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从那以后,秀吉始终不曾让秀家离开自己的身边。打仗的时候一定带着他,引 见各将领时也总是叫他在自己的左右奉陪着。自然,将领们对秀家也是彬彬有礼的。 信长死后,秀吉把这位少年从犹子改为养子,使他成了丰臣家的一员。无论在 这以前,还是在这之后,任何时候秀吉都是对秀家和颜悦色的,从未发过脾气。 每当秀家对大人的问话作了机灵的回答的时候,秀中准会笑容满面地说:“你 们瞧,你们瞧,八郎说得多好啊!”并显出万分欣喜的样子。 或许可以说,比起其他任何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来,秀吉更疼爱这位跟自己 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宇喜多秀家。 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道:“简直有点象亲儿子嘛!” 就秀吉自己来说,也许正是因为他与八郎的母亲有肉体关系,所以对这位少年, 怀着特别的感情,往往容易产生一种朦胧的错觉,以为秀家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所谓父亲者也,本来就没有经历过妇女临盆时的那种生理上的痛楚,仅仅是与所生 孩子的母亲有肉体上的联系而已。就这一点来说,秀吉作为八郎秀家的父亲,是有 充分的资格的。 宇喜多直家的遗儿八郎深受秀吉的钟爱,为此,在丰臣家的府第之中,没有一 个人不对八郎的此种幸运而羡慕的。 他们说:“少爷真是好福气哩!” 也有人说:“全仗他母亲啊!” 这时,于福已经来到了大坂城。在大坂城下的备前岛,原有一座宇喜多家的公 馆,然而于福并没有住在那里,秀吉在大坂城里给了她一幢住宅。 不过,于福所受的并非侧室的待遇。丰臣家的后宫里,住着很多名门出身的妇 人:秀吉的已故主人织田信长的第五个女儿三之丸娘娘、信长的弟弟信包的女儿姬 路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浅井氏家出身的二之丸娘娘(淀姬)、前田利家的三女加 贺之局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京极氏家出身的松之丸娘娘、蒲生氏乡的妹妹、人称 才女的三条之局娘娘等等,真是不胜枚举。于福不属于这一群花团锦簇的后宫姬妾。 人们称她作“备前夫人”。这时她已是出家之身。直家死后的第二年,发丧之 后,按照惯例,于福削发为尼,身穿白色丧服。从秀吉来说,他不能把一个尼姑纳 作侧室,无奈只好在大坂城内建造了一所庵堂,让于福住在那里。 秀吉常到尼姑庵造访,大声地说:“出家之后,倒越发变得妩媚动人了,我现 在也还恋着你呢!” 不过秀吉已不再与她共房事。如果让一个已经当了尼姑的寡妇夜里作陪的话, 那么秀吉这个男子的情欲也就未免过于反常了。他不过是来和她谈谈家常的。然而, 这位极善于取悦人的秀吉,每当远征在外的时候,常常差人给这位于福送来书信, 报告自己和秀家的近况,就如对正室夫人和其他侧室姬妾所做的那样。 秀吉还常对于福说:“没有比八郎更可爱的孩子啦!” 秀吉这么喜欢八郎,倒也并不全是出自对于福的温存,看来八郎本人也有值得 秀吉钟爱之处。秀家心地纯洁,情趣高尚,举止言谈温文尔雅。秀吉自己亲戚家的 那些孩子不仅长得丑陋,而且反应迟钝,言辞蠢笨。由于这个缘故,他更加喜欢秀 家。也有一点可怜他的意思。秀家虽是养子,然而因为与秀吉没有亲属关系,所以 无权继承丰臣家的家业。在这一点上,比起姐姐的儿子秀次,和正室夫人北政所的 侄子秀秋来,秀家这个养子给人一丝寂寞惆怅之感。这种感觉,秀家本人当然是不 会有的,只有养父秀吉感到了,每当这种时候,秀吉总是想:“得待八郎好一些啊!” 他在其他养子面前,很少显露笑容,而对秀家却总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蔼可亲。 秀吉也没有放松对秀家的训练,他希望把他培养成一员能征善战的武将。秀家 十三岁的时候,秀吉任命他为从四位下左近卫中将,带他参加了征讨四国的战争, 并让他参加了攻打阿波国的木津城的战斗。两年以后,又让他参加了征伐九州之战, 凯旋后提拔他任从三位参议。这参议,在中国称作宰相。为此,人们曾称他作“备 前宰相”。 这时秀家刚刚十五岁。 接着他又参加了小田原讨伐战。那时才十八岁,担任水军总指挥官,没有发生 大的差错。不过,之所以能这样,那靠了秀吉自己手把手地指教,以及家老们的辅 佐,并非由于秀家自己的能力。 这时候,秀家已经结婚。妻子是秀吉的养女,名叫豪姬。 “把豪姬许配给秀家吧!” 当秀吉这样吩咐时,丰臣家府中的人,无不为秀家的连连交好运而羡慕不已。 豪姬是前田利家的女儿。当初有一个利家的三女叫阿麻的,十四岁那年,作了 秀吉的养女,不久就成了侧室。阿麻还有个妹妹叫豪姬,早从秀吉任织田家的将领 的时候起,就作了秀吉的养女,一直养在身边。秀吉把豪姬视作掌上明珠,令人觉 得,即便是亲身父亲,也不会如此爱怜。当秀吉作为织田家的将领,身在播州战场 上的时候,曾给留在近江长滨城里的这个女孩,从军帐中差人送去一信,信中写道: 甚是想念。勿要过于顽皮而跌伤身体。另外,为了健康,要坚持熏灸。此 事可转告乳母。 不知吾儿身体可好,饭吃得多否?甚想知道。总之,非常思念吾儿。我定 要设法接你来这里姬路城住,请放心就是。要是你说来时想坐轿子,那我一定 为你准备一顶,此事望来信告知。 父示 于军旅之中 豪姬吾儿 真可以说是一位疼爱子女的人。这位豪姬长大成人了。这次秀吉与对待豪姬的 姐姐阿麻时不同,没有沾手。对于她,秀吉自始自终保持了“爹爹”的身份,看来, 这样的身份使他更加感到快乐。 “我要为豪姬找一个天下无双的乘龙快婿!” 秀吉早就这么说过,而他早就打定主意,准备把她许配给秀家。秀吉也许是想, 通过把养子许配给养子,以便进一步加强秀家在丰臣家的地位吧。 秀家曾两次参加朝鲜之战。这期间,他升任权中纳言,由于这个缘故,人们一 般称他为“备前中纳言”。 前面所说秀吉猜中五位大名的佩刀的事,大概是在这前后的事吧。 从这时期起,秀吉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开始显著地衰老起来。这时, 丰臣家的嫡子秀赖早已诞生,秀吉的全部注意力,已经集中在这个婴儿身上。他预 料到关白秀次将成为秀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所以已经予以诛杀;地位次于秀次的 养子秀秋也已送给小早川家作了养子;留下的只有秀家了。秀家没有那并不牢靠的 继承权,因而秀吉对他的疼爱一如既往。不仅如此,简直可以说,反倒是秀吉方面, 流露出了一种想要依仗秀家的意思。 有一天,秀吉把秀家叫到跟前,说道:“我原本一直打算,无论如何要活到秀 赖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可是,如今看来连这也有点靠不住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望你象从前我养育身为孤儿的你时那样,好生照管、护卫你的弟弟秀赖。” 说这话的时候,秀吉凝视着秀家,眼眶里含满了热泪。 秀家没有作答。这位反应敏捷的年轻人,此时却一反常态,只见他满脸不悦地 始终缄默着。 秀吉不觉心生疑窦,追问他道:“为什么不讲话呀?” 秀家这才回答说,照管和护卫弟弟秀赖,这本来是我的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 责任,而父亲却还要再次念叨,这大概是因为觉得我的态度还不够鲜明之故。我作 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对这一点感到很不愉快。 听了秀家的这番话,秀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秀吉想道:“毕竟是八郎啊!” 但是,他立即又恢复了教育者的身份,教训秀家说:“你的诚实,我是理解的, 可是刚才的态度却不好,容易招人误解。作为一个大名,他的一举一动,全得考虑 政治效果,所谓政治,不要以为就是奸诈之道,应该看作是把自己的诚意传给别人 的本领。你缺少这种本领。在刚才的一瞬间里,连我都对你的诚意突然产生了疑虑。 对你的这一缺点,我早就放心不下,我想对你讲的,正是这一件事。” 秀吉接着又问道:“你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世间盛传着宇喜多家的家老之间关系不和,纠纷不断的消息。就连秀吉也多少 有所耳闻。 然而,这位当事人的秀家却不知道。秀家从幼童时起就在秀吉身边,由于多年 来一直在府衙中生活,所以对自己家的事情,以及封地内的政治情况,知道得很少, 五十七万余石领地的一应事务,全托给了首席家老纪伊长船。为此,家里发生了什 么事情,他大多不知道。 秀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 事实上,秀家是这么相信的,而且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这个年轻人,兴许不象我早先预料的那样有出息!” 据秀吉看来,秀家在战场上倒是相当勇敢的,在领兵打仗和统率军队方面,也 还不无能耐,然而似乎不善于料理内政。自然,秀家具有作为一个贵族应有的文化 修养。例如,他善于诗歌,也会击鼓和演唱能乐,为此,在朝堂的社交场中,尚能 应付裕如。然而,这些文化修养,看来只有在朝堂之中才有用处,而在统率宇喜多 家方面,却是全不顶事的了。 “兴许是我不好,不该把八郎一直留在府衙里。” 此刻,秀吉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微微感到有点后悔,不过,他如今已经没有精力 来更多地谈论宇喜多家的内部事务了。秀吉从这一年(庆长三年)的初夏时起,不 知为什么原因,一直泻肚子,食欲也减退。他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发愁。为了避开大 坂那酷烈的暑气,不久前迁居到建造在伏见高地上的夏宫里。然而他仍然担忧。他 这样风前残烛似的身体,不知能否度过夏天,这样的愁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始终不肯离去。他只是对他的侍医曲直濑道三透露了自己的心境。秀吉与其说是对 自己的生命,不如说是对丰臣家的前途感到不安。只有秀吉的健康长寿,才是丰臣 政权的光荣,它的唯一的政治基础和动力。如果这健康的肉体死亡的话,那么与此 同时,这个政权也将灭亡,这一点,任何头脑冷静的人,只要稍微观察一下,谁都 会明白的。上一代的织田政权的兴亡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十六年前,织田信长死 于非命,与此同时,他所建立的政权也灭亡了。秀吉正是通过消灭这一政权才继承 了故主信长的盟主的宝座,建立了丰臣政权的。这位秀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懂得 这一原理。正是这一原理的作用,秀吉才异军突起,独占了鳌头的,而如今在他生 命垂危的时刻,反而却一直受着这一原理的威胁。秀吉期待着能出现奇迹。他希望 能够超越这一规律,把天下传给如今还只是个幼儿的秀赖。他完全懂得,这是非常 勉强的事。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十分焦躁地希望出现奇迹。他的整个注意力,全 部集中在这件事上。眼下的秀吉既没有那样的耐心,也没有那样的兴趣,来长篇大 论地对秀家的家庭事务提出忠告了。 进入九月后,“太閤归天”这一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从朝中传出。这消息使城下 的诸侯们大为震惊。城下所有府邸里的人都走出门来,站在大路上,使者们催马急 驰,各十字路口,人吼马嘶。可是这时秀吉却仍在本丸的里间活着。实际上,在极 度虚弱的情况下,又并发了其他病症,在病床上晕过去了两个来小时,不省人事, 这被误传成死讯。在这之后,多少恢复了一点气力,然而秀吉由此而不得不作思想 准备,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了。 秀吉想要建立一个完整的体制,以便在他死后,让丰臣政权继续运转下去。这 件事必须抓紧办理。在这之前的丰臣政权,在管理方面,是没有什么组织机构的, 秀吉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他的秘书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充当他的手足,他们将 秀吉所下的一道一道命令和指示,化作具体的行政措施,仅仅如此而已。现在改变 了这种作法,任命了石田三成等五人为丰臣家的执政官,称为“五奉行”。在这五 奉行之上,有一个领导机关,设置了五个决策官,这五人被称为五大老。其中的首 席大老是内大臣德川家康,这或许可以说是辅佐秀赖的首相职位吧。可以称之为副 首相的,是五大老中的二把手,官居大纳言的前田利家。再往下是毛利辉元、上杉 景胜、宇喜多秀家。秀吉给了这五个人在辅佐秀赖方面以最高的发言权。不用说, 这五个人无论领地还是官位,都超过其他大名。不过在各人的能力、性格和人望方 面,却有很大的差距。按世间一般人的评论来说,则是上杉景胜愚直,毛利辉元平 庸,至于宇喜多秀家,还只能说是个娃娃。 秀吉在病床上口述了五大老这一新的组织机构的名单。聆听他的指示的,和往 常一样,是石田三成等五位执政官。浅野长政也在其中。秀吉口述完了之后,讲了 一点感想,类似于对五大老这五个人物的评论。浅野长政把秀吉一边叹息一边讲述 的感想笔录下来,并将它传给儿子,继而又留传到了后世。 江户阁下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我与他多年共事,深知这一点。希望他把他 的孙女许配给秀赖。我相信,这位规矩人一定会很好地扶持秀赖的。 这些谈话,与其说反应了秀吉的看法,倒不如说寄托着秀吉的满腔的热望。另 外,也许还希望这些话在传到家康耳朵里时能产生某种效果吧。 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和我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深知他是一个十分正 直的人。因而我请他担任秀赖的太傅,我相信他一定会大力协助秀赖的。 景胜和辉元,这两位也是忠诚的人。 秀家不比旁人,他是我从小一手抚养和提拔起来的。在护卫秀赖方面,他 与别人不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相信他是决不会逃避的。他已担任大老, 但也希望他参与奉行的事务,忠实而沉着地工作,并能公正地调解各方面的关 系。 秀吉又让五大老、五奉行以及其他各位大名分别写了效忠信,并让他们在信中 按了血手印,信的内容大致是:在秀吉死后,仍然严守丰臣家的章程和体制,忠实 地为秀赖服务,毫不懈怠。这样的效忠信不止是一次,而是让他们写了两三次。秀 吉从中抽出了家康写的那封效忠信。 他甚至说:“别的不管它,唯有这一封信,我可要装进棺材,带到阴间去!” 然而,这一切都白费劲了。秀吉死后,安放着他遗体的建造在阿弥陀峰上的庙 堂,被家康捣毁了。当然,不是在秀吉死后马上捣毁的,而是在大坂战役结束之后。 秀吉在他死之前一个月,给各位诸侯分赠了纪念品,并写了一篇死后将成为法 律的、内容周密而详尽的遗嘱。这时,他还在呼吸。秀吉死于庆长三年(1598)八 月十八日,在他去世的前两天,他把五大老请到了病房里。目的是再一次托付秀赖 的事情。五大老之中,只有上杉景胜因回乡去了,没有在场,德川家康等四位大老 都来了。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秀吉的枕头不远的地方。每个人都作出了副严肃而悲 痛的表情。唯独秀家耷拉着下嘴唇。四个人中,只有他目睹着躺在病床上的秀吉, 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打击甚至使他装不出那样一副出自政治需要的表情来。眼前 的秀吉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每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样子就 活象是一个饿死的人。不过,此时他还活着。 “这就是太閤啊!” 想到这里,秀家再也忍不住了,便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时而凄厉,致使秀吉 的重要谈话,都难以叫人听清。秀吉只把眼珠子向秀家转动了一下,以低微的声音 喊了声:“八郎!” 大家都侧耳静听着。 大概是因为身体虚弱、意识朦胧的缘故吧,秀吉以一种简直是在与婴儿喁喁私 语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正讲要紧的话,你不好静一静吧?” 听了这话,秀家更是悲痛不已。小时候,当他和其他小勤务兵一直在秀吉身边 嬉闹时,养父常用与这同样的话语责备过他。 秀吉继续说下去。 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请各位怜悯秀赖,拜托大 家,希望你们诚实地遵守誓言等等。另外三个人将继续活下去,并因此而感到骄傲; 从他们来看,这不过是些滑稽可笑、荒诞不经的言论。然而,秀家早在八岁那年, 就曾在亡父的枕头边,见到过这般情景,因而此时此刻,他的感受与那三个人完全 不同。当时的他正相当于现在的丰臣秀赖,已故的父亲则相当于眼前的秀吉。那时 候,筑前守羽柴秀吉风华正茂,英姿飒爽,犹如浑身光芒四射似的。 秀吉凑到直家的耳边说:“请阁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爷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真是言行信果,说到做到,秀家在秀吉的身边长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 青年了,宇喜多家的领地也比原先增加了。秀吉信守了在直家临终前所许下的诺言, 其证据就是跪在他床前的秀家本身。要是秀家今天是自己一个人跪在养父面前,那 么他一定会抓着养父病床上的被头,嚎啕痛哭,衷心祈求他平安无事的吧。 然而,此刻秀家不便开口。按照规矩,这种场合应该由坐在上席的人应答的。 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用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回答道:“请阁下尽管放心就是。” 家康的话里充满了惆怅和凄切,同时带有一种令人十分可信的、几乎可以称得 上是庄严的语气。听了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笑了一笑,并牵动了 一下下巴,微微地点了下头。 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里,秀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