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写给相泽的信 重浩含着烟看着相泽说。“当时大概关了四十几个人,死了十个,但实际上 人数一定更多。加上重伤的人,这些总人数加起来只怕数也数不清。” 相泽打开报纸看了一下,又看了看重浩。 “报纸上说四十二人被关,死亡人数六人。” 重浩笑着说: “唉!当时就像杀戮战场,我每天都要和俊石通过电话才会放心。有一次打电 话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叫,当时我心想是不是又失去了一位朋友……” 相泽翻了翻标题写着“釜山暴力组织血腥战争”的资料,想看看有没有记载同 一事件的纪录。 “再告诉你一件特别的事情好吗?” 相泽看着重浩。 “一般我们在看电影的时候,只要看到谁要用刀砍人,都会觉得很残忍对不对?” “当然是这样子。” “不过其实是刚好相反。” “什么?” “刺人的时候,那个人的眼神会有一点失神,就像烂掉的鱼眼一样,眼睛模模 糊糊的,可是被刺到的人,当刀子刺进去他身体的瞬间,他的眼睛会整个发亮,之 后,眼睛就变成斜眼……” 相泽听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斜眼?” “是的。” 重浩示范着把眼珠子斜了斜。 “就是这样子。” 相泽看了他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重浩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身体有残缺 而免除兵役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俊石这样说,应该是错不了。不过连你也不知道吗?你不 是上过医大?” “我没学过这个。” 重浩摇了摇头又继续说: “反正啊,要用刀刺人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人一定是会失败的。” 重浩说得好像自己是流氓一样,相泽笑了笑说: “别这样说嘛,流氓不是每天都拿刀做刺人的练习吗?” “没有每天啦!” “是吗?” “因为现在开战的关系啊,他们每天都在宿舍里练习怎么拿围棋盘。” “围棋盘?” 相泽以不解的表情看着重浩。 釜山近郊的一间仓库里,俊石正在训练新进的行动队员。 他们排成一列站着,在他们面前有七个很厚的围棋盘,整齐地挂在墙上。 几秒后,嗖!嗖!嗖!一堆刀子往棋盘射去,有的刀刺在盘上,也有的刀划了 一下就掉下来。俊石握着一把锋利但刀背很厚的短刀。 在这间有一点老旧的五十坪仓库里,有二十个人面对棋盘站着,俊石拿着刀子 转过身对他们说: “这是谁带来的?” 当中一个下巴很厚的人站到前面,大声地回答: “是我。” 俊石拿起刀,拍拍自己的手背,开始对大家说明。 “有谁带这种刀?这种刀是刺不死人的。” 大家听了俊石的话后都很紧张。俊石用手指比了比刀尖,又看了新进的流氓说 : “不需要太长,大约十五英尺以上的刀就可以杀死人;太薄的刀也不行,因为 刺到身体的骨头很容易就断掉,所以大家最常用的是沙西米刀和瑞士刀。不过最重 要的是,刀子要合你的手,再好的刀如果不好拿的话,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解 吗?” “了解。” 俊石一说完,大家都很大声地回答。 俊石再一次环视他们,用带着杀气而严厉的声音继续说: “虽然现在有人拿着合手的刀,但是一旦刀子刺进了身体,那就完全不一样。 另外,虽然被刀刺进身体,但有人还是会继续打,因为他不知道刀子已经进了他的 身体。” 流氓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其中两、三个人的身体还有点发抖。 “还有,挥刀时要从下往上,自己一定要感觉这刀子非常合自己的手;而且打 架时一定要两个人一组,前面的人在攻击的时候,后面的人一定要掩护他。在战场 上大喊是没有什么用的,所以最厉害的人不会发出任何的声音。” 俊石停了一下,点点头又继续说: “从侧面进攻是不会大叫的,如果一边大叫一边攻击的话,百分之九十的人都 会死掉。所以拿刀的人,比较害怕后面来的攻击。”俊石说到这里的时候,仓库 的门突然打开,俊石的手下全身是血的跑进来。 “大哥,俊石大哥,呜……” 他一边哭着,一边在俊石的旁边跪了下来。俊石脸色凝重。 火葬场停着一整列黑色的轿车,到处都看得到兄弟们。火葬场里传来了骨头燃 烧的声音。 今天雨下得非常大,雨好像雾一样。 烟雾还是继续往天空飘去,火葬者的头骨、脚骨等等被陆续丢进火炉。之后两 个人拿着沾水的扫把,把剩下的灰烬扫到铁桶中,烟雾更多了。 在等待的大厅中,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弟拿着多碌的照片,穿着丧服面无表情地 站着。多碌的祖母以憔悴的表情、茫然的眼神看着孙子的照片,没有一滴眼泪。十 二名兄弟低着头、靠着墙,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此时又有一具棺木被抬到火场里去烧,铁门自动关起来,在火炉的后面,有一 个人对着小洞点火,不用一会儿,就可听见火烧起来的声音。另一边的工作人员负 责在火化之后,把骨灰从铁桶移到骨灰盒中,而旁边的两个人则开始把骨头搅碎。 靠着墙壁呆呆站着的俊石,一直看着整个过程,穿着丧服的真淑则站在俊石的 前面。俊石看来有点憔悴,两眼无神,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骨头被搅动到粉碎,脸 上出现了复杂的表情。 他知道现在是不得不和东洙做正面对决的时候了。为了贤斗派跌落谷底的士气, 他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会面室的教导官用原子笔记下时间,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一日十四时五十五分, 准备记录面谈的内容。 会面室里坐着穿着囚服的贤斗,俊石则坐在他对面。贤斗看着俊石平稳地说: “我已经听说了。” 俊石低着头说: “对不起。” 贤斗摇摇头,笑着说: “这不是你的错。” 俊石的肩膀一直在颤抖,贤斗默默地看着他,一时间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 贤斗谨慎地问俊石: “你有什么打算?” 俊石抬起头来坚定地说: “我一定会马上恢复我们的士气。” “话不是这样说。” 俊石看着贤斗,好像想说却又不好意思。 “那个人是替我处理父亲丧事的朋友。” “所以呢?” 俊石一时间无法回答,于是贤斗看着他说: “你父亲对我说过的话,都深刻印在我脑海中,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俊石看着贤斗。 “我比对方强两倍的话,我可以驯服他;强十倍的话,会受到他的尊重;强百 倍的话,那人会成为我的仆人。你可以成为你朋友的仆人;反过来说,他也可以成 为你的仆人。朋友间如果已经有一方成为仆人,又怎么可以再变成主人呢?不是这 样吗?” 一旁记录的人看了看贤斗和俊石,俊石脸上出现非常痛苦的表情。 回家后,俊石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突然,他想起今天相泽要出国,俊石呆站 了一会,于是拿出信纸来写信。 相泽: 上一次重浩结婚的时候我没办法去,今天你要出国,虽然很想见你和重浩一面, 但怎么想也是不太可能。 自从上一次和你一起写卡片给母亲之后,今天是第一次再拿起笔来写信。 说真的,在高中时,你离家出走来找我,之后我又把你送回去,连我都觉得自 己真的很潇洒,虽然对你有一点抱歉,但是我觉得自己唯一可以帮你的事就是这么 做。所以,在你的人生中,应该有百分之十是我的份。真的对不起。 今天东洙很伤我的心,我今天一整天一直翻着高中时候的国语辞典,原来“朋 友”是汉字,我原本以为是我们的国语。字典上写着:朋友——对亲近人的尽心尽 力,永远都亲密的交往。多好的一句话,不是吗? 我跟你也认识很久了,但是却不常在一起。坦白说,如果我能再活一次,而且 还能和你做朋友的话,我会觉得很幸运。 相泽,我曾经有过一个想法,虽然这样想对你很抱歉,我也告诉自己不要这样 想,但是我还是会忍不住地偷偷想着,如果你的父亲是我的父亲,你的母亲是我的 母亲,你的妹妹是我的妹妹,你的家是我的家……关于这件事,我觉得很对不起。 给你的信我会寄到重浩家,我的朋友啊!请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平安回来。 朋友俊石 写完信以后,俊石就像准备要远行一样开始整理行李。放几件衣服在包里,他 拿出桌上的资料。 此时一个资料夹掉下来,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俊石捡起来一看,那是高中时 四个人在龙头山公园玩的照片。 俊石放下手中的文件夹,打开资料夹,里面有他们高中校外教学的几张照片。 照片里的重浩还是那么开朗地笑着,俊石呆呆地看着照片。 俊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好像在想什么很困扰的事,之后再抬起头,神色轻松 多了。 整理好行李,俊石在浴室的洗手台前静静地站着,茫然地望着自己。他打开水 龙头,凝视着水好一会儿后,他拿起肥皂来洗手,之后用水冲掉手上的肥皂。看着 流个不停的水,他又再次拿起肥皂,不停地用力洗手。 走廊上摆着一堆衣服和叠起来的资料,旧国语辞典掉下来,俊石提起包,走了 出去。 撑着雨伞的俊石,把信丢到邮筒,之后坐上了停在旁边的一辆车,车子在雨中 渐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