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在小鸟的叫声中醒了过来。晴和初秋的温暖,白色的透花窗帘被风吹得鼓了 起来。我横卧在床上,肚皮朝下,怀里抱着枕头。枕头上有一些褐色的斑点,一些 羽毛从枕头里戳了出来,大拇指肿了,被咬伤了一半。小鸟在歌唱。被子掉在地板 上,睡衣被撕破了,—— 一副很大程度上的邋遢模样。我抬起身子,往四周看了 看。镜子!一个黑色的星体。那些梳子和护肤霜都埋在了碎玻璃里。 我擦了擦额头。我甚至忘了我的咽炎,但是,我在擦额头的时候感觉到了,我 的烧似乎退了,我清了清嗓子,同样,似乎也没有灼痛的感觉了,不过,这并没有 使我太激动:我看到,我依然活着。好吧,我站起身来,照例朝浴室走去,但是, 在经过过道的时候,见到过道里的灯还亮着,我就突然回忆起了一切!——我靠墙 站着,呻吟着,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浑身无力……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又一会儿, 然后步履艰难地走进了浴室。 热水器在轰鸣。我挤出牙膏,张开嘴,刷起牙来,于是,这早晨洗漱的一切荒 诞性便都呈现在眼前了。我赤着双脚,头发蓬乱,手里拿着一把牙刷,我突然理解 了卡秋莎。明科娃,我中学里的女友,她来自偏远地区,在八年级时的一次课间休 息时间里,她非常秘密地告诉我,她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而苦恼,她非常希望她的 侧面能有一道拉链,以便她有朝一日能拉开拉链,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那样的 话,一切就都将是另一个样子了。 但是,到底是为什么,——我把牙刷放到一边,想道,——为什么我这样非常 地不自在呢?——我突然感到:我的气味变了!唉,怎么对你们说呢?唉,就像是, 我那片香柠檬树花园被毁坏了,我那些香柠檬树被放倒了,正在腐烂……有这样一 种清晰的感受。 克休莎!克休莎! 不过,这里却没有我的克休莎,她正待在她的枫丹白露,就像一个嫁出去的姑 娘。那么,我该给谁打电话呢?——我在想。打给那两个押解员?院子里很暖和。 我想了又想,然后拨了梅尔兹里亚科夫家的电话,我俩毕竟做过朋友。来接电话的 是他老婆,她的声音很不客气,我知道不应该说话,可是我却没有放下话筒:您好! ——我说道。——请您叫一下维塔里……他拿起了话筒:喂!——我该对他说些什 么呢?我说道:维塔西克!请你快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我有麻烦了!——他沉默了 一小会,然后回答道:这么说,文章已经写好了?……好,我马上就去。我去取。 谢谢你,玛丽娜。里沃夫娜!——这个拙劣的诡计让我感到难受。我已经处在生与 死的边界线上了,可他却还在胡诌:玛丽娜。里沃夫娜……我甚至想再打一个电话, 让他别来了,可他还是来了,两个小时过后,而我心神不定地熬过了这段时间,我 甚至有备无患地把窗户大敞开来,想让外面的喧闹传进来,虽说大白天是不会有什 么喧闹声的,但是鬼知道它呢,既然那喧闹声如此之大!想到这里,我简直被吓昏 了。但就在这时,谢天谢地,他赶来了,满脸的兴奋,就像是一个在星期天突然挣 脱了家庭束缚的人那样,他吻了吻我的脸,带着玩笑的口吻冲我说道:你怎么敢打 电话啊?维塔西克,亲爱的,对不起:事情紧急,我不是在开玩笑,世界倾覆了, 我全身都在发抖。他仔细地看了看我:你怎么了?!他已经知道了,我白白地在战 场上跑了一通,什么结果也没有,仅仅是吵了一架。两个小伙子找了你整整一夜。 你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说他们找了,那是撒谎!他们开车走了,我对你说。我就坐 在路边……没什么……我回了家……不,我几乎没生病……在我跑第三次的时候, 他俩简直变成了野兽,见他们的鬼去!这些现在都不要紧了,现在一切都不要紧了, 这不,你看看。他一看:一面破碎的镜子。是这样。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砸中了他。 谁?他。到底是谁?唉,就是他,莱昂纳狄克。也就是说,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 耶维奇……他来过了。 维塔西克也坐在了那个小沙发上。他害怕了。我并不感到奇怪。他疑惑地、发 呆地张望着。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镜子。怎么,他在镜子里现身了?你说什么啊? 就在这里,他就坐在这沙发上!维塔西克一下从沙发上跳开了…… 维塔西克,这六日爱情的男主人公。你至少应该把上衣脱下来呀!他没脱。他 问道:他吓唬你了?——亏你想得出来!他说,如果有谁知道他来过我这里,那个 人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用手捂住了嘴。——是吗,谢谢!——维塔西克 嘟囔了一句。——除了你,我指望不上任何人……——我在替自己辩解。但是,梅 尔兹里亚科夫却很狡猾,脑子转得很快:也许,他是吓唬你,让你别到处瞎说?— —我高兴起来:当然,是吓唬人!……不过,要是他突然又来了呢?——我说过他 还要来?——他很想见我。他说,上帝完全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个样子,他说,虽 说上帝是存在的,但从原则上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意义……——那又有什么呢?—— 维塔西克警觉起来。——我不清楚,——我真心实意地说道。——但总的说来,他 谈到了,应该保护大自然,不能污染森林和水源……维塔西克冷笑了一声:他还说 了,应该为病人治病,要善待家里养的动物,要尊敬老人,敬重上级,这些他也都 宣传了一番吧?——你为什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从前什么样,——维塔 西克开心地、音调不准地唱了起来,——你现在还是什么样……——你说得不对, ——我表示不能同意。——他现在后悔了。他说,他明白了很多问题,但是,全人 类的共产主义理想他还是赞成的,还是坚持的。——他老是缠着一个活着的姑娘, 这让他感到难为情吗?——他起先对我表白了爱情呀!——我因为莱昂纳狄克而感 到有些生气了。——后来,他难道有什么错吗?难道不应该救治病人、栽种树苗吗? ——一个多么感人、多么人道的现象啊!——维塔西克深受感动。——我要去求他 签名……——他把他那些书说得一无是处。——我想了起来。——是吗?——维塔 西克不相信。——他怀疑一切!他说过,文化在任何地方都会被阉割,只有新的发 现才能使它复活……——维塔西克皱了皱额头:等等,他的新发现指的是什么? 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些高深莫测的男人:他们总是喜欢使用那些抽象字眼,愿意 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一连好几个小时地闲聊! 这和发现有什么关系!——我生气了。——你最好还是跟我说说,我该怎么办。 ——那你自己有什么愿望呢?——让他别来缠我!——有意思的是,这究竟是幻影 还是幽灵?——维塔西克沉思起来。——有什么区别!主要的是,他搞了我。—— 那么你呢?——我,我怎么了?——你喜欢吗?——你说什么呀!——我喊了起来。 ——我喜欢!他用枕头捂住我!——你完成了多少次?——我不记得了……——清 楚了。——你什么也不清楚!——我反驳说。——我害怕他养成了习惯,老是来干 我。维塔西克!这我可受不了。这样我就会死的!……——维塔西克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他对我说道,叶戈尔和尤拉昨天被叫走了?你关于他们两个都讲了些什 么?——关于他俩我什么也没讲呀!就有两个记者来过我这里,对了,就是那两个 记者,他俩写了一篇关于我的莫名其妙的小文章……——他俩亲自来的?——是啊! 他俩什么都知道了……——瞧他俩的吧!——维塔西克酸溜溜地表示了吃惊。—— 也许,他俩连他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作出一个假设。和梅尔兹里亚科夫在一起, 你永远都搞不明白:他时而开玩笑,时而讽刺人,时而又说的是实话。——你就到 警察局去一趟,说你被人强奸了。要知道,他不是把你给强奸了吗?——你知道什 么!——我愤怒地说。——什么?——维塔西克有些无礼地问道。——你过来!— —我命令道。——弯下腰来!——是的……——维塔西克不再怀疑了,有些负疚地 嘟囔道。——就像是尸体的气味!——我说道。——维塔西克摇了摇头。那气味让 他受不了。——你是个聪明人,——我说道,——你什么都知道,请你告诉我,人 世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瞧,还远远地躲开了人们的眼睛……也许,女巫们 和他们睡觉?——维塔西克无助地摊开双手。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我问道,并对他谈到了卡秋莎。明科 娃,谈到了侧面的拉链。——我看出路只有一个,——维塔西克想了想,说道。— —穿好衣服!我们走!——去哪儿?——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还能去哪儿?去教 堂。 我忙着穿衣服,裹得厚厚的,防止那令我惊慌失措的疾病再度袭来,这时,维 塔西克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研究起他非常熟悉的这间卧室里的各种物件。他曾经高 高在上,但后来掉了下来,于是,我们也就成了朋友。——伊罗奇卡,请你告诉我, 你这些和战场有关的念头,你和莱昂纳狄克的相会,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可是一个非常世俗化的姑娘呀。你是不是无意中落到了一个巫师的手里?一个有 特异功能的人?没有?——我坚决地否认了。——穿裤子去教堂不太合适吧?穿这 条苏格兰裙子,是不是太鲜艳了?——合适。——维塔西克表示赞同。——总的说 来,我现在不跟任何人睡觉了,——我解释道。——总的说来,在你之后,亲爱的, 我跟男人睡觉就没有任何热情了。——你从来都是一个非常彬彬有礼的姑娘。—— 维塔西克鞠了一躬。——不,我说的是实话!——在你之后,我也不跟任何人睡觉 了,除了我老婆。——我的男友笑了一笑。——你信上帝吗?——我问道。——我 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他欲言又止。——我知道,这很有必要,也很有好 处,但是,也许正因为这一切我都知道了,——他在路上对我说道,——我站在这 里,你也清楚,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那么,在我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又该 怎么办呢?——维塔西克斜了我一眼:至少,这能给人以灵感……——又是这样: 他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讽刺人,但是,我们是朋友。 我俩朝城外走去,好像在莫斯科没有教堂似的,而他却说,在莫斯科郊区要更 自由一些,那好吧,咱们走,于是,我再次乘车走在秋天的风景中,眼前滑过一棵 棵金黄的树木和一口口像鱼儿一样沉睡着的池塘,我们飞快地驶向一座小山冈,驶 过一堆枯萎的花圈,驶过那些像孩子们写的字那样七扭八歪的围栏和十字架,—— 突然,教堂闪现出耀眼的光芒来,就像一只铜茶炊,——我们到地方了。这是一个 礼拜天,弥撒刚刚结束,人群在渐渐散去,他们出门来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画着 十字,再回头看看那只茶炊,我扎上一块头巾,然后我们就走了进去,和出门的人 逆向而动,但里头还有蜡烛卖,我想买些蜡烛,教堂里的空气满是油烟,让人喘不 过气来,有一种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密实,我站到了买蜡烛队伍的末尾,我是个高 个儿,我修长的身材很是显眼,带有标准的结构比例,我的脚踝骨很细,有贵族血 统,信教的人大都很瘦小,个子都不高,在教堂里你很少能遇见高个子的人,如果 遇见了,你一定会回过头去看上一眼,但是,我们为买蜡烛而耽误了一些时间,我 们一时大意了,当我们打算走向祭坛的时候,几个女清洁工却不放我们过去,她们 说,我们已经开始擦地板了,完事了,过来过来,把蜡烛放下就出去吧,别再耽搁 了,而维塔西克却对女清洁工施展开魅力来,对她们露出了恰当的、慷慨的笑容: 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有急事,一定要祷告一下,——而她们,当然不放我们进去, 对她们怎么说都不行,既然想到要祷告,就应该早点来呀,而不应该一觉睡到大中 午,她们不放人,就像午休时的商店,而维塔西克继续坚持,甚至抛开笑容,开始 生气了,你们的良心都哪儿去了,他说,我们又不影响你们擦地板,可她们却寸步 不让,也就是说,甚至在驱赶我们了,但是突然,她们又让我们进去了,请吧,我 在维塔西克的脸上发现,原来,这里居然能好好地达成一个让各方都满意的协议, 于是,我们走了过去,而她们则擦起地板来,一点也不关注我们,虽说她们刚才还 很凶狠,还寸步不让。我们走到圣像前。一片空旷。许多蜡烛在四周燃烧,快要燃 尽了。该怎么办呢?我回头看了维塔西克一眼。他耳语道:跪下,好吧,我就全心 全意地跪下了,虽说我在此之前从未跪过,不过,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从前 也不曾这副模样来过我这里,我跪了下来。维塔西克也在我身边跪了下来。我俩跪 在这里。我聚拢起手指,不太自信地画了一个十字,不过我认为我并没有画错,我 的十字画得很标准。他在我之后也画了十字。他画了一个十字,脸红了起来,也就 是说,他感到害羞,正如他后来在酒馆里所说的那样,因为,他说道,生活中有两 件不一样的东西都使他感到害羞:一是教会的仪式,一是男性同性恋,也就是说, 家庭教育似乎划定了一道,他那个发达的大脑也懂得,这道线是臆造的,但是,如 果说这道线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划定了,就像在安德留沙身上一样,那么就可以说 :这是天生的,不是一道划定的线,但是,当你准备跨越这道线时,因为你已经感 到腻味了,我的维塔西克说道,在这个时候,尽管你有兴趣,但你还是无论如何都 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我做得对头吗,我没有自我欺骗吧?——是吗,那如果你真的 自我欺骗了呢?——我喝了点伏特加,问维塔西克道,因为这道线我看得不是太清 楚,我不知道,比如说,有个男人温柔地摸了他的阳物,究竟会出现什么问题。你 真愚蠢,真的,维塔西克!可我们两个都没有受过洗。我俩跪在那里,就像两个傻 瓜。喂,他小声说道,来吧,伊拉,你开始吧,祷告吧,——怎么祷告?——唉, 你就说说,你都遇到什么事了,表达一下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再发出请求,热烈 地请求,让这样的事情别再发生了,瞧,就这样,三言两语……现在你快祷告吧, 否则她们马上又要让我们离开这里了。你祷告吧,我也来为你祷告,同时也是为我 自己祷告,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管事,我们就骂心理治疗,也不可怕, 只要别显得像个傻瓜似的就行,只不过,他说道,这里哪有什么心理治疗呢,如果 他向你求了婚,完全被你给迷住了,而我却在想:我的确需要祷告祷告,事情不会 再糟了,不过我却不会祷告,所有的圣像都怪模怪样的,我没有祷告的习惯,我脖 子上一直挂着一个小十字架,是水晶玻璃的,镶着金边,这些圣像,我知道,是宝 物,人们想拥有它们,为它们而感到骄傲,他们也把圣像叫做木版画,他们买卖圣 像,因为圣像被判多年徒刑,——我全都明白,——欲望和美貌,但这都与我无关, 就像维塔西克与鸡奸无关一样,但是,我还是尽我所能祷告起来,我喃喃地吐出一 些话来,一生里我这是第一次向上帝吐出这样的话来: 上帝!我跪在你的面前,第一次说出你的名字,可这并不是因为我情况很好, 就像从前那样,我甜蜜地呼吸着,口中念叨着你的名字,它使我感到心满意足,我 始终在利用它,——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想惹你生气,而是照老习惯说的,考虑不 周。但是,时间改变了,我的事情你也全都清楚。你甚至连我对你道出的这番单纯 的祷告也都很清楚,我没有去寻找那些恰如其分的话语,因为恰如其分的话语也同 样是花招,你清楚,在这番祷告之后,在明天,在后天,在许多天之后,我会发生 什么事情,你也知道我将在哪一天死去,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但是,你也许会改变 主意,既然我悔过了,就因为我悔过了。你也已经清楚了,我再也不会冒犯你了。 我又该怎么办呢,如果一切并不完全像我对维塔西克所说的那样,可总的说来,除 了你,又有谁能真的清楚一切呢,因为有许多事情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克休莎说得 对,我的阴阜比我的脑门更强大,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得承认,这是正常的,是这 样的,我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请求什么来着?我想请求的是…… 就这样突然爆发了出来,我祷告起来,第一次的祷告,就像第一次的爱情一样, 你会忘却一切,连眼泪都涌了出来。因为,哪里有什么公正呢?那些比我要愚蠢、 下流得多的女人,却活得很好,甚至很时髦,还有人拿她们当宝贝,我,当然不是 没有罪过的,可为什么我要面对这种无法承受的惩罚呢?就因为莱昂纳狄克是在我 的协助下死去的?好的。我们来搞清楚这个问题。顺便提一句,是他自己首先说话 不算数的:他没有娶我,我的祷告里头是有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但是要知道, 对不起,整个的生活全都是些鸡毛蒜皮,除了各种颜色的鸡毛蒜皮之外,什么也没 有。他没娶我,尽管我一连失去了两个年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我的希望也渐 渐减弱了,更何况,卡洛斯也走了,什么希望都没了。现在结果怎么样了呢?我该 去什么地方呢?我就去战场上奔跑,是的!但是,我不是为自己跑的。你会说,我 之所以奔跑,是因为我有一种潜在的可能,可能成为圣女,或者干脆成为全民族的 偶像。但是要知道,我是在拿生命冒险啊!一个人还能冒比这更大的风险吗?一个 人,只要他将人民的利益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他就是圣人,就是偶像,至于他在 冒险的时候都想了什么,因为他是不可能没有想法的,如果连圣人也耍了滑头,— —那这就是他个人的事情了!而我,也许就是因此才走向真正的死亡的,我听到了 一个声音,我感觉到:我是有价值的。只不过,甚至连一个最最甜蜜的女人也吸引 不了我们俄罗斯的那种魔力!这是一个诱饵,可能还很甜……我不清楚,也没想过,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诱饵,我也不愿去想。就这样,请你原谅我的粗话,我浑身都被 泼上了臭大粪,蒙受了耻辱。这又来了一场新的灾难:莱昂纳狄克来了,干了我。 请问,这是为什么呀?他想和我结婚。但是,难道能嫁给一个死人吗?他说,我俩 的心灵是血脉相通的,我们从前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但由于一些不以我们的意志为 转移的原因,我们没能走到一起,但现在我们走到一起来了,只不过,我们还无法 一下子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就又一次错过了,他是在他已经死了之后才突 然醒悟过来的,他百般思念,在你所设立的那个天上浴池的脱衣间里熬着他死后的 时辰,看来,还有一条离开那个脱衣间往回走的小路,于是他就回到我这里来了, 趁着面貌还没有最后消失,他指望着对我的爱,在他死后,那种爱在他身上燃烧得 更加热烈了。他就是这样说的。好的。现在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可怕的并不 是他干了我,虽说这件事情也很可怕,可怕的是他要带我走,我很犹豫……维塔西 克,就是跪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在我们来教堂的路上,他说道:条条大路通上帝, 不过每条路上都没有几个人在走,因为人们在迈出第一步之后就止步不前,一动也 不动了,不再往前走了,就这样过起了日子,而你,伊拉,却比许多人都走得更远, 我反驳他说,我远得见到鬼了。但是,你当然会问我,你想要什么?是想要卡洛斯 做你的丈夫,还是另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人?这样就能让你满意了?如果我说:是的, ——你就会说:瞧,她想做个圣女,可是现在,只要有一个卡洛斯或是一位宇航员, 她就足够了。不,宇航员对我不合适。还是让他脱离我的泪水和命运去自由自在地 飞翔吧。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伊拉? 我弄糊涂了,主啊!我把一个男人推到了鬼门关前,现在却又在抱怨他来找我 ……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主啊,我对你的信仰并不十分坚定,我在写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有时用大写字 母,有时又用小写字母。主啊,这个姑娘迷路了,请你给我一些时间吧!让我能够 理解你,也理解我自己! 你理解不了的,伊拉。 我为什么理解不了? 因为你没有理解的使命。 那么我的使命是什么呢,主啊? 你应该到人们中间去,从底部照亮他们全部的卑劣和丑陋! 主啊!我傻傻地盯着人们,见证他们的丑陋,这究竟要持续多久呢?!不错, 我是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人,我会告诉你的,说他们不好看,很丑陋,他们非常让我 失望。但是,难道我的命运就是仅仅去发现卑劣?要知道,主啊,你可是用另一种 目光看他们的呀,要知道,你可是在延续他们的生命、增加他们的什么啊,并没有 用那烧红的铁块去烙他们啊!难道我不属于你吗?不,我属于你!属于你。不要把 我交给任何人!求求你……请赐给我另一双眼睛吧!让我站起身来吧! 不行,伊拉! 主啊!难道能够剥夺一个人的希望吗? 不过,等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就到我这里来,我将替你清洗。时辰在逼 近,因为你的美丽正在消退…… 可是我还没做过母亲哪,主啊!就让我做一回吧!…… 维塔西克碰了碰我的肩膀。停下!你干吗呀,在教堂里大喊大叫!那几个女清 洁工把衣服的下摆别在裤腰上,面带威胁的神色朝我们走来。维塔西克站起身来, 等着她们。有个神父从侧门探进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消失了。后来才知道:这就 是维尼阿明神父。维塔西克焦急地、轻声地对那几个女清洁工说着什么。她们却坚 定不移地摇着脑袋。维塔西克把我拉到门口。她们在我们身后骂了起来。维塔西克, 我在来到院子里之后说道,维塔西克……我哭了起来。他扶我坐进了汽车。——你 干吗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啊?你们全都串通好了!我不想看见你!——我推搡着他。 我把他推出了车子。——你静一静!——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我大声哭了起来。 难道能够剥夺一个人的希望吗?我不相信这个无耻的小上帝!归根结底,我们毕竟 生活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家里!在我们小时候,他们是怎么教导我们的?是毒害人民 的鸦片!太正确了!太正确了!人们建了这么些教堂!真是些白痴!他们无法把它 们全都连根拔掉!我的神经失调了。我的神经很脆弱。我需要休息。我需要安静安 静。高加索度假区的秋季。我擦干眼泪。麻醉剂的作用消散了。——维塔西克,亲 爱的,——我说道,——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所做的一切!我的脚再也不会迈到这 里来了!……维塔西克,你有一点时间吗?维塔西克,亲爱的,我们一起去餐馆吧, 好吗?我有钱……——钱?钱我也有!——维塔西克唠叨起来,看到一个女人的歇 斯底里结束了,他感到很高兴。我眨了眨这双哭红了的、还没有上妆的眼睛,冲他 笑了笑。——唉,真想大吃一顿啊!——我眯缝起了眼睛。我们开车上了归途,就 像是在舞蹈,我们连续地超车,想挽回失去的时间和空间,我们在为可以感觉到的 生命体而高兴,它在渐渐膨胀,就像是煎锅里的一团发面,在不断地膨胀,漫过了 锅沿!——让它膨胀去吧!——哎呀,真想大吃一顿啊!——到那里去,到那里去, 越过桥梁,越过河流,去到那个小山坡,在那儿的一家郊外小酒馆里,我们熟悉的 厨师们正在舞刀弄勺,他们那油亮的脸庞正俯在炉灶上方,炉灶上,烤雏鸡劈啪作 响,煎牛排嗤嗤有声,铁扦上的鲟鱼肉泛着红色的光泽,而热菜正煨在沙锅里!到 那里去,在那里,我的堂倌朋友们会平举着手臂,用绘有彩画的托盘给我端来清凉 的伏特加和温温的红葡萄酒,到那里去,在那里,人们的脚在桌子底下碰来碰去, 相互调情,就连茄子也充满了许许多多毫不掩饰的暗示! 我们到了地方。门前的台阶上是一个胆怯的队列,队伍中的人都摆出一副等着 开饭的忧伤姿势,我们绕过队列,直接走到门前:我们敲起门来!开门!听到这威 风凛凛的敲门声,我们的一位自己人出门来到台阶上,他就是可爱的美男子费奥多 尔。米哈伊罗维奇,他满面笑容,穿一身门卫的制服,制服的裤子上还有两道滚边, 他嘘了一声,要排队的人安静,然后对我们招招手,立即把我们放了进去,又在我 们身后插上了那个沉重的门闩。我们现在就开斋!我们马上就上菜!而在店内迎接 我们的,是最最殷勤的列昂尼德。帕夫罗维奇,无意中看谁一眼,他就能马上判断 出这位来客的价值,能确定他的道德面貌、经济水平、职务和家庭状况,而且还能 判明:他是否被判过刑,什么时候判的,被判了几次,犯的什么罪,他是否出过国, 还是一个假装出过国的人,要是遇到一个外国人,则能判明他来自哪个国家,到我 们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列昂尼德。帕夫罗维奇,我的朋友,我介绍说,然后他就 把我们领进了一个严严实实地挂着窗帘的单间,房间里的桌子已经摆好了,是特为 我们而准备的,——吃的东西也都摆上了,桌上有:盐渍松乳菇,格鲁吉亚肉卷, 格鲁吉亚的越橘酸白菜,各种绿菜,热面饼,撒有薄柠檬片和香菜叶的生鱼片,带 有辣根的肉冻,拌有蛋黄酱的蟹肉沙拉,带浓汁的坦波夫火腿,干咸鱼,鱼子酱, 等等等等,——长话短说,是一桌为胜利而摆下的美食,我们战胜了忧伤、神经衰 弱、妖法、集权主义、萧条、批评现实主义、停滞时期,以及其他一些理想主义… …这样吧……——我摩拳擦掌,手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样吧……让我们从 伏特加开始。用松乳菇下酒,这可是皇家的蘑菇啊,这样吧,我们在热面饼上面抹 点黄油,在黄油上面再厚厚地抹一层鱼子酱,我们再干一杯,就会忘掉那些蠢事, 说到底,正在长大的这一代人是对的,他们,——你来块鱼吧,——以我的丽杜拉 为代表,他们认为,去斗争、去受难是愚蠢的,应该好好生活,因为,在你进行斗 争的时候,第一,你很紧张,你损失了精力;第二,你损失了时间;第三,——再 给倒点酒!——你自己的牙也可能被打掉,你为之而斗争的东西,却会让你付出代 价,我就是一个例子!第四,注意,你得弄清楚你反对的是谁,——我攥起拳头, 晃了几下,——可这很无聊,不值得我们去做;第五,第五是什么?第五,我们来 碰上一杯,就将那样生活下去了,似乎一切很美好,因为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将一 下子变得美好起来,不用去忙乎,——哦!——别太常想到他们,他们就会自动消 失的,与时间一同逝去,——就是这样的!——做自己的事情——或者,请原谅, 什么屁事也不做——这也是一种事情!——不去和任何人斗争,连边也不去沾,— —是啊,是啊,别去奔跑,而要跑开,——去花钱,如果有钱的话,如果没有—— 那就没有呗——可我在这之前却忙乎个不停,祖母从墙上带着谴责的眼神看着我忙 乎——可我们还属于那整日忙乎的一代人,我们曾争论不休,唱着那些语意双关的 歌曲……不应该那样,是啊!——不应该要那种双关的语意——我们的灾难和束缚 都来源于它!——来自双关的语意——它害了我们,——梅尔兹里亚科夫干了一些 酒,这样说道,我同意他的意见,我又那样说道,他也同意我的意见,我俩就这样 喝着酒,相互赞同着,于是,我俩的情绪已经完全好了起来,因为,他们又给我俩 端来了新鲜、美味的汤,然后,我们又点了一瓶伏特加,不用说,又很快把它喝干 了,我俩面对面坐着,让我们感到吃惊的是,我们已经做了那么多的蠢事,当我们 挑逗克雷洛夫的寓言里所说的那些鹅时,我们知道我们是玩上瘾了,可是我们又很 难停下来不再挑逗它们,从一旁走过,因为我们就是这个性格,再说,鹅又是一种 最卑鄙的禽类,它咬起人来也很疼,虽说维塔西克在他的生活中也曾稍稍挥舞过拳 头,但他离我很远,在我向英国乐队扔橘子的时候,当我在那份豪华杂志上展示美 貌的时候,他只站在远处欣赏着我,他身上并没有真正的勇敢,但是,我还是喜欢 他,因为我讨厌废物,而他并不是废物,我俩拒绝了白兰地,又喝起伏特加来,然 后还吃了一些浇在华夫饼干上的巧克力冰淇淋,似乎我压根儿就没有得咽炎,我非 常想吃冰淇淋,于是我就吃了,我俩达成了一个共识,没有必要去挑逗那些鹅,而 最大的那只鹅,——就在那里!——我说道,我指的是那位下流的小上帝,他还把 我教训了一通,尽管他早就被彻底地取缔了,他们干得对!而列昂尼德。帕夫洛维 奇尽管在忙着照顾其他人,还是跑到我们这里好几次,说了一些恭维话和一些得体 的笑话,在维塔西克离开饭桌的那一小会儿,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指出,我的男 伴出身于一个很好的俄国家庭,而我也对他说道,我俩曾有过一段最崇高的爱情, 因为,我喜欢那些脸上皮肤很光滑、很干净的男孩子,他们吃的是从市场上买来的 可口食品,所以脸色才那么好,因为,他的裤子烫得很平,保姆经常领他到文化休 息公园去散步,因为,他懂好几门外语,他自幼就具有那种其他人使尽吃奶的劲才 能得到的东西,而我就喜欢这种凭借天赋、不用流汗就能得到一切的人,列昂尼德。 帕夫洛维奇也赞成我的意见,而维塔西克也喜欢我,我俩当天晚上就相互爱上了, 而今天,我俩又再次见面了,——就在这时,维塔西克回来了,我俩就又交谈了起 来,当然,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关门的时候,我们破了产,掏出了所有的钱,列 昂尼德。帕夫洛维奇建议我们去求助出租车,他甚至还借给我们一些钱作为车费, 于是,我们乘上出租车,半夜时分到了我的家,我俩往楼上爬,打算去弄点茶喝喝, 这时,维塔西克偶然发觉,时间已经是半夜了,而他却答应在午饭之前回家,我开 始求他留在我这里,但并不是因为我想诱惑他,或是有其他什么目的,而是因为, 在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房子里面的情况:被砸碎的镜子,过道里的灯光, ——事情还是那个样子,尽管我喝了酒,尽管我已经完全不信上帝了,我感到很不 舒服,于是我就让他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就说他在我这里,因为你自己不是对我说 了吗,干吗要语意双关呢?而他却开始反驳,说不能给亲近的人,也就是他老婆, 造成痛苦,而我说道,他老婆应该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因为,他会再次突然来到 这里的,尽管我有些醉了,比如说,可他还是会杀了我的,因为他想报仇——什么 为什么?——没有原因!——他无缘无故地就想报仇——他会杀了我——我会死在 梦里,甚至不等醒来,而如果你在我身边,他就永远不会来了,即使他来了,你们 也可以在厨房里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交谈,谈谈那个新发现,那个你想问问他的新 发现,而维塔西克说,当然,他并不反对就那个发现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交谈,但 是他该回家了,因为他妻子,也就是那位搞同声传译的女翻译,已经等了他十来个 小时了,如果时间不是更多的话,她会非常担心的,因为,问题就在于,她很相信 我,车子放在那里也可能不安全,他把汽车停在了河边,在我俩应列昂尼德。帕夫 洛维奇的请求把车开走的时候,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还送给我一束白色的康乃馨, 喏,还是送给你老婆吧,我把花从小花瓶里扯了出来,而维塔西克对列昂尼德。帕 夫洛维奇说,他明天就来还钱,因为他反正是要来取车子的,他把钱放到费奥多尔。 米哈伊洛维奇那里,因为列昂尼德。帕夫洛维奇周一从不出来工作,我对他说道: 你就在我身边躺下来吧,脱了衣服躺下来吧,瞧,这是我们的床铺,瞧,这面有些 破碎的镜子——呸,见它的鬼去!——瞧,这个小软凳——你还记得吗?——我俩 就坐在这个小软凳上,脸对着脸,而我——你记得!——还穿上了那件狐皮大衣, 你哈哈大笑着说:多下流的俗套啊!——不知为什么这很叫你激动——你简直离不 开我了——因为——他摊开了两手——我不能留下来!——是这样,那么好吧,你 去给你老婆打电话吧!——往哪儿打?已经一点多了!——什么一点多?才十一点! ——你这里总是十一点!——而我的表丢在战场上了。——维塔西克,请问:你为 什么不想让我跑呢?——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不受伤害,——你知道吗,我在跑 的时候曾想到:他马上就要把我淹没了!马上就要把我烧成灰了!——可取而代之 的却是,莱昂纳狄克连门也不敲就跑了进来,——那在教堂里呢?——在教堂里怎 么了?——你为什么喊叫呢?——因为,小傻瓜,你要明白,不能剥夺一个人的希 望啊!但以防万一,我很狡猾,我是要去受洗的,你明白吗?留在我这里吧,来吧, 躺下来,脱掉你的裤子!哪怕就躺到鸡叫头遍,——我不能留下!——唉,我求你 了,唉,你想要我跪在你的面前吗?——他跳了起来:你干吗!——我,塔拉卡诺 娃公爵小姐,我生平第一次抓起一个男人的手来吻!——唉,别闹了,我要回家!!! ——你是怕他会来?——他不会来的,你睡吧,我要走了,再见,——你别走!瞧, 我想要你,你没看出来吗,来吧,来给我治治病,我用香水盖住了那味道,你也知 道,老百姓们是怎么说的:肚皮贴肚皮……——瞧,你都在胡扯些什么呀!——啊 哈……我知道了。你是怕染上病!——住口!——是的!就是的!你这个恶棍!— —伊拉!——我还是第一次求男人……——伊拉!亲爱的小伊拉!……——我因为 你而抛弃了卡洛斯!你毁了我的一生!败类!滚!我不愿再看见你!滚!你也别再 来了!我要去受洗,我不会害怕的,而你这个混蛋!色鬼!你有几个情妇?我要把 一切都告诉给你那个有学问的老婆,她会相信的!……——伊拉!——你这个不幸 的阳痿男人!——可是……——可是什么?你毁了我的生活!我恨你!不,你别急 着走,臭大粪!你这个有洁癖的家伙!妈妈的小儿子!你想保持干净?不可能!胆 小鬼!而我谁都不怕!……但为什么大家都活着,我却要去死?维塔西克,你回答 我,不,请你回答我:你爱我吗? 天快亮的时候他还是跑了。天快亮的时候,我好像是给了他一个耳光。还是又 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鸡叫头遍的时候跑了。我的一位住在一楼的邻居养了一些母鸡和两只公鸡。 地段民警来找过她,不准她养鸡,可她照养不误,我们甚至联名写了一封抗议信给 莫斯科市政府,所有的居民都签了名,我也签了,可她还是照养不误,她的那些鸡 也都照叫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