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出了“纽约公爵”店门,发现灯光通明的主柜台长橱窗边,靠着一个哼哼 卿卿的老醉鬼。他干嚎着老一辈们唱烂了的歌,还夹着卟咯卟咯的过门,仿佛臭肚 于里装着一个脏乐队。我所忍受不下的就是这种东西,不能容忍一个又脏又醉的人, 边唱还边打饱嗝;不论年纪大小,但碰到这样的老老头尤其恶心。他好像平贴在墙 上,身上的布拉提真败坏风气,皱巴皱巴的,尽是屎尿泥巴什么的。于是我们抓住 他,好好揍了他一顿,可他还是唱个不停。歌词道: 我要回到亲爱的身边, 等你,亲爱的,离开以后。 当丁姆对着醉鬼的脏嘴打了几拳之后,他不唱了,大喊:“接着打,干掉我, 你这杂种窝囊废,反正我不想活了,这样的臭世界没意思。”我让丁姆停一下,因 为听听这种老朽物谈人生,谈世界,会吊起我的兴趣。我说:“哦,臭在哪里呀?” 他嚷道:“臭就臭在世界上允许以小整老,就像你们这样,没大没小,无法无 天。”他大声疾呼,挥舞手臂,遣词造句十分了得;只是肚子里冒出来卟咯卟咯的 怪声,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旋转,或者像某个鲁莽的家伙发出声音想要打断他, 所以这老头不断用拳头加以威胁,喝道:“如今不是老人的世界啦,也就意味着我 一点也不害怕你了。老兄,因为我己醉得你打我都不觉得疼,你杀我都乐于死。” 我们大笑,狞笑而不说话。他就说:“如今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人类登月,人 绕着地球转,就像飞蛾绕着灯火打转,再也不去关心地球上的法律秩序。恶事干脆 做绝吧,你们这些肮脏窝囊的流氓。”随后他给我们一些唇乐——“卟卟卟什”, 就像我们对待条子那样,接着他又唱开了: 亲爱亲爱的国土啊,曾为汝玩命 奠定汝和平胜利—— 于是我们痛快地揍他,满脸堆笑;他还是继续唱,接着我们绊倒他,他沉甸甸 地倒下,噗噗地呕出一桶啤酒。那样子真恶心,我们改用靴子伺候;一人一脚,接 下去老头儿脏嘴里吐出的就不是歌曲或啤酒了,而是鲜血。我们随即开路了。 在市政发电厂附近,我们碰到了比利仔和五个哥们,弟兄们哪,这年头,拉帮 结伙大多为四五个人;就像汽车帮,四个人坐汽车刚好舒服,六个是帮派的上限。 有时帮派间可以纠集起来,组成小部队,打夜间群架,但一般最好是像这样的小股 人马出动。比利仔是个令人作呕的东西,他有着似胖似肿的笑脸,始终散发着反复 煎炸的底油那种哈喇味道,哪怕他穿着最好的布拉提,比如今天的穿着那样,他们 也同时看到了我们,接着是一阵非常安静的相互打量。这次是真格的,这次是正规 的;有刀子,有链子,有剃刀,不仅仅是拳头加靴子。比利仔一伙停下了现有的活 计,也就是正准备对截住在那儿的一个泪汪汪的小姑娘动武,她才十岁不到,大声 尖叫着,但布拉提还没撕脱,比利仔和他老二雷欧各抓住她的一只手。他们可能正 在完成行动前的脏话部分,然后再搞点儿超级暴力。看到我们走近,他们放掉了呜 呜哭泣的小妞,反正她所在的地方这种小妞多的是,她提起细挑白腿在黑夜里闪动, 边跑边“噢噢噢”地叫。我咧嘴笑着,很够哥们:“嗬,这不是中毒的又臭又胖的 比利淫荡山羊——比利仔吗。你好,你这瓶臭炸土豆底油,把卵袋送过来吃一脚吧, 如果你有卵袋的话,你这太监胚子。”随后我们就动起手来了。 我已经说过,我们是四比六,但可怜的丁姆尽管人笨一些,在疯狂恶战中足以 一个顶仨。他腰间藏着亮晃晃一长条链子,绕了两圈,一解开就可舞动起来,煞是 好看。彼得和乔治的刀子也很锋利。而我呢,有一把上好的旧式直柄剃刀,挥动起 来闪闪发亮,颇有艺术美感。我们两伙人在黑夜里狠斗,已经住人的月宫刚刚升起, 星光划破黑暗,就像急于参战的刀子那样闪亮闪亮。我用剃刀正好划破了比利仔手 下人布拉提的前摆,非常非常干净利落,丝毫没有碰到肉。这个家伙打着打着骤然 发现自己就像豆荚一样曝开了,肚皮赤露,可怜的卵袋也给人看到了,也就方寸大 乱,边招手边尖叫,防守显然疏漏起来。丁姆趁机挥着链子呼啸蛇行,一下子就击 中他眼睛。比利仔的这个哥们摇摇摆摆地跑开了,嚎叫得死去活来。我们干得不错, 不久就把比利仔的老二踩在脚下,他被丁姆的链子打瞎了眼睛,就像野兽一样乱爬 乱叫,让一只漂亮的靴子踏着格利佛,他出局出局出局了。 我们四人中,丁姆跟往常一样,面目搞得最狼狈,你看他脸上鲜血横流,布拉 提脏兮兮的一团糟,而其他人仍然镇定自若,未伤皮毛。现在我要直取臭比利仔的 胖头,我举着直柄剃刀舞来舞去,活像剃头匠登上了劈波斩浪的船头,想要在不于 不净的油脸上砍几刀漂亮的。对方也拿着刀子,是一把长柄弹簧折刀,但动作未免 太慢太笨拙了,在格斗中无法真正伤人。弟兄们哪,足踏圆舞曲——左二三,右二 三——破左脸,割右脸,每一刀都令我陶醉惬意,结果造成两道血流同时挂下来, 在冬夜星光映照下,油腻腻的胖羊鼻子的两边各一道。鲜血就像红帘子般淌下来, 但看起来比利仔丝毫不察觉,他就像肮脏的胖胖熊继续跌来撞去,挣扎着拿刀子捅 向我。 这时我们听到警车声,知道条子到了,手枪上膛,从车窗口指出来。无疑是那 个哭泣的小妞报的警,报警箱就在发电厂后面,不远的,“很快搞定你的,没问题,” 我喊道,“臭比利下作羊,我会漂漂亮亮地把你的卵袋割下来。”他们朝北向河边 逃去了,慢腾腾喘着粗气,只留下老二雷欧躺在地上喘气,我们也就向相反方向跑 去,下一个拐弯处有一条小巷,黑糊糊空无一人,两头都通的,我们在里面歇脚, 呼吸从快到慢,最后变得正常。两边是公寓楼,令人仿佛身处两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之麓,公寓的窗户中都可以看到蓝光跳动。这就是电视啦,今晚有所谓的全球转播, 世界上所有的人,主要是中产阶级的中年人吧,打开电视都能看到同一个节目。有 某个傻乎乎的著名喜剧大演员或黑人歌手出场,都是通过外太空的转播卫星反射回 来的。我们喘着气等候,只听得警车向东开,我们便知道没事了。可怜的丁姆不时 抬头看星星,看月宫,嘴已张开,就像从没看到过这些的小孩子,他问道: “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在这种东西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猛地推推他说:“呵,你这个笨杂种,别想那种东西了。很可能像这里一样 有生命,有人挨刀子,有人捅刀子,趁现在夜色还早,我们上路吧,弟兄们哪。” 其他人哈哈一笑置之,但可怜的丁姆一本正经地看看我,接着又抬头看星星,看月 宫。我们向小巷那头走下去,全球转播在两边放着蓝光。现在就缺一辆汽车,所以 出小巷后我们往左拐,一看到那古代诗人的铜像就知道,是到了普里斯特利①广场, 诗人的上唇像类人猿,耷拉的老嘴里含着烟斗。我们朝北来到了肮脏的旧电影场, 因为很少有人光顾,外墙正在剥落倾颓,只有我和小兄弟们倒常去,仅仅为了叫喊 一阵,挖砖刨墙,要不就是在黑暗中与小妞来点抽送抽送的勾当。电影场正面有扔 烂泥巴造成的斑斑点点,从上面的海报上,可以看到常见的牛仔狂欢场面,大使长 们站在美国马棺一边,向地狱战斗队派出的盗马贼开枪,这种土玩意儿是当初由国 家电影公司推出的,电影场旁边停放的汽车没什么高档的,大多数是破烂老爷车, 但有一辆八成新的杜兰哥九五型,我看可以行驶,乔治的钥匙圈上别有所谓的万能 钥匙,我们很快上了车,丁姆和彼得坐后座,学大老爷们的样子猛抽致癌品。我点 火发动,马达很动听地轰鸣着,一种温暖震动的好感觉立马贯穿肺腑。接着我踩下 油门,很舒服地倒车,周围没有人看到我们把汽车开走。 ① 作家名。 我们在人们称为偏僻的地段盘桓周旋,吓唬穿过马路的老人和妇女,或者扭来 扭去,追赶猫啊狗啊,然后我们往西边钊车,路上车辆不多,我踩足油门,简直把 车底板都踩破了,杜兰哥九五型就像吃面条一样吞噬着马路,很快看到了冬日的一 片树林,黑糊糊的;弟兄们哪,那可是乡下的黑暗哟。有一次,我压到一个大家伙, 车头灯光中只见一张嗥嗥叫的满口牙齿的大嘴,它尖叫着嘎咂一声扑倒,后座上的 丁姆“哈哈哈”大笑,差一点笑掉大牙。接着,我们看到一个小青年带着小妞,在 树下面办那档子男女之事,就停下来为他们喝彩,然后半心半意地推搡了他俩几下, 把他们打哭后,我们继续上路了。下面去寻求的是老套套,做不速之客。那个实在 够刺激的,简直可向超级暴力者提供充实的笑料和大打出手的机会。 我们终于来到一个村落,村外有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屋,还有一小块花园。其时, 月宫已经高高升起,我驾车慢慢减速,刹车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小屋。另 外三个人发狂似的咯咯笑个不停,但见大门上写着的大字是“家”,一个傻乎乎的 名字。我下了汽车,命令手下人不许笑,严肃点,我打开小小的大门,走向前门。 我文质彬彬地敲门,没人来,又敲了一下,就听见有人来了,接着是拉门闩,门打 开了约摸一寸,可以看到这一个眼睛在观察我,门上有链条拉着。“哎,是谁呀?” 是小妞的声音,听音色是年轻姑娘,我就用绅士的措辞,以非常优雅的口吻说: “对不起,夫人,很抱歉打搅您,我朋友和我是出来散步的。不曾想朋友突然 间发病,很麻烦,他在外边路上,人事不省,呻吟不止,请问,您能否发发慈悲, 让我借个电话叫救护车?” “我们没装电话,”这小妞说。“对不起,没有电话,到别处去打吧。”我听 到小屋里面传来“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的声音,有人在打字呢,这时打字停止了, 这人的声音喊:“什么事,亲爱的?” “唉,”我说,“您能否发发慈悲,请他喝杯水呢?您看,好像是昏厥呢。想 必是头晕病发作了。” 小妞犹豫了一下说:“等等。”接着她走开了,三个手下都已悄悄下车,偷偷 摸近小屋,且已经戴上了面具。此刻,我也戴上了面具,以后的事就易如反掌了。 我伸手脱开了锁链条。由于我用绅士的措辞软化了小妞的警惕性,她没有照常规把 门关死。我们可是夜闯民宅的陌生人哪。我们四个一哄而入;丁姆照例装疯卖傻, 跳上蹦下,高唱淫辞滥调。我要说明,这小屋里边可是挺优雅的房间呢。众人大笑 着进入了点灯的房间,只见小妞退缩着,这个年轻漂亮的小妞拥有一双真正的乳峰, 旁边的人是她的男人,也比较年轻,戴着角质边眼镜。桌上有一架打字机,各种文 件随处散布,但有一小沓纸头,想必是他刚刚打好的,所以这里又来了个聪明模样 的读书人,很像若干小时前唬弄过的那个,不过,此人是作者。不是读者。只听他 说: “这是干啥?你们是什么人?怎敢不经许可就闯进我家呢?”他的声音一直在 颤抖,手也是,我说道: “别害怕。若是心中恐惧,兄弟呀,请速速加以排遣吧。” 乔治和彼得去找厨房了,丁姆站在我身边侍命,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是干啥的呢?”我从桌上拿起那沓打字纸,戴角质边眼镜的战战兢兢他说: “这正是我要知道的,这是干啥?你们要什么呢?立刻滚出去,免得我撵你们 走。”戴雪莱面具的傻丁姆听罢哈哈大笑,就像野兽的吼叫。 “是书啊?”我说道。“你正在写的是书啊?”我把嗓音弄得很沙哑。“我对 会写书的人始终十二万分地钦佩。”我看了看顶上的一页,上面有书名《发条橙》, 然后说:“这书名颇为傻冒。谁听说过上了发条的甜橙?”接着我以牧师布道式高 亢的嗓音朗读了片断:“——硬是强迫生机勃勃、善于分泌甜味的人类,挤出最后 一轮的橙汁,供给留着胡子的上帝嘴唇,哎哟,生搬硬套只适于机械装置的定律和 条件,对此我要口诛笔伐——”丁姆听着又发出了唇乐,我也忍不住笑了。于是我 撕破纸头,把碎片播撒在地板上。戴眼镜的作家非常恼火,他紧咬牙关向我冲过来, 露出黄板牙,把利爪般的指甲戳过来。这就是丁姆的行动信号,他狞笑着呃呃啊啊 地直扑这家伙颤抖的嘴巴;啪啪,先是左拳,再是右拳,是我们亲爱的老哥们红色 ——是桶装红葡萄酒,随要随放,处处质地相同,就像同一个大公司出产的——流 了出来,玷污了干净的地毯,染红了我仍在拼命撕开的书本的碎片,撕啊撕,整个 过程中,那小妞——他忠诚的爱妻,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壁炉边上,此刻她发出一丝 丝尖叫,像是合着丁姆的老拳所发出的节奏。这时,乔治和彼得从厨房出来了,他 们同时在大声咀嚼,尽管还戴着面具,戴面具吃东西是没问题的。乔治一手抓着一 只冷腿,一手拿着半条面包,上面涂着大块黄油;彼得手拿口吐白沫的啤酒瓶,还 有满满一把葡萄干蛋糕。他们喊着嗬嗬嗬,看丁姆跳来舞去,揍那个作家;作家开 始大声疾呼,好像毕生的心血都被毁掉了,张开血盆大口号陶着乙但回答他的是满 嘴食物的嗬——嗬——嗬———可以看见他们吃着的碎块。我不喜欢那样,觉得口 水横流脏兮兮的,就训斥道: “把东西吐掉。谁批准你们这样做?快抓住这家伙,让他看个明白,不许他逃 跑。”于是他们取下嘴里的肥肉,放在桌上飞扬的纸堆里,撞向作家,这小子的角 质眼镜撞破了,但还悬挂着,那丁姆还在跳舞,震得壁炉台上的摆设晃荡不停,我 过去把它们统统橹下地去,就再也晃荡不成了,小弟兄们,他继续戏弄《发条橙》 的作者,搞得他面孔红得发紫,像某种特殊的果汁滴个不停。“好啦,丁姆,”我 说。“现在打发另一个啦,上帝保佑大家伙儿。”他对小妞行大力士礼,把双手反 扣起来,小妞始终在以优美的每小节四拍的节奏尖叫尖叫尖叫着。我随即撕破这个, 撕破那个,撕破别的,另外两个继续喊嗬嗬嗬,那真是一对上乘的好奶,还展示出 了她们嫩红色的眼睛,弟兄们哪。我脱掉裤子,着手冲刺;随即听到惨厉的喊叫声, 那乔治和彼得押着的作家淌血货狂叫着,差一点挣脱,骂出肮脏不堪的詈词谇语, 有的我听到过,有的是他生造的,我后面理当轮到丁姆,他野兽般地哼哧嗥叫着, 而雪莱面具依然是那般不动声色,我则抓住她。接着换防,丁姆和我押住淌口水的 作家,他已经无力挣扎,只是像在奶吧入幻境似的,说些无精打采的话,任彼得和 乔治去干他们的事。此后颇为安静。我们愤恨不已,便去砸剩下没砸的东西——打 字机、电灯、椅子。丁姆老毛病复发,打水扑灭了壁炉,正打算在地毯上拉屎,大 便纸多得很,但我加以喝住。“出去出去出去,”我咆哮道,作家夫妇已经人事不 醒,皮破血流,呻吟不息,但死不了。 我们跳上久候的汽车,我身体感到有点乏,就让乔治驾驶;我们一路碾过尖叫 着的怪物,回到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