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尼阿明神父,一个心地真诚、纯净的神父,昨天下午在他主持的那座教堂中 一个僻静的副祭坛上为我施了洗。他客气地转过头去,不看我这罪恶的身体,同时 将圣水洒在我的身上,一位在教堂里当杂工的老太婆,像是一朵长满铁针的上帝的 蒲公英,她拉开我内裤上的皮筋,好让圣水冰到我的隐私之处。 尽管怀孕了,可我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只是一对乳房变得沉重了,吊在那里, 像是别人的。 穿一件带有细腰带的白色连衣裙,腿上绷着白色的连裤袜,脖子上系着蓝色的 小围巾,我像是生出了翅膀,既轻盈又温柔,从教堂里飞了出来,去迎接太阳、槭 树和乞丐,去迎接墓地的十字架、树枝和黑色的围墙,去迎接并不肥沃的秋天土地 的气息以及火车的轰鸣。作为一个东正教会的女儿,一个温顺的信徒,我宣布停止 我那些有违教规的小战争,请求敌人的原谅,一有事情,我就跑来请教维尼阿明神 父,他身上总有一种非现代的、让人入迷的神性。我不愿意与任何人为敌,也不愿 去责怪任何人,我自己将变得纯洁起来,即便我还会犯罪,可我如今毕竟已靠近了 上帝,依靠上帝,我所有的疑虑都将迅速地消散。我今天比昨天更有信仰!明天, 我的信仰将比今天还要多! 丽杜拉来了,她很嫉妒。她也想去受洗,可我不想把她介绍给维尼阿明神父, 因为她还不成熟。——如今,各种诱惑有可能变得更加诱人,——维尼阿明神父叹 息着对我说道。——你要和那些诱惑进行斗争!要有警惕性!——我明白!——我 回答。 丽杜拉抱怨我也是白搭。 主啊!我不知道怎么向你祷告,原谅我,这不是我的错,没有人教过我,我的 生活是在远离你的环境中度过的,脱离了方向,出现了灾难,所以我明白了,除了 你,我没有人可以求助。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虽说,你更像是存在着的, 因为我非常愿意你一定存在过。如果说你不存在,我是在向虚空祷告,那为什么会 有这么多各种各样的人,俄国人和外国人,残疾人和院士们,老太婆和年轻一些的 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就一直在不断地建造教堂、洗礼孩子、画圣像、唱赞歌 呢?难道这一切都是白做的吗?不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相信,说这一切都是连续不 断的欺骗,是突然会受到嘲笑和贬低的普遍的短见! 当然,你可以反驳我,说我在跑到你这里来之前,离你很远,曾经沉湎于各种 开心事,唱歌跳舞。但这难道不好吗?难道不能唱歌跳舞吗?难道不能有过失吗? 你也许会说:不能!你也许会说:你没有按照福音书上写的规矩去生活。可我并不 知道福音书上都写了些什么些规矩啊。那怎么办?如今我死后就得下地狱,永远受 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有多么残酷、多么不公平啊!如果有地狱,那就是说, 你是不存在的! 你不过是在拿地狱吓唬我们。你说说看,我猜对了吧!但是,如果我猜错了, 地狱还是有的,那么,就请你用神的意志把它取消吧,赦免有罪的人们吧,他们中 的许多人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很久了,请快宣布吧,别再隐藏,你干吗要隐藏了这么 多个世纪呢,要知道,正是由于你的隐藏,众人才犹豫不决,才互相仇恨!快给个 信号吧! 你不愿意?你认为我们不配?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请你解释一下,我们在这里 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创造成这样的恶棍?不,如果是你把我们创造成 了这样的恶棍,那么试问,干吗又来冲我们抱怨呢?我们没有过错。我们只想生活 下去。 取消地狱吧,主啊,今天就取消,现在就取消!否则我就不再信仰你了!我向 你发出这个请求,并不仅仅因为我在为自己担忧,而且也因为众人都上不了天堂, 而且更因为我们也上不了天堂,让我们去天堂吧!…… 要不,你就是认定,我是怕莱昂纳狄克?害怕他的来访?当然,我害怕!就是 因为害怕,我才住到了丽杜拉这里,她也想受洗,但那仅仅是为了赶时髦,可她还 不够成熟,请你相信我的话!但是,就算我害怕他,那也不是因为他可怕:我只是 不想见到他,而他,恰恰相反,是个不很可怕的人,只有他的指甲有些可怕,可是 就整体而言他却比从前温柔了一些,我一时慌乱,干了蠢事,我怕他,是因为我有 可能支持不住,是因为,我只对你坦白,我有可能接受他的建议。这个孩子呢,如 果我留下他,那么他是谁?回答我!我是否会与他分离?但是,对于我独立于各种 生活之外的生命,对于除了生活我还活着这一事实,这难道不是惟一的见证吗? 等等,我还没有拿定主意,我求你,如果这也受你控制的话,其实一切都受你 控制,你让他暂时别来,拦住他,我求你啦,让我自己来决定,请你带走我的恐惧! 祷告进行得不是很流畅,虽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吵闹的女人,一次也没有招 惹过已婚男人,但是不能惹我生气,否则我会作出同样的回击,我甚至打过达托的 耳光,当时他为了气我,和一个妓女发生了关系,尽管他还在激烈地矢口否认,似 乎他俩没躺在沙发上做过那些姿势很不雅观的动作,似乎我没有亲眼看见,我已打 算原谅一切,把责任都推到那个头发油腻的烂货身上,那个烂货早就从舞台侧面接 近了他,盯着他的脸,说一些空洞的闲话,那些闲话的对象是显而易见的,于是, 我对达托发出了警告:瞧,我是爱吃醋的!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无法忍受!——而 他却摆出一副茫然无知的面容,敷衍其事,带着那副同样茫然无知的面容,他在其 犯罪现场看着我,就像当初他父亲维萨里昂撞见我俩时一样,当时,我正在给他这 个傻瓜熨衬衫,而他却从后面冲了过来,就像一头雪豹,一下就找到了位置!他站 在那里,用他那富有乐感的嗓子唱起俄国民歌来,而且是用英文唱的,他喜欢把俄 国民歌改编成英文,于是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这并不完全是达托:这是那个 男孩瓦洛杰奇卡,个子和我一样高,却是一个很有技术的男孩,已经在负责和国外 做生意,我和他一起在雅尔塔休过假,住在一个非常豪华的大饭店里,一个英国人, 两个孩子的父亲,敲了537 号我房间的门,提出要和我做爱,这时,他老婆正在楼 下的外汇酒吧里着急呢,但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在这时,瓦洛杰奇卡打算去 旅游,来叫我去,可是我却摆摆手拒绝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一名空姐,我 到过世界各地的许多机场,到过索马里,到过马达加斯加,到过达喀尔和火地岛, 我想对他的邀请啐上一口,可他却几乎没觉得惊讶,把我的话都当真了,他也曾经 乘飞机路过达喀尔,这次他是请我去突尼斯:你别担心,那里的一切都和白人世界 的一个样。——我在考虑是否接受邀请,虽说他的个子和我一样高,比我还小六岁, 可他已经很有技术了,几乎和达托一样,只不过达托更喜欢瞎折腾,更喜欢咬上几 口,逗我开心,就在这个时候,当我已来到犯罪现场,当他那个善良的屁股正在闪 烁着匀称的光泽,他还带着一种军人般的顽固在百般抵赖,虽然我已经找到了证据, 在请那个年轻的妖精赶快走开!——喂,您真不害臊啊,姑娘!您难道真不害臊吗? ——而她呢,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走到镜子前面去梳那油腻的头发,去化妆,还 嘻嘻地笑着,就像我和达托当时那样,当格鲁吉亚的区检察长维萨里昂老爸突然闯 了进来,用男低音说了一声:啊哈!——我在音乐声中熨着衣服,因为我的达托是 个国际级的管风琴演奏家前文曾说他是个小提琴手。,永远在各地巡回演出,也总 是揣着我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用一架一次成像的相机拍的,当时我在莫斯科郊 区阿尔罕格尔斯科耶的一家餐馆里刚吃完饭,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不知为何把照 片给他看了,他说:这人是谁?——他指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那个他不认识的 男人的脸上有一种甜蜜的放松表情,这是男人们在这种场合都会流露出的一种神情。 这关你什么屁事?我想夺回来,可他却不让:让我保存着吧,装在钱包里,等你妈 来了,还可以看到——于是,就装进了钱包,我来不及抢过来,于是,那照片就乘 着各种飞机走遍了半个世界,到过索马里,到过马达加斯加,到过达喀尔和火地岛, 成了拉斯帕尔马斯西班牙的一个城市。世纪空难的见证人,而我却无动于衷地说: 空姐。我的走路姿势,看出来了吗?——他看出来了。就这样,我和他一起逛遍了 整个雅尔塔,维萨里昂老爸却出现在了门口:啊哈!——而达托却一声不吭,他是 一个很严谨的人,虽说是个格鲁吉亚人,但顺便说一句,格鲁吉亚人中间也不乏严 谨人士,这我自己看了出来,但只要一有点什么事情,他们就要动刀子!虽说同样,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那个年轻的妖精说了声“再见”,走出门去,无羞无耻的 样子,我甚至感到吃惊,我想:哇,有水平!洗都不洗一下,真是无耻,音乐会上, 我让达托背对着她,他似乎也没看到她,可是当我们坐上汽车,沿着鲁斯塔维里街 开去,这条街很棒,商店一直开到半夜,这时,我一看:她已经坐在了我们的车里, 达托仰坐在中间,在两个姑娘的中间,就像一位园丁。不,我说,达托,这样不行, 可他俩却已经亲吻上了:她吻着他的嘴唇,像只虱子一样在他的裤子上乱爬。转过 身来,亲爱的!他腾不出手来,但还是转过了身。我对着他的脸就是一下,他抓住 我的手:你干吗?我说:你把我和什么人相提并论了?——然后,咬了一口!他甚 至委屈得哭了几声,一副神经质的样子,和许多音乐家一样,可他却喜欢各种各样 的怪主意:没有撕碎照片,没有嫉妒得大喊大叫,相反,他却把那张照片装进钱包, 带着它周游世界,而她刚刚出门,他就开始否认一切,说什么事都没有过。什么叫 什么事都没有过?!我甚至失去了知觉。而他却唱了起来: 来吧,玛路霞,带来一只鸭。 我们来吃鸭,我们来睡觉。 住口!我说,瓦洛杰奇卡,你首先要赢得下流的权利!关于骂人话我也会说出 同样的意思来,我以前从不说骂人话,总是尽量避免,认为那是没有教养的表现, 可克休莎却解释说,当一个字眼重新获得它的原始意义,就具有了某种优势:这就 叫爽!从来不说骂人话的只有教师阶层,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爽”。是的,我的 克休莎在这里没有说错,至于她为什么要骂法国人,却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久前 她又去了美国,她对我说道:那儿更糟,一个完全没有文化的民族,和我们一样, 只不过要富裕一些,他们还很为他们的真诚而骄傲。他们说,我们是真诚的,我们 的真诚超过任何人,我们也没有各种各样的情结,但是,她说,他们中间有太多真 诚的傻瓜了,这简直像是一种流行病。如果相信她的话,那么,飞回巴黎之后,她 甚至连呼吸都觉得更畅快些了,美国人,她说道,一个叫人讨厌的民族。瞧他们那 趣味!……在巴黎,她说,隔着两里路就能认出他们来。在博物馆里,他们就像猴 子似的,戴着耳机走来走去。戴着什么样的耳机啊?我不喜欢她的话,越听越不喜 欢!你去排排队,我说,跑到药店去买些药棉,我说,你愿意为一双靴子花掉两百 卢布吗?——她生气了。她说,我从来不排队,没有橘子我也能活下去:就吃奶酪! 这回轮到我了,我也生出一股怨气来:克休莎,你别碰美国人!一个迟钝的民族是 登不上月球的。虽说,另一方面,那耳机又是怎么回事啊?这是一种习俗,她说, 你去博物馆,拿上一个导游录音机,那录音机就会唠叨个不停,而你就戴着耳机听。 就这样,她解释道,那些美国人就一个跟着一个,从一幅画走向另一幅画,就像发 条玩具一样,头上还戴着耳机。他们皱着眉头,一脸的傻相。那个机械导游对他们 发出口令:向前一步!他们就向前迈一步。请走近画作!他们就走近画作……退后! 请退后两步!他们就后退……现在去另一个展厅。三号展厅。他们就走向三号展厅, 放过了他们还什么都没看的二号展厅,因为给他们下达了直接去三号展厅的命令。 瞧,这不都是些白痴吗?我为那些人感到生气,我说,在这里,除了进步,我没有 看到任何可耻的东西,我自己也会戴上那种耳机,幸好,我在中学时就记住了英语, 我甚至能用英语唱一段民歌: 来吧,玛露霞,带来一只鸭…… 瞧,他要她带一只鹅给他,鹅,您明白吗,是一只鹅主人公错将英语中的“鸭” 当成了“鹅”。!“我们来吃”,就是要吃掉这只鹅,然后——那个英国人瞪大眼 睛,绷紧浑身的肌肉,他不理解幽默,他眨着眼,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一点幽默感 也没有,不过,我说,许多问题都取决于同伴:如果同伴不坏事,民歌有时甚至能 成为一部高度艺术性的作品,它来自于民间生活的深处,因为,我根据自己的亲身 体验确知,民间生活是一个矛盾的现象,一个难以穷尽的现象。民间生活中有一些 好的方面,它们使我走向爱国主义(我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但是,其中当然也有 一些完全失败的东西。比如,犹太人就说我们脑袋迟钝,说世上再也没有比我们更 迟钝的民族了。你们得了吧!我们这个民族是不太机灵,尤其是在乡下,那里的生 活甚至低于贫困线,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他们生活得好一些,能够吃上柑橘、 核桃和肉,那结果又会怎样呢?伊万诺维奇两兄弟(他俩是记者)曾经对我解释, 人民即便是愚蠢的,他们仍然是天赋智慧永不枯竭的宝库,但一旦他们不再喝酒, 生活脱离了贫困,他们就会立即丧失智慧,同样也会丧失其他的美德,因为,灵魂 只有在节制中才能保持纯洁!不错,我对他们说,比如说我,就没有低级的物质欲 望,而此刻,在受了洗之后,我更会举起双手赞同道:这是一个注重心灵的民族! 而克休莎关于美国人的那些话是白说的,美国人也是一个很好的民族,不过我们要 更好一些!我这样说,是以一名东正教会女儿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一个叛教者,当 我跪下来祷告,看着那些圣像,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梅尔兹里亚科夫悄悄地 对我说:祷告!祷告!我说:我祷告着呢。而我自己却只在搅动教堂里的空气。但 是,当神父维涅季克特出现在我的道路上,我便渐渐地分辨出了美丽,感觉到并不 肥沃的秋天大地的气息,落叶飘向那秋天的大地,脚下是一张即将织就的黄色地毯, 你走在那张地毯上,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心里充满欢乐,耳畔传来歌声,似乎, 他们关闭了外省通向首都的入口,在举办一次永不停止的奥运会,事情还会变得更 好,因为,我能凭借自己的生活经历这样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就会变坏, 不愿在抢购一番之后再回去,尤其是那些怀有各种企图的人,那些还没有彻底堕落 的人,首都把他们弄得糊里糊涂,使他们腐化了。要进入莫斯科,你得弄张签证, 然后你就去吧,否则的话就待在家里,哪儿也别急着去,要不,你就会在夜里做梦, 有时还会在梦里喊起来,到莫斯科只有一夜的路程,而且,我还要举出这样一个事 实:开向那里的火车都装得满满的,没有空座位,就像在地铁里一样,旅客们就睡 在行李架上,而返回时,一节普通车厢里往往几乎只有我一个人。与此同时,我们 那座城里的人口却没有减少。我结过两次婚,也就是说,是在二十三岁之前,两次 结婚都是犯傻,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我去莫斯科是为了逛逛那里的剧院和餐馆, 让心灵休息休息,我越来越频繁地去探望一些人,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更主要的 是,我的亲爷爷就住在莫斯科,他有一套两居室!一个人独住!!!——真是一个 罕见的现象!这不,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奶奶,已经死了,可我还得在那最最穷 困的外省小城里消磨时光!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位住在莫斯科的亲爷爷, 他是一位老斯达汉诺夫工作者“斯达汉诺夫运动”中的先进工作者,这一运动是苏 联为提高劳动生产率、更好地利用技术设备自1935年起开展的一场革新者和先进生 产者的群众运动,运动以其发起者、顿巴斯矿工斯达汉诺夫(1905/06 —1977)的 姓氏命名。,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不过他的儿子,也就是我那位不走正道的老爸, 却发了疯,离开了莫斯科,永久地陷在我们那个古老的城市里,成了一个真正意义 上的渣滓。我感觉他从前犯过罪,可根据一个不成文的协议,家里从来不谈论这件 事,老爸并非偶然地成了独眼龙,也就是说,的确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是假眼, 那只假眼很小,装得很不成功,就为了他那只假眼,我在学校里从一年级开始就遭 人嘲笑,但是,爷爷却一直理智地对此避而不谈,现在,母亲在信中写道:他躺在 病床上,心肌梗塞了一大块,也许马上就会死,我哪里知道?我住在丽杜拉这里, 虽然我讨厌住在丽杜拉这里,他妈的!我的母亲使了些心计,过去,由于年少无知, 我戴着红领巾跑来跑去,对父亲的过去一直不了解,而当父亲的过去以一种直接的 方式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想道,他就是这样对我进行教育的,在我有了过 失或成绩不好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惩罚我的,就应该这样,我没能马上搞清楚,我也 许很久也搞不清楚,我两眼一抹黑,母亲在上班,什么都不知道,可有一天她 回 来得不是时候,于是她透过飘动的窗帘看到了一切,她立即跑到警察局去报案,于 是我想:瞧,现在他俩肯定要相互杀死对方的,结果他们大吵了一场!据说,父亲 当过红木木匠,家里有这么一个传说,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他手里拿过一块红木。 但是,他俩却没有相互杀死对方,他俩一直好好地活到了今天,而爷爷,—— 爷爷怎么啦?——依然是一个亮点。不过,心肌却梗塞了一大块。当母亲决定来这 里,打算移民去以色列,还想在我的不幸上面瞎搅和,她说,我们的父亲路已经走 到头了,那只假眼上次给弄丢了,新的还没买到。至少,不能排除老爸坐过牢的可 能性,原因是什么我却不知道,也许,只是有人想让他坐牢,他就赶紧溜走了,跑 到那个偏僻的地方,在那个地方,由于他这个独眼的败类,我从一年级起就受到嘲 笑,常被弄得号啕大哭,当时,我的个头罕见地高大,满脸傻相,梳着两个小辫, 常常歪斜着脸露出胆怯的笑容。我非常害羞,害羞到极点,在女澡堂里都不好意思 脱衣服,在内心里始终是这个样子,只有莫斯科才将她那都市的光芒洒在了我的身 上,而我也深深地爱上了莫斯科! 我离不开莫斯科,就像是染上了毒瘾。我对你们说:我常在夜里出来闲逛,吓 着了我的丈夫,尤其是第二个丈夫,在城里他甚至也很有名气,因为他是一个足球 运动员。我,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背叛了他,当时他因肺炎住进了医院,我倒是 很乐意不背叛他,可是他自己却在我身上点燃了那种烈火,我克制自己,克制自己, 但还是坐立不安:我梦见的不再是莫斯科,而尽是鸡巴,一堆一堆的,就像是粗杆 蘑菇,我常常大汗淋漓地醒来,太可怕了!糟糕的事情并不在于背叛,而在于背叛 得并不成功,我选择的对象来自另一个运动队。那个对象,自然要自我吹嘘一番, 把这件事告诉给所有人。我们那个城市不大,大部分房子都是用木头建造的,还有 一个带有一双小翅膀的古老城徽。我们家那位运动员听到了城里的流言。我被狠狠 地揍了一顿,我居然没有残废,这真是一个奇迹!简直是一个奇迹!虽说我的鼻梁 上留下了一个伤疤,就像是一个来自足球界的问候。 伤疤倒没什么,还能添加些韵味,可冷嘲热讽我却忍受不了,于是就跑到莫斯 科,跪倒在爷爷的脚下:你让我来照看你吧!态度严厉的爷爷,担心我会变坏。我 以父母的健康起誓,如果我骗了老人,那也完全不是蓄谋已久的。就是到了今天也 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谁骗了谁?因为,爷爷当然可以不在会上说他病了,他是个 老人,他们又不能拴根绳子把他拽到那里去,结果,似乎是他在保护我,——这还 是已故的奶奶说过的意义双关的话。唉,上帝保佑他,在我和克休莎躺下并相互拥 抱着的时候,我无意中问道:喂,纽约怎么样?那些摩天大楼让人心里很压抑吧? ——不,她回答,一点也不。恰恰相反,风景很美。——这么说,我心里想,你就 一直在撒谎,不过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而爷爷却光着脚板走过了芬兰湾, 他老是说:你就不烦吗?你那些小情人把电话都给打烂了!——他是我的秘书,负 责接电话,总是用一种老式的说法:线路通了!——卡洛斯,那位拉丁美洲的大使 打来电话。爷爷对他说道:线路通了!——莱昂纳狄克有时也会拨个电话,等着我, 满怀着爱情和疲惫,而爷爷却说道:线路通了!——他管理着我的电话事务,但有 些唠叨,也不理解多元论,现在他就要死了,也许已经死了。 我俩躺着,说着话,关于科克捷别利的回忆涌向我们,就像海浪一样。我们在 边防军的电筒光下夜泳,我们泡在水中,仰面躺着,双手拍打着大海,当我们从水 里走上岸的时候,却被拦住了,被当成了土耳其间谍,只有克休莎懂得间谍工作, 她阻止了那几个小当兵的,解释说:我们可不是穆斯林女人呀!怎么,没看出来吗? ——那几个小当兵的按亮电筒,格格地笑着:你们是演员吧?两个人都这么高!有 名气吗?——克休莎立即接过话头说:有名呀!——当兵的格格笑着,我们却吃起 西瓜来,通红通红的西瓜,我俩坐在遮阳伞下,她在读一本法国小说,她从小就学 会了多种语言,在我们身后,有一群男人走来走去:我俩看不起他们,我俩彼此相 爱,这没的说。尤罗奇卡。费奥多罗夫说我是文化的敌人,他是瞎掰,他这话是瞎 掰的,因为,他的肚子里是一片空地,而在我的这个地方,香柠檬树正在沙沙作响, 涓涓细流在潺潺流动,还有一些红鳍的鱼,——可在他的这个地方,却是一片空地, 一片焦土,关于文化——他是瞎掰。我读了很多书,我记得一切,甚至连克休莎都 感到惊奇:从哪儿知道的?当然,也不是没有由头的,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都无法洗去那个城徽为一双小翅膀的古老城市的味道,无论我怎么洗,无论我用 了什么样的香波和香水,我闻闻自己——还是一股腐臭味:家里的臭肥皂味和霉味。 不,尤罗奇卡,你不懂!——你还记得吗,我说,克休莎,我俩根据相互观察而发 现了一个伟大的规律?还记得吗?怎么会不记得呢,她说,我的小太阳,一个伟大 而又公正的规律,不过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我俩哭了,相互拥抱,我们不需要任 何人。后来,我谈起了莱昂纳狄克,谈到了我们的协议,她从小就认识莱昂纳狄克, 她叫他瓦洛佳叔叔,因为他是她父母的朋友,她几乎从四岁起就和安东契克一起玩 过家家的游戏,因此,——她就叫他瓦洛佳叔叔。而我,我说道,当时差点儿没死 了,在我们那条街道上,一辆翻斗汽车陷到泥里去了。开来几辆拖拉机拖那汽车, 拖呀拖呀,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在看热闹,突然,绳子绷断了,就像吉他上的弦,呼 啦一声,击中了我旁边的一个小男孩,正打在太阳穴上,他当时就倒了下去,而我 就在他旁边,这不,就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蹲着,同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怎样拖 车,连驾驶室都陷到泥里去了,看你们还怎么拖呢。这时我一看:那男孩躺在那里, 就要死了,而你们,我说,却躲在马林树丛里互相干傻事,而你们的父母却在炎热 的日子里神情庄重地在松树下面散步,讨论着世界问题,戴着帆布草帽,身穿夏天 的服装,谈论着历史时刻、报上的文章和明天的形势,还一边不住地点着头,而他 们那些漂亮的夫人们却在稍远些的地方走着小碎步,唧唧喳喳地谈着穿戴,不过, 男人们也不在谈论报纸,可能是在谈女人。谈什么的都有,克休莎说道,不一定只 谈女人,虽说也会谈到女人的,因为瓦洛佳叔叔一直是个寻花问柳的人,我的爸爸 也不是圣人,虽说他很有天赋。那个男孩怎么样了?——死了,我说,很快就死了。 他被埋了。后来,他的妈妈说:没什么。我再生一个。——后来果然又生了一个, 但起初她还是哭了,十分悲伤,手里捧着孩子,不放手,从棺材里往回夺,不放那 孩子走,大喊大叫,后来,她果然生了一个孩子,又是男孩,这个孩子和前头那个 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他剃着光头,后脑勺是瓦灰色的,就像鸽子的毛色一样,而我 ——就在旁边,蹲在那里。——翻斗车被拖了出来,还是一直陷在那里?——我俩 笑了起来,似乎我们不曾分手,似乎她并不是一个法国人,不曾开着粉红色的汽车 到处吓唬人。你和瓦洛佳大叔的事情怎么样了?她问道,他是要和你结婚还是在开 玩笑?我要开他的玩笑!但我却抱怨起来:他在拖时间,借口要注意名声。我记得, 她说道,他和一个外科大夫,一个儿科教授,想起来要试养一对双胞胎姐妹。两个 脑袋,两个脖子,脖子上围着围巾,两颗心脏,四个奶头,接下来,只有一个肚脐 眼,一个完整的身子:大家都走过来,舔着嘴唇,两个女孩九岁,她们被保护起来, 雇了一个保姆来照看她们。要是她俩能活下来就好了,教授很难过,可她俩没活下 来,的确:姐妹俩死了,没能活到合适的年纪。我当然记得这件事,哪怕这只是一 个笑话,我问莱昂纳狄克:你干吗老是写这些东西呢?我读过,我说,还在中学时 就读过,我还看过那些电影,它们让我难受!——这时,我们就要开始吵架了…… 喂,怎么样了?——克休莎问道。——你使他这位拉撒路又复活了吗?还是那镶着 白毛的东西老挂在那里,一直拖到膝盖?——唉呀,我说,克休莎,你真恶毒!— —去他的吧!——她说道。——他叫人讨厌!——他叫人讨厌,热奈也叫人讨厌, 克休莎,你觉得每个人都讨厌,可是我却认为,每个人都有他美的地方!比如我的 卡洛斯,趁他那位长鼻子老婆在国内给衣服镶花边,他却在这里风流起来,我俩就 睡在桌子上,就躺在那些办公用具中间,他说:您是一位罕见的女士,伊林娜,您 的双腿能摆出字母Y 的形状。——可是突然,他又被召了回去。怎么回事?一个委 员会夺了权!——我知道,——克休莎说,—— 一伙没有人性的强盗!甚至把神 父都给关了起来!——谁关的?——委员会呗!别耍小聪明了,小太阳,嫁给阿尔 卡沙吧!——出嫁!他的确忠于我,像匹马似的,他老婆又能忍受一切,那女人简 直让我感到吃惊,可是我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忧愁。——唉,小太阳,到处 都有忧愁啊!……——那热奈呢?仍然是个社会主义者吗?——那有什么?——她 说,——要知道,我也是一个女社会主义者呀!——克休莎,你饶了我吧,——我 说,——你……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可她没有笑,她是当真的,她对钱的态 度也是很当真的,她用大头针钉起她那些法郎,就像是在固定甲虫标本,我发现: 一切并不都那样简单,我俩相拥着躺在这里,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等她下 一次再来,就会完全变样,会拒绝我,可是,是谁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田园生活?是 谁?这一切都是在那个科克捷别利开始的,在黑海,在东克里米亚,不过我永远也 不会忘记,她曾跪在我的面前,在夜泳之后用毛巾仔细地擦拭我的身体,我会保持 这个记忆,永不放弃,即便有那么一位小黄雀尼娜,她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尿究竟是 从什么部位撒出来的,因为她曾经向我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尽管她已经三十多岁 了!——她怎么敢骂我!——不过我还是按下了怒气:我是一个基督徒,很早就接 近了宗教。我以为,戴上十字架是为了获得一种满足,可结果证明:我错了。那个 十字架沐浴过圣水,瓦列里昂神父也宣布,我是一个受难者。 关于第一个丈夫,我要这样说:我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我会认不出他来的, 他已经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消失了,你们会问我:你和他一起生活了多久?——我会 回答:也许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如果按护照上的记录,那就是两年!可如今在大 街上我会认不出他来的。这不是因为我高傲,或者是做样子,而就是因为忘了,一 起生活了两年,两年,却忘掉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他在哪里工作我都给 忘了……不过,第二个丈夫我倒是记得:是个足球运动员!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由于我被迫做出的不忠举动,因为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时他因腿伤住 进了医院,有一次,我看见两只看门狗耳朵贴着耳朵,不禁一阵激动,当时就下定 了决心:我受够啦!现在,一切却都并非那样!衰老的风吹打着我的脸,两个乳房 向不同的方向挺着,就像是母羊的奶子。唉,愚蠢的妈妈啊,我该到哪儿去呀?有 谁需要我呢?不,这还不是结局。衰老的风直接吹打在我的脸上。 爷爷,我说道,你干吗要厚颜无耻地赤脚走在芬兰湾的水面上呢?请你告诉我, 你要去哪里?你好像不是想去赫尔辛基买卖破烂吧?据说,芬兰人可机灵着呢!爷 爷,别在芬兰湾上走了,别在夜里吓我!不行,爷爷回答,他骄傲地行走在芬兰湾 上,旁若无人,不,我这不是要去赫尔辛基,不是要去旧货市场,要去说谎、耍滑 头,我这把年纪已经太大了,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在呼吸新鲜的空气!——小心, 我说道,他们会向你这位老斯达汉诺夫工作者开枪的,你会沉到海底去的!——是 时候了,他回答,我该在芬兰湾上溜达溜达了,他们要是开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 的事情,我就沉到海底去呗。——瞧,克休莎,我说道,一场马戏:爷爷在芬兰湾 上散步,——可她却紧靠着我,轻轻地抽泣起来。她的发型是最新的样式,我想, 我也要去做一个和她一样的发型,我忍不住:我有些嫉妒,虽说,我想,从另一方 面看,又有什么可嫉妒的呢,一个人撑得难受,一个人饿得难受,——这两人又有 什么区别呢! 但是,她若是任性起来,就没救了!你们看,她说道,我又不是一个穆斯林女 人,虽说我有鞑靼血统,和我们大家全都一个样,都是有罪的人!就这样,我和她 站在月光甬道里,站在黑海岸边齐膝深的海水里,我俩手拉着手,莫斯科的名人, 国际影星,两个漂亮的姑娘,而那几个小当兵的边防军却在检查我们,他们的裤子 由于这一罕见的场面而鼓了起来。克休莎注意到了,她立即恶作剧地尖声叫道:喂, 小伙子们,把你们的枪放下来,把军装的扣子解开,我们来一起游吧,而带有乌克 兰口音的他们却齐声回答:我们在执行任务!——把你们的任务扔开一小会儿吧, 克休莎说道,我们最好还是来游泳吧,交个朋友!——边防军们看了看四周,说道 :我们没有游泳的权利,就在岸边坐坐吧,抽枝烟。好吧,我们走上岸来。夜空布 满了星辰,四周全是礁石,海浪发出一阵阵涛声。大自然让人陶醉。小伙子们忍不 住了,他们扔下沉重的自动步枪,领我们上了礁石,把我们放倒在那里,从土耳其 游来的间谍已经被抛到了脑后。国境上的门锁被打开了。然后,我们又坐了一会儿, 抽了枝烟。大兵们整了整军服,扛起武器。我们像朋友一样分了手。他们继续去守 卫国境,而我们则又回到了大海,——扑通一声!——我们在月光甬道中畅泳。— —你是怎么想的,——我问道,——他们有病吗?——你说什么呀!他们干净得很! ——她撩起一道水花。——他们都是手淫者! 第二天早晨,她表达了这样一个意见:小太阳,你那件泳衣太糟了,非常俗气! 换一件!她说得倒好:换一件。我为这件单吊带的泳衣花了……可她却说:换一件! 她不喜欢俗气,她把她那件给了我:拿去,试一试!我从克休莎那里学到了很多东 西,虽说她并不总是对的,她对莱昂纳狄克的指责就不对。喂,她说道,你说说, 你和他在一起怎么样?不,她又皱起眉头,你别说了!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为什 么说他是个老家伙呢?他完全不是个老家伙,他相当的彬彬有礼,善于照顾人,能 适时地为你递上雨衣,挪开椅子,当然,他在因为他的名声而遭罪,但他却像个少 年那样坠入了情网:他往我家里送玫瑰,爷爷整天闻着那些鲜花。——你和他在一 起不感到讨厌吗?——我开诚布公地回答:一点也不!——她像一个法国女人那样 看着我,说道:你们真是些怪人。——我们是指谁?她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在 我的眼中变了一个样,她刚刚回来,刚刚离开她那位口腔科专家,还没来得及做做 客,自由自在地放浪一下,突然又准备离开了。她买了一些黑鱼子酱做礼物,对一 些法西斯组织骂了几句。当然,他们杀死卡洛斯是不对的,他们中断外交关系、中 断他那个地下室舞会也是不对的,虽说,他们在钉死大门的时候当然会如释重负地 叹息一声:他也太疯了!他也太自由了!不过他不愿穿美国牛仔服,从来不穿。他 和克休莎一样,不喜欢美国,他说那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民族,不过,对我来说反正 都一样:糟糕透顶就糟糕透顶呗,委员会就委员会呗!我开诚布公地回答她,实心 实意,毫不隐瞒:亲爱的克休莎,一点也不!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说。是一只恐 龙!而他写的东西,我说道,不是我们所能评价的,他从国家的角度出发,比我们 看得更远,而我们只能在这里渺小地游动。是啊,我说道,他的面前有着另一种地 平线,和我们的不一样。而她却看着我,摇晃着脑袋:你们真是些怪人!怪人!怪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