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只喝香槟,总的说来,我喝得很少,不让它成为我的每日所需,避免染上普 通百姓的这个习惯,我不常喝,喝得很少,而且只喝香槟,除了无糖香槟,我什么 也不喝,而且,在喝酒之前,我会把那根固定瓶盖的细铁丝放到高脚杯里,摇晃几 下。这时,高脚杯就会泛起泡沫,咝咝作响,那些针状的、难以下咽的酒沫就会腾 空而起,但是,我最爱喝的香槟就是勃卢特勃卢特(брют),来自法语brut, 指含糖量不高的一种干香槟酒啊,勃卢特!你是野兽,你是流氓,你是神鸟勃洛克! 你是神圣的,勃卢特…… 没有香槟的时候,我就听从劝说,喝一点白兰地,给我斟上什么,我就喝什么, 甚至是那些保加利亚泔水,但问题不在这里:我想得到理解,可他们却在居心叵测 地灌我,我也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开始撒娇,开始藐视一切。我不想喝马爹 利!我不要你们的康伏西!……我爱喝可特劳!马爹利(Martell )、康伏西(Courvoisier) 和可特劳(Cointreau )均为酒名。——我带着胜利的微笑说道,想把大家都惹恼, 可他们却回答:可那不是白兰地呀!—— 为什么不是白兰地?难道白兰地就不能 是橘子味的吗?——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专家丢了脸。别拿我当傻瓜!得了,格 里沙,他们对他说道,别再逗了。把可特劳拿来!可格里沙这里却没有可特劳,结 果弄得很没面子。——有一次我和一伙人在一起,在那伙人里面,你们想想,有一 个男爵,真正的男爵,头发花白,不,是真的,克休莎,是吗?——克休莎温情地 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就是这瓶白兰地的所有者。—— 那位男 爵他喝什么呢?—— 一位浑身虱子的卢蒙巴大学在莫斯科,全称为“卢蒙巴各族 人民友谊大学”,1960年建校。教授问道。——喝他自己的白兰地?——不。—— 男主人眨着眼睛,对教授说道,男主人受到了我的伤害,已经在为可特劳的事情恨 我了,这位男主人——他叫什么名字?——格里沙,我和克休莎就是到他这里来的, 可以说,他可是费了神了。不,格里沙讽刺地说道,他喝的是自己的酒还是自己的 尿,还不都是一回事!——嘿,说得真机智,——我冷冷地说道。一点也不好笑。 ——于是,我恐惧地感觉到,在这里没有人能理解我,在这生活的节日里,我是一 个局外人,应该喝酒,尽快地喝酒,为了别哭出来,应该学会一种外语,因为男爵 不会说俄语,哪怕一天只学二十个单词,可是我太懒了,太懒了,我的懒惰能把像 冰岛那么大的整个岛屿都给传染了,于是,冰岛就会变成一片荒漠……全都完蛋!! 关我什么事?我向四周扫了一眼,想找到克休莎,但代替克休莎的,只是地板上的 她那双鞋子,因为克休莎被他们拖到厨房里去了,他们迷上了她神奇的外表,她驾 着那辆粉红色轿车刚刚来到这里,来了之后,她说道:我无法待在俄罗斯。我又不 能没有俄罗斯……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小太阳? 她一直叫我“小太阳”,在这个词里掺进了太多的温情!她赤着脚被拉进了厨 房。我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我看到:她身边围着两位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小导演, 而她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地喝着速溶咖啡。我说,克休莎,我们离开这里!在这里, 他们不理解我们,只是想灌醉我们。我们走,小太阳,她对我说,扶我站起来!那 几个穿着麂皮夹克的男人抓住我俩的手,请我们跳舞。可是我说:跳什么舞?和这 些老东西跳?嘿,谢谢了,我说,和你们跳舞没意思!我俩使劲挣脱了,格里沙在 门洞里摇晃着身子,恶狠狠地看着我俩钻进了电梯。姑娘们,你们也许会改变主意? 我这里有甜瓜。而克休莎说:把甜瓜拿到这里来。我们明天再给你运回来。格里沙 连脸都给气黑了,而我俩按一下按钮,就下楼了。——他们不是我们的人,——我 说,——不是我们的路子。——她却回答:我们怎么来了这里? 坐进那辆粉红色汽车,我俩在想,接下来该干什么?克休莎提议到安东那里去。 安东是谁?我说,我们不会再错一次吧?我总是来不及认识她所有的朋友,她的朋 友们就像葡萄一样,成串成串地挂在她的身上。喂,我问道,你在法国过得怎么样? 不咋样,她回答。克休莎嫁给了一位牙医,她笑着说,她的牙齿是不会再疼了。这 位热奈来莫斯科参加一次学术会议,她扛着摄像机对他进行了电视采访,他善于像 圣母那样交叉起两只小手,——唉,小太阳,她对我说,他衬衫上的一粒扣子没扣 上,我看到了他的肚脐眼,周围长满了毛……我的命运决定了。她以为,在法国她 同样能在电视台工作,因为她从小就精通法语,还会弹钢琴,就像在上个世纪那样, 然而,那个法国男人却不让她工作,让她住到了巴黎郊外,住在一个叫枫丹白露的 铁路小站上,拿破仑就葬在那里,但是我谈的不是这件事情:克休莎住在一幢空荡 荡的房子里,那房子带有一个大花园,园子里长满了梨树,克休莎住在那间房子里, 给我写那些疯狂的信。我温情的小太阳,她写道,通过距离最近的观察,发现我的 丈夫热奈原来是一个十足的蠢货。他整天整天地钻牙,每一秒钟的时间都被派上了 用场,钱也要用大头针别起来。每天晚上,他都要带着一副庄重的模样阅读《世界 报》巴黎的一份每日晚报,1944年12月创刊。,在床上讨论法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独 特道路。他的抚摩和那消毒药水的气味,会使我一直想到那间牙科诊所,虽说他的 那个并不像牙锥,但也老是不中用。我吃梨都吃得撑着了,我得了经常性腹泻。我 所认识的住在这里的俄国人,都有腹泻症。他们傻头傻脑的,一直在为祖国而哭泣。 去反驳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疑心重重,笨手笨脚的。你读过索氏指索尔仁尼琴。 的哈佛演讲吗?——真是丢人。我为这位梁赞饶舌鬼感到脸红,我怀着巨大的快乐 听出了一句党内老套话: 为了过去的一切——表示感谢,为了今天的一切——你 要负责!而他们却认定我就是一副红面孔。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爱玛。包法利的基 本组合,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年轻的卡车司机,可他同样是个讨厌的家伙……在另一 封信里,她还是承认,法国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国家,由于无聊,她开始旅行,诺曼 底太美了,可遗憾的是,到处都是篱笆、私有财产和法国人,一群令人讨厌的人! 最使我痛苦的是巴黎的假斯文,她写道,所有人都不直截了当地说话,都善于迎合 别人的意思,所思所想与生活毫不相干,一连串的诡辩,一连串的萘!我和我丈夫 去过一位院士的家。那院士向热奈递过来两个指头,你猜怎么着?——就算是握手 了。热奈竟然不生气!他欠着屁股坐在椅子边沿上,亮出一副最最甜蜜的笑脸…… 这哪里是什么道德败坏的西方啊?克休莎写道,我太看不起它了!他们全都是些烦 人的正面人物,在他们干坏事的时候,也带有那样的分寸感,那样的精细,就像香 肠店里的小老板在片火腿。还有,他们喝白酒的方式,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而且 不超过两小杯,然后,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他们就会比先前表现得更加正面…… 我不相信克休莎信中所说的话,我认为她这是在演戏。——我惟一的乐趣就是手淫, 她写道。我的思念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我的小太阳!……——我认定,克休莎有她 的目的,她需要这样写信,而我对欧洲继续抱有好感。啊,比如说,我在“宇宙” 餐厅见到的那个白发苍苍的男爵,多棒啊!可格里沙却认为我是在撒谎。我用不屑 一顾的目光看着格里沙,那些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男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唉,你呀,格里沙!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捧着他那个愚蠢的甜瓜?克休莎,我 说道,喂,求求你了,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开啊,克休莎,你可是完全喝醉了呀!… …去他的,克休莎说,说到底,我毕竟是个法国人。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她长 时间地摆弄着车钥匙,却长时间地塞不到钥匙孔里去。汽车咆哮起来,像是马上就 要爆炸了。雪很大,四周一片黑暗。克休莎,我说,我们去坐出租车吧!——你老 实坐着,听听音乐,克休莎说着,打开开关,放出了音乐。一位巴西女歌手,名字 我忘记了,大声地唱了起来,但她的声音却很温暖,像是专门唱给我和克休莎听的。 我回忆起了卡洛斯。我俩拥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她穿一件时髦的狼皮大衣,这 件大衣说明那位医生并不一定吝啬,直到他们结婚前,我甚至还不认识那位医生, 因为,尽管我们相爱着,克休莎还是一直单过,不让任何人去她那里,我感到伤心, 于是就努力做得像她一样。我身上穿的,却是一件陈旧的火红色狐皮大衣,是卡洛 斯送给我的,卡洛斯是总统的弟弟前文说卡洛斯是总统的侄子。,不过他已经不在 莫斯科了,也许,已经不在世上了,因为总统被推翻了,另一批亡命之徒掌了权。 他们从莫斯科召回了卡洛斯,然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一封信也没给我写。 我不知道卡洛斯是不是一位好大使,但他是一个好情人,这一点我倒是知道得 很清楚!他把他的大使馆变成了莫斯科最快乐的地方。他非常进步,迫不得已,也 没人去阻止他。他如此进步,去参加招待会时会开一辆日古利吉普车,还要挂上他 那面像睡衣一样的小彩旗,而且不带司机,可是我却知道,他的车库里有一辆锃亮 的黑色奔驰轿车,夜里我们就开那辆车到处跑,在我想兜兜风的时候。他把地下室 改造成了舞厅。他从格鲁吉亚大街的外汇商店里买来无数的食品饮料、香烟和酒, 经常举办疯狂的宴会。莫斯科的知识界人士都到过那里。贝拉。阿赫马杜琳娜阿赫 马杜琳娜(1937— ),俄罗斯女诗人。就是在那儿对我说的,孩子,您美得无法 形容。卡洛斯的舞跳得很好,可我跳得更好,而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并做出了 正确的评价。我留在了他那里,而最后一批客人在天快亮时也散去了,警察挨个儿 给他们敬礼。我是大使,——卡洛斯手里拿着一只杯子和一瓶莫斯科牌伏特加酒, 对那位守卫宅子的民警说,——如果你不喝下这杯酒,我会生气的。——那位民警 害怕惹友好国家的大使生气,就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我留在了他那里,原来,他 做爱的功夫还要胜过跳舞。我们伴着古典音乐做爱,那一夜,他那张宽大无比的写 字台就成了我们的床铺,桌子的远角堆着一小摞书本和纸张,其中含有那个香蕉共 和国转眼即逝的秘密,但他并不是一个黑发男人,嘴上也没有那道能体现出粗鲁热 情和虚伪誓言的黑色唇须。他那副南方人的外表已经被牛津的优雅所弱化、所驯服 了,他在牛津读过书,在那里住了很多年。我遇到的并不是一个红极一时的暴发户。 他用那贵族式的安静征服了我,我不信克休莎的话。 克休莎一年之后回来了,假装是出差,为一个展览收集资料,她穿得那样的随 意,那样的无可指责,甚至用不着去看一眼她的裙子、靴子、线衣和睡衣上的商标 就可以断定,它们都属于最有名的时装,更不用说那辆人人都要跑过来围观的粉红 色轿车了,但是,还没来得及从那辆车里钻出来,在长途旅行之后冲个澡,换身衣 服,她就开始臭骂自己的丈夫了,捎带着还骂了那片梨园。我早就能弄懂她的意义, 只要只言片语,只要一个暗示,甚至连一个字眼也不需要,此刻,只要看一眼她那 张无可比拟的脸,我就知道自己被骗了,但我没有说话。而在一通忙乎之后,在她 总会给我送上的那些礼物之后,我俩终于躺了下来,我要求她做出解释。我想,难 道克休莎真的脱胎换骨了吗?不,我对自己说,即使这样,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爱她, 实际上,我会原谅她的一切,我不会和她吵架的,但是要知道,我想做的不仅仅是 原谅,要知道,我不止一次把她的举动与自己做比较,直到结婚前夕她都没对我透 露她的举动,因此,我要求她做出解释,而她,打着哈欠说,去习惯好的东西并不 难,小太阳,但是还必须去习惯,好的东西不再是好的了,变得什么也不是了,一 切又全都从零开始,还会有损失。——这是什么,是怀旧吗?——我问道。她有气 无力地表示了抗议。——可是你还说什么:损失……——唉,她说道,这事我们明 天再谈,然后,她吻了吻我的鬓角,可是第二天,她却已经在由于另一个原因而发 怒了:昨天夜里,她那辆粉红色轿车的雨刷被人给掰走了,轿车的前罩盖上写上了 两个大大的字:“鸡巴”。她骂出了粗话,这我听得懂。在商店里,人们围着她嚷 嚷。站在她身边,我也获得了很大的满足。她要通了打往枫丹白露的电话,长时间 地和那位口腔科专家唠叨着。真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她说道。还没有出嫁,就想要 孩子,就像在我们的中亚地区那样。颓废。而且,他又是那样一个爱吃醋的家伙! ……等一等,——我说。——怎么!——克休莎挑衅地说。我什么也没说,取而代 之的是,我们尽情狂欢,这已是第四个晚上来安东这里,克休莎发现,安东很像年 轻时的阿列克赛。托尔斯泰。这好吗,还是怎么着?——我问道,老实说,无论是 年轻的托尔斯泰还是年老的托尔斯泰,我都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只知道那条模样特 别的托尔斯泰街。——这要取决于心情,——克休莎说,——我是在巴黎和他认识 的。——他在那里做什么?——经常操我。——我们驶出了莫斯科市界。——克休 莎!——我激动起来。——我们在往哪儿开呀!——四周一片黑暗,但雪已经不再 下了。 在出城的检查站,交警拦住了我们。——你放心,——克休莎说道,把她那顶 黑色的针织小帽往下拉了拉。克休莎摇下车窗,与那位交警亲热地交谈起来。她与 他们关系很好,经常给他们送些一次性打火机、钥匙链、圆珠笔、香烟、瑞典避孕 套、磁带、口香糖和带有裸体女人像的小年历片,——那些年历片让他们头脑发昏, ——她很开心。她车上的杂物箱里满是这些珍贵的破烂。那位脸被冻成了棕红色的 交警,姿势漂亮地敬了一个礼,让我们路上小心,随后一直拿眼睛盯着我们。我们 继续往前开去,很快就开进了森林。——这在欧洲是不可能有的!——克休莎兴高 采烈地说。然后,她沉默片刻,又添了一句:野蛮人…… 她是前后矛盾的,我的克休莎,无论是在这个晚上还是在后来。越往后,她越 是前后矛盾。她在那边住得越久,她前后矛盾得就越厉害。 在别墅小村里,亮着稀疏的灯光,传来稀疏的狗叫声,但道路却清扫得很干净。 路上我们又稍稍喝了几口,于是,我们彻底走不动了。克休莎笑着,抱着我的两个 膝盖。我们感到很热。克休莎按响喇叭,声音如此之大,似乎她就是这里的主人。 四面八方众多的狗突然尖叫起来,但却没人来给我们开门。车上的表显示为三点钟。 我什么话也没说,但为了打起精神我喝了一口马爹利。终于,大门打开了,我们在 汽车前灯射出的光柱中看到一张满是胡须的脸,大胡子穿一件黑皮袄,他打量着汽 车,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却又带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疑惑。后来,这位生有一对牛 眼的守门人注定要在我的生活中扮演某个角色,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料到这一点。不 知是守门人认识克休莎,还是他心头产生了对那辆汽车的尊重,反正,他想了一下, 就放我们进去了,于是,我们驶进一处院落,我觉得这院落像是一个大园子。克休 莎让车滑行到房子跟前,入口处灯火通明,于是,我们钻出了充满乐声的汽车。克 休莎迈了几步,就无力地倒在了雪地里。我赶过去想帮帮她。我俩躺在雪地里,看 着那几棵树梢在呼啸不止的松树。——真爽啊!——克休莎说着,笑了起来。我表 达了同感,但因对身边这幢房子的规模感到惊讶,我还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克 休莎,我们这是在哪儿呀?——在俄罗斯!——克休莎回答,对此坚信不移。在雪 地上的感觉很好,于是,我俩就把穿着薄丝袜的两腿举向空中,一通乱蹬。一个只 穿一件衬衣的人走到门口的台阶上,看了看我们,喊了起来:克休莎!——安东契 克安东的爱称。!——克休莎也喊了起来。——我们在洗雪浴呢!快到我们这边来 啊!——你们会着凉的,傻姑娘们!——安东契克友好地哈哈大笑起来,冲过来要 把我俩拖出雪堆。——安东契克!——克休莎说道,她抵抗着,不愿站起来。—— 你会不会干我们两个?——会的!——安东契克嗓音兴奋地答道。——那好吧,我 们走!——克休莎说着,不再抵抗了。安东搀着我俩的胳膊,拖着我们向台阶走去。 ——总的说来,“干”这个字眼,——克休莎推理说,由于雪浴,她浑身已经湿透 了,但戴着那顶不祥地扣在眼睛上方的黑色小帽,她却显得很漂亮,——这个字眼 啊,——克休莎指出,——使俄国式做爱的沉重事情变得轻松了……我在内心承认 她说得对,但我没有说话,当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面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在台阶上,安东向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们很快都自报了家门,然后,大家就冲 进了暖和的房子。脱下皮衣,我们走进餐厅,那里有各色人等围坐在餐桌旁,吃着 晚餐的残羹剩饭,但也许,他们并没有坐在那里,也没在吃残羹剩饭,——那里一 个人也没有,因为,由于热气和新印象,我脑子里一下子短路了,就像克休莎一样, 她什么都忘了,甚至连我们是怎么来的,她是怎么和交警谈话的,全都忘了个一干 二净。 在你短路的时候,当你开始生活在另一个空间里,把你自己全都抵押了出去, 甘愿由一个善良的保护人来为你担保,可你却从未见过这个担保人,在这个时候, 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呢?有时,你突然浮上水面,挺在水中,然后又再次沉到水 下,然后就——再见吧! 就这样,在那个夜晚,在一个个短路的瞬间,我浮了起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床 上,身边是手脚乱动的克休莎,她那张扭曲的脸向我伸了过来,它伸得很长,狠狠 地咬了我一口,我抖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反对还是赞同这种态度,但是,一个 更绝对的景象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压向我的面颊,变得滚烫。看来,我就是由于 这一情况才浮上来的,这情况就是,另一个从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抓住了我,而 克休莎,却像月亮一样,从右边的什么一个地方升了起来。看来,我被包围了,我 感到迷惑不解,我在台阶上只与安东一个人见了面,克休莎也终于落了下来,但她 没有从我身边爬开,于是,我俩拥抱着,飞到了空中。满怀激动和热情,我俩张开 四肢,升到了高空,——我们在飞行!在飞行!伸着脑袋,相互追逐,笑着,尖叫 着,——我们在飞行!在飞行!接着,我再次短路了,记忆沉睡了,——突然一阵 疼痛,我发出一声叫喊!我朝高脚杯迈出一步,给自己一刀,躺倒在自己的脚下。 安东身穿一件长衫站在那里,手里摆弄着一只杯子。喂,喝点!——我用胳膊 肘支起身体,却又瘫了下去,没有支撑的力量。安东坐在我身边。他的下巴很肥, 很小,不像样子,我不喜欢,于是,我就转过身去,面对着窗户。窗台上有几朵紫 色和白色的高山兰,而再往外看,就是冬天了。——气窗!快打开气窗!——我请 求,并抿了一口酒。这是香槟。我一口就干了。他又给倒了一些。我又一口干了, 然后躺下来,看着天花板。—— 你太棒了。——安东微笑着,轻轻说道。香槟起 了作用:我活了过来。——你也不错。——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竭力想回忆起那 分身的人,回忆起我和克休莎的共同飞行。——克休莎哪儿去了?——没看到克休 莎,我着急起来。——她一大早就去莫斯科了。她有事。——安东解释道,他的话 强化了我对克休莎的钦佩,借助意志的力量,她总能迅速清醒过来,步入白天的生 活。一夜不睡觉,她反而能变得更精神,更活跃,只有那双浮肿的眼睛会让一位内 行的男人产生狡猾的联想。在两种生活中,她都能保持自我,从不会散架,她能把 技巧和温柔结合在一起,把同样的激情赋予黑夜和白天,在黑夜和白天都能找到自 己的迷人之处。我却恢复得相当慢,第二天就完全垮了,尤其是在冬天,在冬天, 天色从中午就开始暗淡了,而在那暮色之中,人就想穿着暖和的绒衣坐在那里,最 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静静地看着壁炉,而在这座神奇的别墅里就有这样一座壁炉,还 有油画、白桦木家具、书橱、小摆设和地毯,那些地毯轻重不一地压在镶木地板上。 ——你很棒呀!——我对安东说道,我因为那口香槟而心怀感激,于是,他俯下身 来,吻了我,而我迟疑了片刻,便招呼他到我身边来了,尽管他的下巴很肥,很小, 不像样子。 我在天蓝色的卫生间里梳洗,卫生间的整个瓷砖墙面上画着一个正在盆中洗澡 的美女像,他们的二楼上,还有一间真正的芬兰桑拿浴室,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 往下走,感到有些头晕,由于头晕,我感到一切都是模糊的,缥缈的,但是这样也 很爽。安东请我坐到餐桌边上去,他替我挪开椅子,露出了一个有些空洞的笑容。 摊了一大片的冷盘并不太吸引我,可它们那好客的丰盛却感动了我。又高又瘦的女 仆,也就是守门人的老婆,看上去很可爱,但眼球有些突出,嘴巴像是鸡屁股。她 并不知道自己嘴巴的可笑,仍把双唇涂得鲜红。守门人自己则从厨房里探出半张脸 来,对我这个人很感兴趣,以便随后和他老婆一起对我来一番评头论足,我看了他 一眼,皱起了眉头,可安东却要请守门人过来,安东心情很好,对自己的能力做了 证明之后的男人,不可避免地都会拥有这样一份心情,他与守门人称兄道弟,请守 门人过来干上二两酒。这个提议让守门人显出一种戏剧化的恐惧相来:他举起两手 轻轻一拍,两眼骨碌骨碌地转,然后回绝了,借口要去收拾散落在车库里的煤。只 有最爱喝酒的人才会这样回绝伏特加,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守门人的老婆,看来也 是一位喝酒的好手,首先接受了劝酒。在他们相互劝酒的时候,我斜眼看了看四周。 这不是一座普通人家的房子,我感到遗憾的是没有向克休莎问清房主是谁,虽说, 他没戴结婚戒指,这给了我很多信息,而使我获得更多信息的,却是壁炉上方以一 位旗手为首的那一排绿色小兵。热汤端了上来。这多油的、滚烫的汤真叫我开心, 白色的汤盆冒着热气,这种汤盆已经被人淡忘了,在吃饭时也不再用了,就像胶皮 套鞋一样,也已经被人忘了。这热汤是多么有益健康啊!热血涌上了我的脸庞!不, 生活中毕竟还有一些明亮的时刻,并不仅仅是风雪和暮色! 但问题还不在这里:在清晨醉意的惯性中,我在开心地喝着热汤,而安东把他 那张灰黄色的脸凑到我跟前,带着橡皮图章似的、广告式的微笑,向我说着补充的 恭维话,这些话不仅说明了他的殷勤,也说明了他的教养,我喝着热汤,安东在说, 漂亮女人他见了不少,但漂亮女人中很少有人在睡觉时也漂亮,因为在睡觉时,美 女的脸是松弛的、丑陋的,脸上会显露出难以磨灭的庸俗痕迹和原罪的痕迹,可是, 在我沉睡的脸庞上,他所看到的却只有真诚和美丽,——就在这个时候,在清晨醉 意的惯性中,一扇新门在我的生活中敞开了,带着12月的严寒,迈着一个成功男人 和名人的坚定步伐,莱昂纳狄克走进了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