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之城(4)
在后来的10年里,福柯将大谈特谈他在方法论方面的见解,这使他的工作显出
一种令人目眩的学术权威气派。但这只是虚假的表象。实际上他是在透过讨论方法
论来掩藏他的艺术技巧,并从中获取某种恶意的愉悦。在写出书之后再来阐明自己
的方法论观点,无疑是出于某种策略的目的——尤其是在法国这样的国度,那里一
个没有方法规则的知识分子,几乎就像一个在航海时根本不需要使用罗盘的水手一
样令人信服。但是他的这些方法论观点,如若从他工作本身的独特风格所表现的,
并使人联想起的某种体验割裂开来,就会(事实上也已经)使人误入歧途。
相反,福柯在写《疯癫与文明》的初版序言时,虽然也有些习惯性的闪烁其词,
倒还是相当诚实的。他在这里承认,他的方法需要“一种没有依靠的相对论”,一
种“没有依托的语言”。至于“方法论规则”,他则开诚布公地说,“我只保留了
一个,它体现在夏尔的一个作品里。在这个作品里还可以读到关于最紧要最含蓄的
真实的一个定义:‘事物为保护我们而产生出幻想,我把这幻想从事物中拿走,并
把事物转让给我们的部分交还回去。’”
福柯在这篇序言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夏尔,这使我们想起他最初的“方法规则”。
因为在他于1953年开始从事他的尼采式探求的时候,他就已在“梦”这种“内心体
验”的形式中发现了他的守护神。在他看来,正是梦,把“在最明显的存在形式中
起作用的隐秘力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夏尔也曾希图透过“梦”来阐明他的守护神。这毫不奇怪,因为正像对福柯思
想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其他许多人(如巴塔耶、阿尔托等等)一样,夏尔也是作为超
现实主义运动的一员开始他的艺术生涯的。在30年代,他便告别了布勒东及其小圈
子,和莫里斯·布朗肖结为至交。布朗肖和马丁·海德格尔都很赏识他的诗。在二
次大战期间,夏尔作为一名中尉参加了抵抗运动。他以“坚定沉着”的笔调,写了
不少诗歌和格言的散文片段,来反映这一经历。这些作品后来汇编成一册《愤怒与
神秘》(Fureur et Mystère)于1948年出版。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对
该书赞赏不已,以至于夏尔被他盛赞为“活着的最伟大的诗人”。
夏尔的散文和诗作多处使用省略法,炼金术似地莫名其妙,富于强烈的个性色
彩。这些作品被福柯牢牢记在了心里。夏尔似乎是他最了解的作家,在他心目中的
地位和尼采、萨德同样重要。因此,尼采的那首被福柯用作他关于宾斯万格的论文
和《疯癫与文明》卷首引语的散文诗,很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当我达到人的状态时,”夏尔写道,“我看到,在生与死之间的隔墙上,一
架梯子在升起,在变大,越来越突显。这梯子富有独特的提取力:它就是梦。”关
于梦可以推断出世界的真实,这自然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陈词滥调,也是福柯论宾
斯万格的文章的中心论点之一。“现在可以看到,黑暗在隐退,”夏尔继续写道,
“而生活正以一种严厉的象征性禁欲主义的形式,变成对非凡力量的征服……。”
夏尔这里提到的“象征性禁欲主义”,同他自己对形式的热切关注,他自己在借助
诗的技巧来表现睡眠中显现的神秘真实方面所作的持续不断的努力,是密切相关的。
夏尔对某种自我克制艺术戒律的要求,使他同超现实主义关于“无意识写作”的强
调产生了抵触,却也使他同他的朋友布朗肖的这一观点,即作品需要讲求形式上的
统一,取得了完全的一致。而对布朗肖的这个观点,福柯也是颇为赞同的。
福柯把夏尔这一部分散文诗,用作他论宾斯万格的文章的卷首引语。但他在《
疯癫与文明》初版序言的末尾处引用的,也是同一篇短诗的高潮部分,仿佛是在强
调,他的第一部主要著作,他在较早的关于梦的论文中提出的那“伟大的尼采式探
求”(即“成为自己”),是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
“悲哀的同伴们从不怨天尤人,”夏尔的散文诗最后写道,“他们走向熄灭的
灯,去送还宝石。一个新的神秘事物又在你的骨髓中吟哦。显露你合理的怪异吧。”
不难想像,“怪异”的比较容易的显现,无论其合理与否,可以透过几乎一切
文学体裁——如透过诗或透过像尼采写的那些格言,甚或透过巴塔耶编造的那种哲
理性的色情故事等等,但就是不能透过福柯这时呈献给公众的那种史料翔实的历史
著作。达尼埃尔·德费尔回忆说,在《疯癫与文明》问世后的几年里,福柯常常说
起他可能要写一部小说。但这部小说终究未曾写成,这证明了他对历史研究的偏爱
:他觉得,把自己的作品维系在由档案资料揭示的大量而复杂的史实之上,能给他
一种特殊的乐趣。
“事实远远胜过一切虚构,”阿尔托曾这样说过,“你所需要的,仅仅是知道
怎样解释它的天分。”
福柯有的是天分。而且,《疯癫与文明》中的所有历史证据,他都是暗暗地围
绕着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来组织的,那个问题就是他独特的守护神所提出的:“我
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我,我何苦要为做现在这个我而受苦受难?”就在探究他自己对
死亡疯狂迷恋的根源的同时,他创造着一部关于癫狂的疯疯癫癫的“作品”,以此
来赋予(如布朗肖所言)“他自己的一部分”以形式——而那“一部分”,正是
“他感到自己已经摆脱掉的,而他的作品也为他摆脱他的这一部分出了一份力。”
可以想像,他就是这样继续着他的工作,让他的心灵在档案资料中漫游。因为,
如他曾经指出的,现代图书馆已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史无前例的“想像空间”。在
一页一页地翻开尘封多年的手稿的时候,一个学者可能会碰到他的守护神,而且其
情其景,会如同他在睡着时一样确实无误。“想像现在就悬浮在书与灯之间”,福
柯在他1964年写的一篇文章里宣称,“我们不再[仅仅只]用我们的心承受幻想。”
“做梦不再需要闭上眼睛了,只需阅读即可。真实的意象从知识中泉涌而出:那知
识涉及过去人们说的语言,涉及精确的考订,涉及大量详尽的资料,涉及极细小的
文物碎片,涉及种种复制品的复制品。”所有这些“图书馆现象”,福柯总结道,
可以引起一种“体验”,使人接触到“不可思议事物的力量”,并展示出宏富的文
献资料,据此人们可以精心构筑一种超现实主义历史编纂学,这种历史编纂学极富
现代特色,同时又是向前现代时期的回归,那时人们讲的关于过去的故事还充斥着
神话和巫术。
一个历史学家,当他透过档案文献这种成分复杂的媒介,并透过他自己的“内
心体验”,勉力对付他的守护神的时候,他实际上已成为一个空想家——即“从他
的视域的起点来思考和讲述的人”。透过“重新”说出“那许多先前被捂住的话”,
他甚至可能使极限的体验再现,并重新阐明人的狄俄尼索斯要求(它通常是默默无
言的),借由种种意象,以及他自己书中的大量人物形象,来召唤它的显现。这样,
他就可以把他的作品变成一种航船,透过这船所装载的词语,为“梦的真实的沉淀
物”提供一次自由自在的航行,以传播“人的真实的实质”。
但,这个“实质”究竟是什么?我们时代的癫狂“体验”关于人究竟揭示了什
么?
现在,应该循着从“堡垒内部的高处”中还可以听到的那些声音,到下面囚牢
里去看看了——那里,“正关押着癫狂”。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