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隔都 从这时开始,事态的进展非常快。犹太人的财产被没收,商店被查抄。店主和 商人们失去了工作,天天关在家里。 我们在纳粹政权下忍受了一个月,但一切都好像没有止境。很快,第二个打击 又来了,比第一个还要厉害:一道命令下来,所有犹太人必须集中到隔都居住。在 我们城市,犹太人本来是分散的,但纳粹给我们造了两个隔都。 一个隔都就在“犹太街”,这名字已经告诉我们它的主要居民是犹太人。这是 犹太生活的中心,犹太会躲到我们家房顶上面。厨房边上的壁橱里有架梯子,他顺 着梯子爬上去,摆脱了他们。 埃弗拉向我们描述过他在布达佩斯遇到的惊险的一幕:他像往常一样穿着箭十 字军装,胸前挂着一大堆勋章,急匆匆地赶路。突然,一个小男孩拦住他,说:“ 我认识你。”他跟着他,接着说:“真的,我知道你不是纳粹,更不是什么军官。 你是个肮脏的犹太人。你以前住在我们附近,我知道你是犹太人。“男孩粗暴 地命令埃弗拉转过身,用枪顶住他的背,高兴地押着他向前走,准备把他交给当局。 他们在路口停下,那男孩把埃弗拉交给两个和他穿同样军装的人。 那两个人把男孩大大夸奖了一番,说他交上埃弗拉是非常爱国的行为,他们知 道怎么处置这个“肮脏的犹太人”。 男孩离开后,三个人突然大声笑起来,原来那两个是埃弗拉最好的朋友,和他 一样冒充德国军官穿上了箭十字军装。他们很高兴能够化装成匈牙利军官救出朋友。 城里的隔都建起来之后,所有像我们这样原先就住在隔都区里的家庭都收容了 很多外面的犹太人。我们狭小的房子里又住进四个家庭。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我 们打开壁橱门,拿出我们不会再用的桌布扔进院子,又移开里面的抽屉和书架,放 进新来者的行李。他们带的全是最基本的必需品——每个大人只能带一个箱子,儿 童只能带一个小包。屋里的地板上放满了床垫,一个挨着一个,我们就睡在上面。 未来似乎不可预知。我们完全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但所有人都预感到灾 难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每家都准备了一点食物和换洗衣服,准备出远门时用。一切 都准备好了,而我们却茫然不知所措。家里很安静,孩子们不知为什么也都知道现 在不是打架、哭闹的时候。 5 个母亲在我们的锅灶上忙碌,为20个人准备食物。 在那段时间,我们仍然相信他们会把我们带出隔都,到另外一个地方做我们不 熟悉的工作。有个传闻说他们计划把我们送到匈牙利南部去种地。 春天的来临多少改善了家里恶劣拥挤的条件。有个叫拿俄米的姑娘和她全家搬 到我们这儿。她是我妹妹哈娅最好的朋友,她俩的友谊真有些不可思议。拿俄米的 家庭和我们家有天壤之别。我们家非常贫穷,同时支持犹太复国主义,比较进步; 而她来自一个富裕而又严守戒律的宗教家庭。拿俄米几乎每天都来看我们,有时挤 在哈娅床上过夜。哈娅也经常去他们家过夜。 拿俄米知道我们都喜欢她。她家非常有钱。他们有一大笔财产,包括一家大商 店。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贵重的毛皮,大多数都是进口的。商店位于市中心最繁华 的地段,她父亲长期请非犹太人当保安。他心肠很好,付钱给他们也很大方,在基 督教节日前还送给保安和他们的家庭一些礼物。 对隔都的生活我能记得的已经不多了,但那时的生活有一丝阳光——我的好朋 友哈娅。她以前住在“犹太街”,后来随全家搬到我们这儿的隔都里。他们家和我 们家之间隔几栋房子,但在那样的艰难岁月里,所有的院子都挤得要命,就像所有 的院子都连在一起成了一个大院子一样。院子间的篱笆也很矮,而且几乎所有的木 条都断裂了。 我的朋友哈娅有副好嗓子。她会靠在篱笆上,抬头望着天空,梦想着她在另外 一个地方,用匈牙利语、意第绪语和其他她懂得的语言唱歌。她用甜美的声音唱出 忧伤动人的歌曲,那短暂的时间可以让我们忘记隔都里的艰难。( 我的朋友哈娅在 战争中幸存下来,到以色列组成家庭,居住在埃因多尔基布兹。她饱受战争摧残, 身体非常虚弱多病,很年轻就去世了。) 隔都里无论室内室外都异常拥挤,根本找 不到一个可以独处的安静地方。在所有的房子后面、院子的尽头,有一排仓库,每 个房主都有一个独立的仓库。仓库边有堆原木,层层叠叠堆起来,等着冬天里伐木 工人的到来。有时我会到那儿去,爬上那堆原木的顶端,或者躲到木头之问的空隙 里。在那儿我能为自己找到一点空间,一个我自己的地方,远离其他任何人。在那 短暂的时间里,我会忘记周围发生的一切,和玛格丽特- 米切尔《飘》中的主人公 一道度过。我不知道我们承受的苦难是否真有一天也会随风飘去。谁知道呢? 风什 么时候会吹来,又从哪里吹来? 在隔都里,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和母亲去了地窖。 她拿着一根长长的管子,里面装着她从结婚起保留到现在的几件珠宝。她把硬 币和纸币塞进管子,看着我们,她的女儿们,除下了耳环。我非常喜欢那对耳环。 它们的做工非常精细,三叶草的形状,中间镶着一对绿翡翠,更突出了母亲的 蓝眼睛,增加了她的美丽。母亲用一把铲子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我们每个人也往 下挖了一点,直到洞看起来够深了。母亲拿起管子,用布把它包了一层又一层,放 进洞里。我们又一起把它埋好。 我们站在它上面,用脚把泥土夯实,掩盖了我们挖洞的痕迹。母亲紧紧拥抱我 们每一个人,含着泪说:“这样,你们,我亲爱的女儿们,回来以后就可以用这些 开始新生活了。”这些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是那么强烈,仿佛事关生死。 我有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儿,还能听见亲爱的母亲用她甜美的声音说着这些 悲凉的话。 又一个夜晚,一轮满月挂在空中,我们三个人,哈娅、拿俄米和我一个接一个 悄悄从拥挤的床垫上爬起来,站在窗户边上。和欧洲很多老房子一样,我们的窗户 也有两层,为的是抵御冬天的严寒。两层窗之间有个宽敞的窗台,我们就在窗台上 撑着肘。三个女孩子挤作一团,满怀梦想和浪漫,呼吸着春天的空气。 这是在4 月初。这个月的2 0 号正好是我们被赶进隔都整整1 月。我们默默地 站在那儿,紧紧挨在一起,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我不知道下一个夜晚我会在哪 儿看它——我还能再看见它吗? 我们能听见睡在后面的那些人呼吸的声音。在此起 彼伏的鼾声中我们还能听到无法入睡的孩子轻微的哭声。我们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 一言不发,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们很累了,但都不愿意就此放弃这个美 好的春夜,似乎那时我们已经预见它将是我们在家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这时一个 人影在黑暗中出现,通过大门接近我们。当他看见我们时,他突然拔腿就要跑。拿 俄米认识他,叫他回来,让他不用怕,说我们都是好朋友,就像姐妹一样无话不谈。 他回来了,拿俄米从腕上解下金表给他,鼓励他有什么话就对我们三个人说。 他曾是拿俄米父亲皮毛店的保安。他走过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们, 他不知如何开始对我们开口。我们看见他是那么犹豫,不知道怎么说他必须说的事 情而又不使我们烦恼痛苦。最后他说,事情还不是很清楚,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更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和其他的警察都接到命令,在第二天黎明,准确地说是凌晨 3 点45分,在市集的广场集合。他说完这些就很快消失在舂夜那天边的黑暗中。 我们吓呆了,头脑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否应该叫醒大人们,告诉他们这条消息,最后我们还 是决定让家人多睡几个小时。谁知道我们明天晚上会在哪儿,什么时候又能再有机 会睡在床上呢? 我甚至怀疑我以后是否还能睡着。那时我真是累坏了,根本没法思 考,和两个女孩子抱在一块儿想休息一会儿,不料却睡着了。 “Raus, schnell, verfluchte Juden!” (“滚,快滚,该死的犹太人! ” ) 鞭子咝咝地从空中落下,落在我们的头上和肩膀上,我们被赶出了家门。我 们每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箱子或包,蹒跚着下了两级台阶。母亲、两个妹妹和我瑟瑟 发抖,四个人泪眼相对,手牵着手紧挨着站在一块儿。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我们甚 至来不及看家里最后一眼。我所有的过去就这样留在了这栋房子里——我的童年时 代、青年时代,我全部的生活。 现在我们是个小家庭,只有4 个人,拉着手站在一起。很快我们邻居的女儿加 入了我们队伍,5 个人站成一排——这是他们命令我们做的。我们行走得非常缓慢, 可以说是被辱骂声、诅咒声和殴打推着前进的。很多人再也无法忍受,停在了路边。 而我们却不能上前帮助他们。我们就这样走着,到了市集的广场。那里挤满了 恐惧的人们:抱着孩子的母亲、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德国人咆哮着,用鞭子鞭 打我们,吼叫着要我们时刻保持五列队形,就地坐下。从那时起我们就不再有名字 了——他们叫我们就像叫牲口一样。 黎明的到来揭开了市场上灾难的序幕。当时的情形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它 永远也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即使现在我写这些苦难回忆的时候,我似乎又在重 新体验着那时的经历。德国人走到我们中间,从我们手指上捋下戒指,从脖子上拉 下项链,从耳朵上扯下耳环,还粗暴地搜索我们的衣服,看有没有珠宝。他们一边 咒骂着“verfluchte Juden”( 该死的犹太人) ,殴打着我们,一边抢走了我们所 有的钱。 我们4 个人静静地坐着。我看见那些试图反抗他们的人脸上的鲜血,害怕极了。 突然,我们听到一声枪响,第一声。这是德国人的警告。听到枪声后,所有人 都在恐惧中颤栗着发抖,再没有人试图反抗德国人了。我们一同坐在市集泥泞潮湿 而肮脏的鹅卵石地上,我不知道应该看哪里,周围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的面孔和身体。 耳中又一次听见命令我们起来的咆哮声:站成五列准备出发。从那时开始直到我逃 离死亡行军,所有行动都是排成五列进行的。 我们出发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行走在家乡的街道上。那些抢掠了犹太人财产的 新主子们站在商店的入口或家门后面,公然嘲笑着犹太人是守财奴。党卫军用枪敲 打我们的头和身体,企图让我们加快速度,但我们仍然移动得十分缓慢。孩子们哭 闹着寻找分开的父母,女人们紧紧抱着手里的婴儿,不愿前行。很多老人和体弱一 点的都累倒在地上,但我们被命令继续前进。离开队伍帮助他们是被严格禁止的。 有位老人倒下了,一个德国人一脚把他踢下水沟,以“维持秩序”。那老人再 也没有站起来。 我们继续艰难地行进,渐渐扔掉身上还带着的累赘。每走一步都有人扔掉箱子 或包袱,使行走稍微轻松一点。我们身后的路上满是包裹和箱子。但行进仍然十分 缓慢,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我们既困惑又害怕,但更可怕的感觉是不知道等待我们的 会是什么。我们4 个人互相照看着,保持走在一起。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的眼睛所 看到的东西。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耳语。 几天前我们听到传言,数千从别的城市和农村来的犹太人在我们城里呆过,现 在被集中到砖瓦厂的院子里了。没人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被关到那 儿。从行进的方向来看,现在轮到我们去那儿了。我们也是被带到那个集中的地方 ——砖瓦厂的院子。 当我们到达那个院子时,那里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犹太人。他们来 回走动,拥挤推搡着。他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概念,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 有他们的眼睛在说话。 我们都还有一点点食物,但真正的问题是缺水。干渴折磨着我们,我生平第一 次发现没有水是多么难受,干渴比饥饿还要可怕。 我又想到了教徒和他们的祈祷,觉得那是正义的人性的。因为即使在赎罪日( 犹太民历1 月10日( 公历9 月或10月) 为赎罪日,是犹太教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根据教义,这一天是上帝审判人类中绝大多数的最后关头,包括一些世俗的犹 太人都进会堂祈祷认罪,请求上帝的赦免。 在这一天,犹太人不仅禁止一切娱乐活动,而且凡是成丁( 男子满1 3 岁,女 子满12岁) 的犹太人都不吃不喝。但病人和体弱者可以例外。),拉比们也允许禁 食的人在必要时喝水,以拯救一个垂危的生命。可现在我们只感到皮肤也在遭受干 渴的痛苦。那是一个炎热的日子,一滴水都没有。 我已经忘记那天发生的许多事情,包括日期,但隐约记得好像是在逾越节的时 候。我抬头仰望天空,云已经散去,天上一片湛蓝。我祈祷老天下雨,这样我们至 少就能有几滴水了。也许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方便。临时 准备的设施对过去几个世纪中生活的人们也许适用,但现在我们也得重新学着适应 它。厕所是敞开的,所有人都能看见,那确实是很原始的设施:一个深坑,上面盖 着一块板,你可以抓住两边,让自己稍微放松一点。尽管非常急,有时甚至还有些 疼,让我感到膀胱胀大,肚子要炸了,我还是尽量忍着。 如果感觉实在忍不住了,就不得不去解决。我们几个朋友一块儿过去,用大家 的身体挡住其中一个。有些难以 置信的事也在临时厕所发生了,我紧紧抓住那块板令自己不要掉下去,徒劳地 拼命努力撒尿,却一滴也尿不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向下看,看见一幅难以置信的景 象:在屎尿堆积的粪坑里,我看见有些东西闪闪发光,是金戒指、宝石和各式各样 的珠宝,上面还盖着很多钞票。 德国人野蛮的搜索使有钱的女人相信她们再也没有机会戴珠宝了,便急急忙忙 处理了这些东西。现在洞里的东西盖住了珠宝。这是她们小小的报复。 很幸运的是我在隔都时月经已经结束。后来德国人给我们的食物里含有阻止月 经的药物,在所有不人道的待遇中,这件事倒是给我省了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