳穴卷 曲下来,直至脸颊( 根据《圣经·利未记》19章27节的规定:“头的两鬓不可剃”。 极端正统的犹太教徒都遵从这一规定,男人留起鬓角,并编成辫子垂在脸颊两侧。 ) 。结婚前,母亲被迫剪掉了她那美丽的长发,剃光了头,然后用一块方巾小心地 包住头上的假发( 极端正统的犹太教妇女结婚后要剃光头发,戴上假发,并包上头 巾;也有稍世俗一点的妇女结婚后只是戴上帽子遮住头发。) 。 我童年时从没有听说他们新婚期间的任何细节,他们在一起只生活了不到一年, 就被迫分开了。奥匈帝国王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这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 的导火索。1 9 l 4 年8 月1 日,战争爆发了。布告板上贴出宣布总动员的布告, 父亲匆匆向母亲道了别,就离开家上了战场。3 天后,8 月4 日,我的长兄埃利泽 出生了。那时的通讯手段还很落后,母亲不知如何通知丈夫,告诉他已经成了父亲。 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我们今天的战争大不一样,士兵们整队进发,然后被送往远方前 线的某个地方作战。母亲没有父亲的地址,无法通知他这一消息。惟一令她感到欣 慰的是,给孩子取名不是问题。和大多数宗教家庭不同,他们早已商量好了一切。 关于名字没有什么异议,父亲离家前他们都同意,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儿,就给他取 名叫埃利泽。 父亲和大批被征召的年轻人一道上了火车向战场进发。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青 年,和父亲的打扮差不多,把鬓角的头发卷得细细的放到耳后,包在军帽里。父亲 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一眼就看出他善于交际,十分健谈。他们互相作了自我介绍, 立刻成了朋友。谈着谈着,他们发现除了鬓角的头发和军帽外,他们还有其他的共 同点:两个人家里都有身怀六甲的妻子,随时可能生产。 他们俩都很高兴对方和自己的命运如此相似。他们手掌相击——这是当时被普 遍接受的行为,击掌表示一种不成文的协议,但它和契约一样必须履行。他们击掌 决定,如果新生儿是一男一女,日后就结为夫妇。 战争结束他们回到家乡时,很明显这一协议已经无法实现了。导致“违约”的 原因有很多,其中决定性的因素是父亲经历战争后整个儿变了一个人,他的世界观 发生了很大变化,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相反,他的朋友和过去一样,还是个保守 而心胸狭窄的犹太人。父亲后来得知他没能在城里立足,只得回到乡下老家,在那 儿生了4 个女儿。女儿们全都严守戒律,也很孝顺。当她们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时, 她们的父亲颇感自豪,因为这几个女儿的针线活都是一流的。她们呆在家里,每天 从早到晚纺织缝纫,坐在一大堆衣服中等着“沙德汉” 为她们安排婚姻。 战后,两个老朋友的生活截然不同。当父亲的朋友前来拜访时,他们都绝口不 提当年的击掌之誓。那些年,他有时进城拜访我们,我记得其中的一次,那时我还 是个小姑娘。父亲和他仍然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但仅此而已。 对父亲的“毁约”行为他并不责怪,他可以了解他们是多么不同。他知道,当 年那两个年轻人只是乱点了鸳鸯谱。他的裁缝女儿和我那已成为优秀的高中生的哥 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根本不相配。 父亲应征服役后,我母亲一直留在家中,多年以后才听说两个朋友曾有过这样 的协议。战争在继续,父亲还在军中,她一个人在家勤恳地干着家务活儿,照顾我 刚刚学走路的哥哥,挣钱养活母子俩的重担也落在她肩上。她找了份可以在家做的 工作,空下来就干这份活儿,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她给工厂送来的军装缝上纽扣, 再送回工厂。她一边低声哼唱着摇篮曲,用脚摇着摇篮把哥哥送入梦乡,一边敏捷 地缝着钮扣。母亲夜以继日地辛勤工作,挣钱维持母子俩的生计。她默默做着这一 切,无时无刻不期待着丈夫回来:如果他看到自己和儿子,他会名么高兴啊!母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期待着,但父亲还是没回来。她非常担心,因为她连父亲的 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些逃避了兵役的年轻人嘲笑那些上了战场的人是去送死,还说这对他们自己 可不合适,因为他们要享受生活。每天都有求婚者到母亲那儿,带给她有关战争的 各种愈来愈糟的坏消息。他们向她描述战役如何血腥,战死和受伤的士兵不计其数, 惟一的目的是劝说母亲嫁给他们。 他们告诉她,她是在为父亲浪费自己的大好青春,而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战 争在继续,他们也在继续唠唠叨叨,纠缠着母亲: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工作,只要 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就能保证好好抚养他们母子,而她将得到任何她想要 的东西——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同意嫁给他们。母亲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从没 有动心。她相信内心的感觉,终有一天,她丈夫会突然毫发无损地回到身边。每当 她看到儿子我的哥哥埃利泽,她的眼泪就会立刻被笑容代替。哥哥总是微笑地看着 母亲,他的笑靥带给母亲力量,使她更加坚信丈夫的回归。埃利泽3 岁生日的时候, 母亲从后面把他扶上椅子,看着“格拉赫”( 理发师) 给他理第一次发。母亲注视 着他那漂亮的金色卷发从头上掉下地板,这标志着哥哥按照宗教规定与过去3 年时 光告别,就像其他宗教家庭的男孩一样(犹太男童3 岁时开始圣经的学习。为此要 举行一个仪式。此时第一次给他们理发,使他们对此印象深刻。)。 一天,一个从前线回来的士兵来到母亲家中。他很幸运,得到了暂时休假。他 给母亲带来一封信。母亲向他道了谢。送信人一走,母亲就把孩子放进摇篮盖上被 子,迫不及待地拆开信阅读。她非常激动,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眼里流出幸福的 泪水。她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信,直到后来才弯腰捡起打开信封时掉在地上的一张照 片。照片中是一个士兵,穿着“鲁巴什卡”( 一种紧身的高领军装) 和骑兵的及膝 马裤,站在一匹备鞍的战马旁,手握马缰。母亲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孩子醒了, 哭着要吃的,可她没有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她用手抓住脑袋,痛苦地摇了摇,不 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徒劳地在照片上找她的丈夫。她意识到,照片中的男人不 是他,肯定是有人弄错了。她悲伤地想着,这个人不是当年和她分别的那个年轻的 经学院学生。 整整一天她都非常困惑。她吻着儿子,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晚上,当她安顿哥 哥在摇篮中睡下,做完家务,缝完那天最后一颗纽扣以后,她上了床,思维仍然十 分混乱。她从枕下取出信封,再次检视那张照片。这次,她没有理会他那奇怪的衣 着,而是凝视父亲的眼睛。突然,她尖叫一声,这次她肯定这就是他,她的丈夫。 她重新仔细查看颤抖的手中拿着的照片。战马像是真实的、有生命的,但站在一旁 牵着马缰的人是谁? 他看上去像一个鲁莽的外邦人(指非犹太人。)。良久,母亲 终于肯定,那就--是她的丈夫。那天晚上,她整夜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张 照片,凝视父亲的眼睛。她心跳加速,心中充满忧虑与渴望。 战争是那么漫长,已经进入了第4 年。有极少数人回到家乡小住了几日,顺便 描述了一下战场的情形。情况看来比较乐观,很多人相信,战争很快就将结束,士 兵们也可以回家团聚了。 母亲在这期间一直急切地盼望父亲回来。她向一点点长大的埃利泽哥哥描述父 亲的模样。哥哥从不认识父亲,由于战争,哥哥出生时父亲已经离他们远去。母亲 对哥哥说,感谢上帝,他们非常幸运,因为很多人上战场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但他 们的命好,父亲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再过几个星期,甚至只要几天,他就可以回 到家里,回到他们身边,他们就能像所有的家庭一样团圆。母亲一又一遍地告诉哥 哥,他的父亲是个英雄,他应该为父亲感到骄傲。母亲还为他准备着与从未谋面的 父亲的初次相会,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但她却没有片刻闲暇考虑她自己,还有他 们夫妻的重聚。 门开了,一个英俊的男子站在门口。他的头上长着浓密的头发,却没有戴帽子。 对于正统的犹太教徒来说,这是明文禁止的。在母亲看来,父亲完全是个陌生人— —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军装上溅满泥点。他把一个 大木头盒子放在门口,那是他的行李箱。然后,他愉快地看着母亲的眼睛,张开双 臂想拥抱她,但却看到母亲仍站在原地,这一切太令母亲诧异了,她还在打量着面 前这个人。父亲盯着母亲的眼睛;但母亲毫无反应,双脚似乎钉在地板上,一动不 动,就像麻木了一样。 对母亲的表现父亲有些奇怪,也有些失望。他张着双臂站在门口。突然,他看 见他的小儿子,立刻满怀喜悦地说:“小宝贝,到我这儿来,让爸爸亲亲你。”哥 哥牢牢抓住母亲的裙子,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她的双腿,仿佛那儿是他防备这个陌生 人的避难所。他是个害羞的男孩儿,他躲起来,就像每次陌生人来访时表现的一样。 母亲抚摸着他,双脚仍站在原地,无法移动一步。 她慢慢收拾起纷乱的思绪,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她用母亲特有的柔 和的声音鼓励哥哥说:“去吧,宝贝,去向你爸爸问好,他从战场上回到我们身边 来了。”哥哥却没有照做,依然退缩不前。终于在母亲的帮助下,他才一步一步向 父亲挪去,在他身边停下来,眼睛看着地下。 父亲小心翼翼避免吓着孩子。在远离家乡的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想像着回家 的场景,憧憬着与妻儿团聚的快乐。整个战争期间,他惟一思念的就是他们。但现 在家人这么对他,他毫无思想准备,他们的疏远深深伤害了他。他很难过,为了不 让孩子看见他的眼泪,他弯下腰打开带回家的那个军用提箱。哥哥靠近一点站在他 身边,看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裹。父亲敏捷的手指解开一个皮包上系着的绳子, 从包里拿出一只长着长长鹿角的驯鹿,一头笨拙的北极熊,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雕 刻。这都是终日生活在屋子里在妈妈身边长大的小男孩从没有见过的。在父亲沦为 战俘的日子里,他就是用一把小刀亲手雕刻出了这些可爱的动物。不知道当他雕刻 它们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们将帮助他扫除自己与儿子之间的障碍。 父亲在战俘营雕刻的东西中,有一副象棋。我记得那个“车”——它能让人联 想起耶路撒冷的某座装饰华丽的塔——那真是一件艺术品。那是父亲在战俘营期间 惟一设法保存完整的东西,直到回家。那个“车”在我家相当荣耀,它站在餐具柜 上的一块绣花桌布上,每个来访的客人都会饶有兴味地看它。 父亲在漫长的囚徒岁月里结识了不少受过教育的文化人。他仔细倾听他们的谈 话,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很快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以说,我父亲是自学成 才。在他的囚禁生涯中,他完成了一个重大的转变。 他从一个留着鬓角头发、除了祈祷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宗教学者,变成 一个否认上帝存在的彻底的无神论者。他变得心胸开阔,关心周围的一切。战后回 到家乡时,他的世界观已经完全改变,极左倾向非常明显。 我很喜欢星期六的晚上。油灯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我们就坐在昏暗的灯光中, 听爸爸讲那些精彩而又引人入胜的故事。我们听说父亲回家时和母亲遇到过很多麻 烦,我们听的故事全是有关这些的。父亲和母亲分开了四年半,在他们刚刚重新团 聚的日子里,两个人简直陌如路人。我们还听说母亲是怎样努力习惯父亲这个“新” 丈夫的。那时母亲还是个严守戒律的犹太教徒,父亲却已属于整个大千世界了。他 们深爱着对方,父亲对母亲也总是非常耐心。他对妻儿良好的态度打破了他们之间 的隔阂,建立起和谐的关系。渐渐地,他开始影响母亲了。 最早的那些日子里,为了照顾和尊重母亲,父亲在安息日会独自出去躲起来抽 烟(安息日是犹太人一周的周末,从星期五太阳落山开始到星期六太阳落山结束。 犹- 太教规定在安息日不得做任何工,包括不得点火。所以安息日禁止抽烟。)。 母亲虽然已经接受了他的这个习惯,但为了母亲,父亲还是坚持这样做,因为“邻 居们会说什么”。慢慢地,母亲不仅接受了她的“新”丈夫,而且对他很满意。 过了几个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母亲除去了每个结了婚的犹太妇女都戴着的 假发,让她那漂亮的栗色头发长出来。她把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盘起来,就像是戴 在头顶的花环一样。 我喜欢听母亲描述父亲回来后第一夜的情景:她是怎么铺那张双人床的——多 少个夜晚她都只能独自一个人睡在上面;还有,那时她的感觉如何——她已经羞红 了脸,因为父亲已经紧紧抱住她,疯狂地吻她,这滋味是她以前从来没尝过的。 父亲回来后,我的父母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在周围都是正统犹太人的环境中, 他成了一个陌生人,连他战前的朋友们都不再理他。朋友和他保持着距离,邻居们 也不再承认母亲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最令父亲母亲悲伤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埃利泽 也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痛苦。 每天他从“哈德尔”( 希伯来语“HEDER ”,犹太儿童接受宗教教育的学校。 ) 回来时都哭哭啼啼,反复安慰他才承认,其他的孩子们总是嘲笑他,因为他的爸 爸和其他人不一样,甚至连正统犹太教徒的黑帽都不戴。一天他回家时,身上青一 块紫一块,流血不止。父亲毫不迟疑,决定不再送他去“哈德尔”上学,而是由父 亲自己在家里教育他。这条关于父亲这个不信上帝的叛教者的新闻,很快就在社区 里传遍了,所有人都与他和他的家庭隔离开来( 犹太社区的教规非常严格,但不会 判处人死刑。对某人最重的惩罚之一就是社区里所有人与之隔离,不加理睬。) 。 母亲默默地忍受着,父亲咬紧了牙关,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这使他非常悲 痛。而母亲娘家的报复很快也来了,他们所有的人突然令人惊讶地向她道别,拿着 移民许可证和其他的证件去了“应许之地”( 犹太人一般把巴勒斯坦地称作“应许 之地”,即上帝许给他们的土地。这里作者借用该词指美国,表现当时犹太人对美 国的向往。) ——美国,那是当时犹太人最向往的地方。他们就像夜里的窃贼一样, 偷偷拍了照片,准备好证件,到了上船的前夜才来道别。过了些年,他们得知我父 母经济拮据的窘境,为了减轻良心的谴责,有时会寄来包裹,里面有衣服、食品罐 头,还有信。信中有时夹着几个美元。 多少年过去了,当我们重新建立联系后,他们也想寄包裹给我。我写信向他们 表示感谢,说我生活在基布兹(希伯来语“KIBBUTZ ”,犹太人移民到巴勒斯坦地 区后建立的共产主义性质的集体农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基布兹的一切财产为全 体成员所共有,社员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作者移民到以色列后一直在一个基布兹 定居。),什么都不缺。但我姨妈听说以色列物资短缺,还是要坚持寄给我。我便 把那些包裹送到挞布兹( 或是我们所称的“公社”) 的衣物供应处。在家里,我从 没听过因为和他们断绝了关系而表达出的任何悲痛。 我们很喜欢周末的夜晚。油灯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我们坐在灯光下听爸爸描述 两支骑兵部队惨烈的战斗。 他讲得十分生动,我好像真能看见那些骑兵和他们名贵的战马陷进肮脏的沼泽 死去的情景。一次,我们听到这样一个战斗故事:两支部队面对面站好,准备作战。 一方是俄军,一方是奥军。我父亲是一名奥军士兵。在那个年代,今天这些先进的 武器还没有发明,士兵们完全是近身肉搏。他们列成队形,一队士兵对着敌军中的 一队。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我父亲突然眼看着一个敌军士兵倒下,低吟着“ 合玛”祷文(犹太人临死前的祷告词。)死去。父亲非常震惊,因为他知道那是个 和他一样的犹太人。 这使他无法平静。我究竟做了什么? 他喃喃地问自己——只是因为那个士兵穿 着敌军的军装,他就亲手杀了他。父亲从没有对我们说这些,但很有可能就在那时, 他第一次扪心自问。这导致他的思维方式和世界观产生了重大的转变。 父亲战斗了4 年,直到他在重兵围困的法施米赛勒城堡受伤。当时他和战友们 艰苦地作战,但是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弹尽粮绝,很多人不是战死就是冻死饿死。 父亲受了伤,失去了知觉,当他苏醒时,他已经成了一个战俘。他的战争生活 就此结束了。 还有个父亲回家后的故事,我是长大后才听说的:一个星期六的早上,父母两 人像往常一样还躺在床上聊天,哥哥在父亲回来后第一次主动慢慢走近他们的床, 躺在他们中间。父亲万分喜悦地拥抱他、亲吻他,同时也得到了儿子的回报:迟疑 但却甜蜜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