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鹤松病死后,孙七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丰臣家的这位年轻人的命运,真是瞬 息万变。鹤松刚死三个月,秀吉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这位年轻人面前。他们向孙七 郎传达了秀吉的决定:他已正式成为丰臣家的继承人。由于鹤松的丧期未满,不便 公开设宴欢庆。但是到孙七郎的邸宅来暗暗向他说些祝贺的话的诸侯,则是络绎不 绝。这些达官贵人,三个月前曾在设于如心寺的灵堂里,为鹤松之死而痛不欲生, 都争先恐后地当着秀吉的面,剪下发髻,以表示对死者的忠贞。 这一年的十二月,由丰臣家出面奏请朝廷,任命孙七郎为内大臣。从这一天算 起,仅仅过了二十四天之后,孙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变了。 他当上了关白。 秀吉把自己的关白之职禅让给了他。秀吉辞去了宫廷的现役职务,住在大坂城 里,从此以后称作太閤。孙七郎则称为关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华的官邸聚乐 第,和里面的一应摆设,全都赐给了孙七郎。从此,孙七郎住在京城里,被人尊称 为殿下。 “叫殿下吗?” 自己如今所处的地位有何等尊贵,起初,孙七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因而也完 全不感到惊讶。后来,别人渐渐地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所谓关白,那是宫廷里 的头等职位,人臣中至高无上的职位。诚然,当今天下的统治权,依然掌握在太閤 手里。然而,在朝廷里,孙七郎则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乐第,也足 以叫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尊贵。聚乐第东临大宫神社,西靠净神寺,北面是一条, 南面是下长者町,占地面积十分广大。四周有护城河、围墙和岗楼;院内布置有花 木林泉,假山飞瀑;楼堂馆舍,杂然其中。城墙外住着百来家诸侯,一幢幢金碧辉 煌的公馆鳞次栉比。这聚乐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孙七郎成为这所邸宅的主人时, 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位。 孙七郎心里想:“我已经具有这么高的身份啦。” 对孙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许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 象操纵木偶似的,用约法几章,把孙七郎的生活管束起来,丝毫也不许他疏忽大意。 这约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给孙七郎的一封信。秀吉并让孙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愿 意遵守约法的决心书。这约法的第一条是严整军备,第二条为赏罚公平,第三条: 尊重朝廷,第四条:爱护士卒。约法的内容都很具体而琐碎,极力避开使用抽象的 语言,就如教一个幼童使用筷子那样。例如,第五条的内容,乃是秀吉最为关切的。 在秀吉看来,要是他的政权的后继人仅仅是个白痴,那倒干脆好办。难办的是,孙 七郎的性欲非同寻常,似乎有点没有节制。大概只有在这一点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 秀吉在讲到这一条时,用了“不要学我”这样的话。秀吉给孙七郎的信,一开头就 写道:“茶道、狩猎、女人诸事,切勿过于热中,勿学秀吉。”“唯茶道可作消遣, 可不时举行,亦可招待他人。至于女人,可在邸宅内安置使女(指妾)五至十人左 右。应以此数为限度。不得在邸宅之外沾花惹柳,淫乱放荡。”对于秀吉来信规定 的约法五章,孙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纸,写了一纸誓文。文中对梵天帝释四大天 王以及全日本的诸种神佛发誓,表示决不违反规定,如若违反,则“今世要蒙受天 下各种苦难,死后要堕入十八层地狱”。这些不过是赌咒发誓时常用的老套子话。 “把这张誓文给我保存好。” 秀吉把关白秀次差人从京城送来的誓文,交给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从那时 起,仅仅过了一年零九个月,秀吉就对把继承权给了养子孙七郎一呈深悔不已。他 不能不后悔。因为通称淀夫人的侧室浅井氏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拾儿”。 孙七郎得到秀吉的亲生儿子出生的消息时,也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丝毫也没有 感到不安。按理说,他应该主动归还自己作为丰臣家后嗣的权利,并主动取消自己 的养子身份。他本该认识到,既然自己不过是一尊有着继承权的木偶,那么,由于 秀吉有了亲生儿子,他作为养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已云消雾散了。如 果是升任关白之前的孙七郎,他的脑海里或许会掠过这样的念头。而现在他却不这 样想。孙七郎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与其说他变了,不如说这个年轻人,第一 次从木偶变成了人更确切些。 从十八岁起,孙七郎的地位和官职直线上升,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实际上,他 仅仅是木偶戏里的一尊被人不断更衣打扮、粉墨登场的木偶而已,自己则记不起到 底做了些什么。他只需让他那瘦骨嶙峋的肉体维持呼吸、饮食和排泄,军务自有人 帮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为他提升。孙七郎有每天大便两次的习惯。在讨伐奥州的 征战途中,他每到一处宿营地,总要随地拉大便两次。这么一路上拉过去,一直拉 到了津轻。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奥州,班师回朝。古往今来,恐怕不曾有过如此 轻松、省心的远征将军吧。况且,秀吉告诫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长久手之战中,孙 七郎大败而归。那时秀吉给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内容的训诫信。自那以后直至孙七 郎升任关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在这五年里,这封训诫信,犹如一道紧箍 咒一般,一直严严地管束着孙七郎。这自然不是靠孙七郎的自觉遵守,而是他身边 的老将崛尾、中村、宫部、山内等四位大名对他的强制。 但是,在孙七郎升任关白之后,这几个老将都离开了孙七郎,回到了他们设在 大坂的将军府中。而有一个名叫木村常陆介的人,从大坂上京,担任了关白府衙内 的总管,取代了原来的大名们。身边人事的大变动,使孙七郎获得了解放。木村常 陆介与其说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武将,不如说是一个文官色彩浓厚的人物。木村是近 江人,与同乡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后来的丰臣家,一直负责掌管行政 事务。但后来被秀吉疏远,所得功名富贵,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 人。他常常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唏嘘叹息。孙七郎升任关白,常陆介觉得此乃天赐 良机,便恳请秀吉,让他当了关白官邸的总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这一代已无法 发迹,那么,还是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吧。一旦秀吉归天,秀次成为第二代掌权人, 那时我常陆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为执掌天下实权的人了。 不用说,常陆介对孙七郎的爱好和脾性,采取宽大放纵的方针。常陆介走马上 任那天,甚至对孙七郎说道:“殿下已身居关白,尽可自由行事。”对于孙七郎来 说,他可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动听的语言。 “是吗?”孙七郎说。 尽管他感到常陆介的话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于长时期养成了习性,他仍然小 心谨慎、踌躇不前,但常陆介却满有把握似地对孙七郎说:“大坂方面,由我来设 法对付,你尽管自由自在地行事。” 常陆介想尽量迎合孙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孙七郎的欢心,与此同时,这 个手段高明颇有才干的总管,千方百计让孙七郎成为一个合乎时势、受人爱戴的人 物。常陆介想出了一个奇特的办法。这就是通过宣传,把孙七郎描绘成一个爱好学 问的人,给他戴上一顶学问的保护者和奖掖人的桂冠。 在这个战国时代,那些始终在征战杀伐中过着戎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们, 对于什么学问之类,是根本不关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听人讲释《论语》。 听了之后,甚至还觉得很稀奇地劝加藤清正说:“世上竟有这么有趣的学问!主计 头(注:加藤清正的官职),你也听听嘛。”秀吉对于学问也是毫不关心的。有一 天,他见秘书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该怎么写,正在发愁,便说道:“啊呀,你写 个‘大’字(日语里,“醍”和“大”这两个字读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吗?”那 时节,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庙里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强保持了一点具有 学术气息的文化传统。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对于绘画还略有兴趣,而对学问之 类,则是不闻不问的。这可以说是丰臣政权的一个显著特征。而常陆介则想把秀次 树立为学问的保护者。通过这种办法,使世人对秀次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是与其 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导者。常陆介责成西堂和尚,一位负责文教 事务的官员,去推进这一大树秀次威信的计划。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东福寺里 一个颇有学识的和尚,年纪虽然还轻,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庙中,已小有名气。 西堂为秀次一手经办了各种有关学术和文艺方面的活动。邀请五大寺庙的名僧 在聚乐第举行诗会,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他还借用秀次的命令,从全国各地广泛收 集珍本、孤本书籍,并让下野足利学校和《金泽文库》捐献藏书。他把收集来的各 种书籍汇总到京城里,存放在相国寺内,以供世人阅览。与此同时,西堂还把那些 千方百计地收集到的《日本记》、《日本后纪》、《续日本纪》、《续日本后纪》 《文德实录》、《三代实录》、《实事记》、《百练抄》、《女院号》、《类聚三 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义献给了天皇。另外,还召集了 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们抄写《源氏物语》。 开始时,朝臣们私下议论道:“这小子不学无术。” 大家都对秀次避之唯恐不远。但是后来看到上述这番举动,也有人随之改变了 对他的看法。不过,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厌恶秀次,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令人 作呕。例如藤原惺窝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请他,他都托辞不去,始终不肯登门拜 谒。惺窝私下对他的好朋友说:“这是糟蹋学问啊!”看来,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 欺世盗名、笼络人心的意图。 惺窝还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过这样的预言:“秀次这人个恐怕不长。” 惺窝估计到,太閤已经有了嫡子,而秀次却还老着面皮赖在聚乐第里,一点也 没有想辞职或引退的意思。这样,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只是惺窝,京城里的所 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总管木村常陆介,却极力为秀次编造理由,叫他稳住。 他对秀次说道:“在太閤殿下让你退还关白职务之前,你尽可不必客气。本来, 关白的职务与大名不同。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随意辞退,就会 违反太閤殿下要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条训令。你可千万不要那样做。” 听了这话,秀次觉得很有道理。而实际上,常陆介是因为担心,万一现在秀次 辞去关白之职,他自己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 自然,常陆介并无恶意。他一心想让秀次成为一个对各种事情都充满信心的人, 极力想把他教育成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事实上,从这时候起,秀次已经开始变 了。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心地狭窄、谨小慎微的孙七郎了。 “我是个武人。”孙七郎口口声声这样说。 不仅这样说,而且开始极力炫耀自己是个武将。在宫廷里与其他人的交往中, 这个不学无术的人,除了大肆显示自己是武将而不是公卿之外,无法掩盖他的无知 和懦弱。然而,他却始终敏锐地感觉到,真正的武将——他自己的手下人和丰臣家 的诸侯,并没有把他当作一员武将。 “总有一天,我要让世人领略我的武艺。”孙七郎暗暗地这样寻思。 孙七郎这种不愿意示弱的好胜心,起初以一种极其稳妥而谨慎的方式表达出来。 那就是举行个人与个人的击剑比赛。当时,击剑技术刚流行不久。在三条大桥上张 贴告示,招募那些云游江湖的剑客,让他们在聚乐第比赛技击。顺便提一下,秀吉 不相信剑术,不喜欢剑客。他从来不肯聘募那些自称精通剑术的人,更不肯在自己 的军队里设置什么传授剑术的教官。他甚至从来不曾对观看这种比赛表示过兴趣。 而秀次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让聚乐第成为推广和传播剑术的中心。更确切地说, 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比赛出乎意料地有兴趣。因为比赛时要流血、要死人。孙七郎认 为,不流血的比赛是平淡无味的。为此,他终于布告天下:比赛时所持兵器,须是 真剑真枪。孙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观赏这种两个剑客殊死搏斗的场面。女 人们看到如此残酷的情景,吓得有的大声惊叫,有的当场昏倒。这使秀次的自尊心 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毕竟是女人,这点小事就吓坏啦。” 孙七郎高兴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体笑得前仰后合。他越发喜爱这样的比 赛了。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后来,他不仅观赏别人比赛,而且自己也 动了杀人的念头。孙七郎乔装打扮,乘着沉沉夜色,潜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 近时,他便一跃而起,挥刀砍杀。杀第二人时,变换方式,斜肩带背地砍下去。第 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孙七郎甚至说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女人临死时的惨叫声 了,真想听听这种叫声。就这样,他接二连三地挥刀杀人。被砍的人倒下时,想不 到竟会发出一声震地的轰响。秀次说道:“这玩意儿挺带劲,比打猎有趣多了。” “看我的武艺!”当一刀就结果了来人性命时,秀次就这么大吼一声,叫他的 随从们,聚集在他的猎获物--被害人尸体的旁边,让他们用耳朵贴着死者的心脏, 听听是否真的停止了跳动。 后来,甚至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出动了。有一次,孙七郎一行人正蹑手 蹑脚地来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这时,有一个盲人正用手杖笃笃地敲 着脚边的地面探路,迎面走来。以杀人取乐的秀次,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 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会作出什么反应,砍杀时的趣味如何呢? “瞎子!”秀次喊了一声。“来,我给你酒喝。” 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拉住了盲人的手。 盲人抬起头来, 兴冲冲地对秀次说道: “不知是哪位相公,说话这么和气。”说着便跟随秀次走了过来。但是走了没多久, 秀次便扭转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刀把这位盲人的右臂连根砍落下来。按照秀 次以往的经验,如果是正常人,受到这突入其来的打击,便会昏死过去。然而,也 许是由于瞎子的心理状态与正常人不同吧,只见这瞎子蓦地一跃而起,离地有三尺 来高,而且伸直了腰,以出人意外的大声叫道:“附近有人吗?有坏人杀人哪!快 来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断断续续、然而却是正常人所没有的那种沉着的语调, 不断地喊叫着。 “瞎子倒是别有风味嘛。”秀次这么说。 这时,担任大膳职务的年轻大名熊谷亮直之,一位在秀次进行这种杀人游戏时 总是跟在身边,善于讨好主人的人物,为了进一步加深秀次的兴味,走近盲人,对 他说道:“你已经少了一条胳膊啦,鲜血象喷泉一样流着。” 熊谷把真实情况告诉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一定会昏死过去的。熊谷期望能 出现这样的结果。谁知盲人却作了与此不同的反应。他迅速镇静了下来,侧着头思 索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沉静的语调,低声说:“啊,我有数了,我明白 了。这个凶手大概就是那个杀生关白吧,近来他常在这一带出没行凶,准是他!” 秀次的跟班熊谷,传说是熊谷次郎直实的后代,祖上原是室町幕府时代世代相 传的名门望族,祖祖辈辈住在京城里。如今的熊谷家乃是若狭国井崎城的城主。熊 谷是个颇为聪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兴趣所在。他就象医生询问病人的病情 似的,对盲人说道:“你原本是个瞎子,现在又少了条胳膊,这下可成了双重残废 啦。我问你,你现在还想活吗?” 熊谷想让盲人讲讲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如何。秀次站在熊谷的背后,他也伸长了 脖子,全神贯注地等待盲人的答复。 “我不想活了!”盲人高声喊道。接着他回答说:“这双重残废,我受不了。 你们干脆杀了我吧。快朝我的脖子上砍!你们听,周围有人们走动的声音。这说明 街上的人都在从门缝里往这边瞧呢。快把我的头砍下来吧。让你们遗臭万年吧。老 天爷会惩罚你的。”听着盲人的大声呼喊,秀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忍不 住了,便挥刀用力向盲人砍去。大概是因为刀口上凝结了一层血的缘故吧,刀口很 钝,只听得喀啦一声,肩胛骨裂开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他仍旧连声惨叫。这使 秀次更加手忙脚乱,挥刀对盲人的面孔、腿脚、身躯乱砍乱戮,打落了牙齿,砍断 了手和手指。最后几乎将盲人剁成了肉酱,完全不成人样了,这才结束了这个顽强 的生命。自从他爱好拦路杀人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费劲的事。“没有比瞎 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气喘吁吁地这么说。然而他已累得精疲力尽,连腰都直不 起来,以至于他的跟班们不得不在他身后撑扶着他了。 当夜,秀次对跪在身边为他斟酒的女人说:“当今的公卿大夫之中,有哪一位 有我这么大的勇气啊!” 这个女人叫一之台,是官居大纳言的菊亭晴季的女儿。在先妻池田氏亡故之后, 秀次逼迫晴季献出了女儿,不久前,将她作了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虽比秀次要 大十几岁,而她仍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 女儿今年十一岁,正是个黄花幼女。可秀次连她的这个女儿也不肯放过,赐名“阿 宫”,纳作侧室,同时玩弄着母女二人。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并奸母女,已非人 伦,完全是畜生的行为。”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为秀次并奸他女儿和外孙女的这 种兽行而暗暗哭泣。 “很有意思吧!” 秀次之所以向正室夫人一之台夸耀自己残杀盲人的事,是因为她是公卿家庭出 身的缘故。按照秀次的说法,公卿们善长于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讲究 排场,却没有他这般超群的武艺。他们都是些见了兵器和鲜血就要浑身颤抖的懦夫。 一之台默不作声。 “你说话啊!” 她们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语。秀次想方设法,想叫她们开口。然而自从住进 聚乐第一年多来,她们还从未在秀次面前出过声。 顺便提一下,秀次现有的妻妾,已大大超过秀吉为他规定的数目,最近已增加 到三十余人,多得连秀次本人,也只有一一屈指算来,才能数得清楚了。 “拿掉了紧箍咒,倒有点难收拾了。” 就连当初劝秀次要有自己的独立人格的木村常陆介,看到仅仅一两年工夫,这 个政治暴发户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与其说有点后悔,不如说感到恐惧。看来 早先秀吉对秀次的了解,远远超过常陆介。当初秀吉那样不厌其烦地再三管束,这 才使秀次象个人样。如今,去掉了一切束缚,这就使秀次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例如,他干过这么一些事:有一天看见手下的老臣丸毛不心斋的女人,忽然发生了 兴趣,心想老太婆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于是便召来,纳作小妾。此人名叫阿 东,年纪六十一岁。在秀次的妻妾之中,虽没有五十来岁的,但有个四十三岁的。 有一个是仆人冈本彦三郎的母亲。有一天,秀次对手下人说,他想要一个被人称作 母亲的女人。这就把她召了进来。此人名叫阿孝,三十八岁。他的这些妻妾,倘若 按年龄来分,则十几岁的有十一人,三十多岁的有四人,四十开外的有一人,六十 多的一人,其余都是二十多岁。其中的阿今乃是大名最上义光的女儿,阿竹则是弃 儿出身。这一大批女人全是在这短短的一二年里,从各处搜集来的。犹如一大群鸡 鸭那样,她们被圈养在聚乐第这座大栅栏里。 秀吉的耳朵里虽然早已隐约听到些秀次行为不检点的消息,但由于他的部下们 不敢向他禀报,因而他知道得并不详细。他一味牵肠挂肚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秀赖的 前途。秀吉经过苦思苦想之后,终于得出这结论,便把秀次叫到了伏见城。 “我打算把日本国分成五份,你意下如何?”秀吉提议说,“这么办吧。我把 五份里的四份给你,余下的一份请你让给秀赖。” 秀吉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秀次脸上的表情。从秀吉来说,由于继承权的问 题早已决定了,事到如今,已觉得很难开口,经过左思右想之后,才这么委婉曲折 地提出了问题。可是,听了养父的建议,秀次的脸上却没有反应。 秀次沉默不语。和秀次那张表情麻木、感觉迟钝,甚至有点目中无人的面孔相 比,秀吉却是用心良苦,就如在唱着独脚戏一般,显得有点滑稽、可怜。更确切地 说,秀吉由此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心境:想博取秀次的同情。这种心境有点近于哀求。 秀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难道不可怜我这个暮年得子的老人吗?我已经苦恼到这 般地步了,你就体谅体谅我此时的心境吧。要是体谅我的话,那你就干脆讲一声辞 去关白、放弃养子和后继人的地位吧。”秀吉暗暗地期待他能讲出这些话来。 然而感觉迟钝的秀次没有满足秀吉的期望。诚然,他口头上是回答了的:“大 人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 秀吉看到,秀次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脸上却毫无表情,嘴角甚至还留有一点倔 拗的神色。更正确地说,秀吉如今已陷入了这样的心境:即便事实并非如此,他也 不能不这么看了。 “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 秀吉真想这么大喝一声。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秀吉把心头的这股怒气,化成 了往常的那种训斥。然而,就连秀次听训斥的表情和态度,也似乎有些与从前的孙 七郎不一样了。从前的孙七郎,犹如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总还有点怯生生的地方, 这多少还叫人觉得有些可爱。 “这小子,可真变了!” 秀吉觉得有点下不了台,但他仍然极力忍耐着。因为他深深懂得,自己死后, 能够保护秀赖的,没有别人,唯有这个秀次。从这点来说,秀吉现在已处在得向他 哀求的地位了。 从那次会见以后的几个月里,秀吉仍然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又想出了一个收 拾残局的妙计。秀次有个女儿,秀吉的计划是叫秀次把他的女儿许配给秀赖作妻子。 尽管为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儿选择配偶,是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的,然而秀吉却把它当 作一根救命稻草,抱住不放。秀吉心想,现在拉下这根线,秀次将来总不会亏待秀 赖的吧。想到这里,他便想立即差人到秀次那里去。 “这很难说,还是不急的好!”秀吉左右的臣仆劝他说。 他们认为,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将来的事。可秀吉早已迫不及待了。不巧的 是,这期间,秀次为了去热海进行温泉治疗,离开京都到东方去了。秀次有头痛的 毛病,这次离京是想用温泉水治疗头痛。 在疗养地,秀次接到了秀吉派人送来的急信。他原以为有什么重大的急事,谁 知拆开信一看,却是这么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请禀报老爷,就说我同意了。”秀次回答来人说。 使者回到伏见,报告了秀吉。 “关白只讲了这么一句吗?” 自己是满腔热忱,满怀希望,而对方却冷若冰霜,这使秀吉感到不满。秀吉心 想,即使不辞去关白的职务,也至少得在口头说上这么一句:“等秀赖长大成人之 后,我就把天下让给他。”以此让老人放心,叫老人高兴吧。 “那不是人!” 秀吉想,他既不懂人情,又缺少怜悯心,真是个畜生。从那以后不久,大纳言 菊亭晴季来到伏见,声泪俱下地向秀吉诉说了秀次并奸母女的事实。 “这混帐的孙七郎,总不至于如此吧!” 秀吉以为,孙七郎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派人去京城调查秀次的私生活。担任 调查任务的是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 果然不错,孙七郎已经变了。关白殿下令人惊讶的所作所为,这时才点滴不漏 地一下子传入了秀吉的耳朵。秀吉听完禀报,惊得目瞪口呆,差点儿气昏过去。象 他这么一个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男子汉大丈夫,此时此刻竟心乱如麻,半天说不 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久之后,才说了这么一句:“那不是人,是畜生!”自那以后, “畜生”成了秀吉称呼秀次时的代名词。除了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外,已经找不到其 他办法可以拯救丰臣政权了。由于秀次作恶多端,丰臣政权在京都的上层缙绅和平 民百姓之中的声誉已经一落千丈了。人们憎恨秀次,而更加抱怨秀次背后的丰臣家 的权力。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他不是人,是禽兽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开人 们对丰臣政权的这种怨恨。“他是畜生,并奸母女就是证据。”秀吉用明白无误的 语言总结了他苦思苦想的结果,并把这告诉了他的下属官吏。 不久,秀次结束了在热海的温泉治疗,回到了京城。他知道了这一事态。那是 他的留守的臣属禀告他的。 “真叫人不明白。”秀次说。 他只知道秀吉要他在遥远的将来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秀赖。他不明白为什么事 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的臣属们尽管告诉了他事态的严重性,然而唯有他并奸母女一 事,却难于说出口,因而没有讲。 “看情形,大概是治部少(石田三成)等人谗言害你吧。”木村常陆介如此解 说道。 常陆介相信, 产生这种事态乃是石田三成向秀吉进了谗言所致。他认为: “一旦太閤归天,秀次掌权,则太閤身边的石田三成等人就不得不丧失权势。相反, 作为他们早先的政敌的自己,却会登上权势的宝座。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急于要 叫秀次失足,并为目下尚是婴孩的秀赖取得继承权。”常陆介说道:“因之,这件 事乃是秀吉的宠臣石田三成等人的阴谋。” 秀次派人调查了伏见方面关于他的传闻,这才明白,事情比早先知道的更为严 重。伏见地方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秀吉可能会对秀次赐死。 “会被杀吗?”秀次听了禀报,自言自语道。 在秀次手下任大膳之职的熊谷亮直之,早就预料过:“秀次迟早会被杀。”早 从秀赖出生之日起,他就怀有这样的恐惧,并曾在平日的言谈之中,有意无意、闪 烁其词地劝秀次多加小心。他认为,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派兵袭击 伏见,杀了太閤,使政权一举安定下来。熊谷建议使用如下方略:“目下伏见城兵 力空虚,如派兵进攻,太閤必退守大坂。估计到他的这一步棋,可事先在淀和枚方 两地埋伏下一千多人的洋枪队,并把余下的兵力埋伏在大津、大佛官道和竹田官道 一线。如能照此办理,则击毙太閤一事就会如探囊取物,马到成功。”听了熊谷的 这番话,秀次吓得用手掩着耳朵,脸无血色地说道:“大膳,你别再讲了,我害怕 造反。” 但是从这一天起,为了防备秀吉方面的袭击,秀次外出时总是叫他的随从们披 胄戴甲,全副武装。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伏见。不用说,这被解释成关白始终对伏 见虎视眈眈。秀次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提防被人袭击,竟被作了如此的解释。 近来,聚乐第门庭冷落,已经没有一个大名前来拜访。例如,以敏感著称的伊 达政宗,原本和秀次最是亲热,经常上聚乐第来,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十天就来访 一次,现在也已经不再登门了。又如,曾向秀次借了百枚金币的细川忠兴,怕因此 被怀疑和秀次关系密切,为了偿还黄金而到处奔走告贷,最后从德川家康那里借到 了金子,用它还清了欠秀次的债。德川家康在这之后离开京城回到江户去了,临行 前,嘱咐他的留在京都的嗣子秀忠说:“太閤、关白之间如果兵戎相见,则毋用商 议就站在太閤一方;万一太閤亡故,就迅速退守大坂,卫护秀吉的夫人北政所。” 既然社会上已经议论得如此热烈,秀次也就不能不采取行动。他采纳了熊谷的 建议,给朝廷进贡了三千枚银币。这是为了作好准备,一旦击毙秀吉,好让朝廷迅 速承认他的新政权。这是文禄四年(1595)七月三日的事。当天,这机密就传到了 伏见。 秀吉终于下了决断。他派了五个人去秀次处质问。这五个人是:宫部善祥房、 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长盛、富田知信。秀次会见了他们,并当场交给他们一 纸手书的誓文。内容是:“谋叛之事,纯属谣言,本人无意反叛。”这是秀次向朝 廷进贡白银之后的第二天。 五个使者回伏见后,向秀吉复了命。从那以后的第三天,秀吉又派了另外的使 者到聚乐第。他们是早先辅佐过秀次的老将中村一氏、堀尾吉晴、山内一丰以及上 次的使者宫部善祥房和前田玄以等五人。他们对秀次说道:“关白殿下与太閤之间 缺乏直接晤谈的机会。为此,请关白殿下到伏见去一趟。”这是太閤的命令,要他 上伏见去。 凭直觉,秀次知道,这些人乃是死神的使者。他一个劲儿摇着头,没有答应。 来人也不退让。双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谁知从伏见方面又派来了另一个说客, 要求单独地秘密拜谒秀次。来人是一个名叫孝藏主的老尼姑,她是北政所手下的首 席女官。秀次年少的时候,和这位尼姑过往甚密。“请关白殿下听老尼一言!”她 笑容可掬地对秀次说。“太閤殿下心情很好,所有传说,都不是事实。殿下丝毫也 没有怀疑你。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对曾是他的宿将的几位大名的 来访,秀次抱有戒心,然而却上了这个尼姑的当。秀吉的计谋实现了。从后门悄悄 来访的这个老尼姑,正是要他命的无常。 “是吗?那就去吧。” 秀次当即回答说,并马上做了动身的准备。他身边的熊谷等人还没来得及劝阻, 秀次早已和老尼姑走出了大门。走在一行人前头的,是相当于秀吉孙儿一辈的三个 幼童,随从人员也只带了百来人。晌午过后出了聚乐第,取道竹田官道,午后三时 抵达伏见。伏见城下的百姓处在惊恐之中,不少人家已经开始搬运家财,准备逃往 别处。街头巷尾,谣传蜂起,都说秀次率大军前来攻城了。秀次感到意外。 “是说我要造反吗?”他不禁暗暗地想。 “暂在此处歇脚,消除一下旅途的劳顿。” 就这样,秀次一行人被领到了木下吉隆的邸宅里。不料刚一进门,各方的门户 全被暗暗地关闭上了。这时,秀次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不多久,伏见城里来了使者, 传告了秀吉的命令:“已不用登城拜谒,落发之后立即上高野山去。”秀次只得从 命。 当夜,和尚装束的秀次离开伏见,经过二天的行程,登上了高野山,住在青宿 寺里。从那之后的第五天,太閤所派遣的另一批使者,各自带着不少手下人,从山 底下上来了。为首的正使名叫福岛正则。 秀次向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人叮问了一句:“真的是正则吗?” “没有错,是他。”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秀次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因为秀次和这个正则,从年轻时起就 一直关系不好。从特意选择正则当使者这事来看,秀吉下了什么命令,也就不言而 喻了。这就是死。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杀。 自从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间起,秀次给了人们与以往的他迥然不同的印象。 当听到赐死的命令时,秀次和担任他的文事顾问的僧侣西堂下着围棋。眼看着就要 取胜。这时,福岛正则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则之命走了进来,通知秀次, 已经作好了让他切腹自杀的准备。秀次看着棋盘,点了点头,而嘴里却风马牛不相 及地说道:“我赢了。” 他指的是围棋。“各位仔细看看,作为日后的证据,这次是我胜了。”周围的 人定睛细看,果然不错,这回是秀次赢了。这件事本身也颇为新奇。因为秀次和西 堂对弈,从来没有赢过。也不知是什么神差鬼使,到这大难临头的时刻,他却赢了。 看来,这件事使他很是高兴。他兴奋得脸颊绯红,宛如少年一般。 秀次对在场的众人说道:“我现在就去切腹,可这盘棋请别毁了,把它轻轻地 搬到房间里去,大家回头好好观摩一下这局棋的着法。” 秀次说完上面这番话,便转过身子面对淡路守雀部,用一种对上司的谦恭口吻 请求道:“想写封遗书,能允许吗?” 他的请求得到了允准。于是,秀次给自己的父亲、正室夫人以及全体侍妾们写 了三封简单的遗书。遗书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写完之后,把笔一掷,然后对西堂和尚说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閤一手安排 的。连这死也如此。”当回顾这奇特的、完全由别人一手摆布的人生,他的内心也 许不无感慨吧。 “我马上就去死,这也是太閤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却在我自己手里。” 总而言之,他或许是想说,只有切腹自杀是由自己动手的,唯有这件事是一生中自 主地采取的行动。接着,他对西堂和尚说:“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却 说:“您不必说了,敝人陪您同去。”说着,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准备。顺便交 代一下,原来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为婶母说了假话而感到羞愧,已暗 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决心。 秀次悠然地走过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场所坐下了。 他弄错了方向,面朝了东方。按照佛门的说法,佛在西方十万亿土。应该面朝 西方。西堂提醒他说:“您这样不符合规矩。向西坐着吧。”秀次没有作声。西堂 再次提醒他,秀次这才回答说:“也有人说,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寻求方位。”他 的意思是想说:“至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让我自由一下吧。” 担任介错(为切腹者断其头的人)的人抡起大刀一闪光,秀次的人头落了地。 由于违反了切腹的规矩,他的尸体向东方倒去。 目睹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说:“殿下搞错了方向。这事儿颇为奇妙。殿下的 一生不也是这样吗?” 西堂仰望着西方坐下,就这样被砍下了头。自然,他的尸体倒向了与秀次相反 的方向。西堂和尚临死前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后来传到了民间,这宛如一句箴言, 象征了秀次的整个生涯。说实在的,秀次或许是投错了娘胎吧。 秀次死后,他的妻妾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无遗漏地全都被 处了死刑。 刑场设在京都三条河的河滩上。在那里挖了一个六十来米见方的土坑,土坑的 四周围着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称作“河原者”的贱民,他们个个披胄戴甲,手持 弓箭。 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见从聚乐第的南门赶出来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妇女和 儿童。事先等待在门外的刽子手们,就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往 车上装。每辆车上装两三人,然后运往三条河滩。 在刑场南头的一角,筑了一座土台。台上放着一颗人头。这是秀次的首级。 “快向那里拜几拜,快拜!”刽子手们一边叫喊着,一边把他们驱赶进围着鹿 寨的土坑里。 把人都赶进之后,就关闭了入口,接着就开始了屠杀。刽子手们追逐着这群妇 女儿童,见人便刺,抓住就杀。刑吏抓住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当着母亲的面,犹如 杀小狗似的把他杀了。母亲面对着这情景,吓得昏倒在地。这时,另一个刑吏把她 拉起,立即挥刀砍下了母亲的头。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儿阿宫姑娘也不 例外。她们母女俩事先都写好了绝命诗,女儿的绝命诗是:“常言道,人生最悲处, 莫过骨肉死别离,而今同赴黄泉路,不胜喜。” 行刑是公开进行的。在刑场四周围观的群众达数万人之多。特别是能够俯视刑 场内部的三条桥上,更是人山人海,令人担心桥架是否会被压塌下去。然而他们之 中没有一个人明白:杀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着天下人的面,公开进行这场 大屠杀,到底期待产生怎样的效果? 不一会工夫,行刑完毕。她们的尸体,连同秀次的首级一起被扔进了在河滩的 一角事先挖好的一个深坑里。然后,往坑里填上土,在土塚上竖起一块石碑。碑上 刻着如下文字: 乱臣贼子秀次之坟 孙七郎秀次的生身父亲,封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职,没收了封地, 降为原来的平民,并被流放到了赞岐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流配之地赞岐,靠耕种几亩薄田度日的弥助,每天都要这么自言自语地嘀咕 好几遍。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位孙七郎的父亲,看来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