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序 《福尔赛世家》原是给本书的第一部分《有产业的人》取的名称;现在用来作 为福尔赛家族全部历史的总称,实在由于自己没法制止我们每个人都有的那种福尔 赛的韧性。也许有人会对“世家”这两个字提出异议,认为世家、史乘之类记载的 都是英雄事迹,而这些篇章里却很少看到有什么英雄气概的。可是这两个字用在这 里原带有一定的讽刺意味;而且,归根结蒂,这个长故事虽则写的是些穿大礼服、 宽裙子,金边股票时代的人,里面并不缺乏龙争虎斗的主要气氛。那些旧史乘上面 的人物,固然是一个个都身躯伟岸、杀人成性,象童话和传奇里流传下来的那样, 但是单拿占有欲来说,肯定也是福尔赛之流,和斯悦辛、索米斯、甚至于小乔里恩 一样抵御不了美色和情欲的侵袭。而且,虽则英雄人物,在那些漫无稽考的年月里, 表面上好象是行动突兀,不随世俗转移,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福尔赛行径全然不同, 但是我们敢说,部落的本能便在当时也是主要的动力,而且“家族”和家庭观念和 财产意识,尽管近来有人企图“否定”这些,在当时也和今天一样——从古到今— —起作用的。 许多人都来信声称自己的家族是福尔赛的蓝本,经这一鼓励,一个人不禁要觉 得这的确是一种典型的动物。然而风俗迁移、习尚演变,湾水路悌摩西家的一窝人 除掉一些主要的轮廓而外,已经使人设法相信是真实的了;我们将不再看见那样的 人,也同样不可能看见詹姆士或者老乔里恩那样的人。然而保险公司的数字和法官 的判决天天都在向我们指出,我们的尘世乐园还是一个富有的禁猎区,美色和情欲 照旧要潜进来,在众目炯炯之下,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就象一只狗听见军乐队准要 狂吠一样,我们人性里面的典型索米斯,当他看见徘徊在私有制藩篱外面的溃灭威 胁时,也一准要不安地跳了起来。 诚然,如果历史真会死去,那么“让死去的历史埋葬它的死者”应是一个较好 的办法。但是历史是顽强的,这是每一个时代所否认的悲喜剧之一;每一个时代都 要大模大样走到舞台上来,宣称它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没有一个时代有那样新的! 人性,蕴藏在它的变幻的服装和伪装下面,大体上仍旧是,而且仍将是,一个福尔 赛,而且到头来很可能沦为比这个还要糟的动物。 回顾一下我们的维多利亚时代——这个时代的成熟、衰微和“没落”,多少在 《福尔赛世家》里描绘到——我们看出,现在我们不过是从锅里跳到火里罢了。我 们很难肯定说,一九一三年英国的现状比福尔赛一家人在老乔里恩家集会庆祝琼和 波辛尼订婚时的一八八六年好。而在一九二○年,当这家人又集合在一起庆祝芙蕾 和马吉尔·孟特结婚时,肯定说,英国的现状比八十年代还要糟;那时是市面呆滞, 是利息下降,这时是瘫痪,是破产。如果这部历史是一本真正研究时代变迁的科学 著作,一个人很可能要提到下列的事实——自行车、汽车、飞机的发明;廉价书籍 的印行!乡村生活的销歇和城市人口的增长;电影的问世,等等。事实上,人类就 没法控制自己的发明;至多只能针对这些发明所引起的新情况作一种适应而已。 可是这个长故事并不是对于一个时代的科学叙述;而是实地描写美色在人类生 活上所引起的骚扰。 象伊琳这样的人物——读者很可能已经看出,在书中从不正面出场,而只是从 别人的眼睛里写她——正是美色扰乱私有世界的一个具体事例。 我也看出,当读者在这部《世家》的海水中一路泗泳过来时,他们会愈来愈觉 得索米斯可怜,而且会觉得这样是和作者的原意抵触的。远不是这样!他也可怜索 米斯;索米斯一生的悲剧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无法控制的悲剧,仅仅是由于不可爱, 而且又不够麻木不仁,不能整个地不感觉到这件事实。连芙蕾爱他都达不到他认为 应有的程度。可是,在怜悯索米斯的同时,读者也许会对伊琳起一种反感;他们会 觉得,归根结蒂,他并不是一个坏蛋,这并不是他的过失;她应当原谅他;等等! 这样一有所偏袒,他们就会看不见那件贯串全书的简单真理,就是在男女的结 合上,只要有一方整个地而且肯定地缺乏性的吸引,不管多少怜悯,或者理智,或 者责任心,都没法克服那种天然的厌恶。这里谈不上什么应当或者不应当;因为根 本就克服不了。所以,如果伊琳有时候显得过于残忍——象她在波隆森林,或者在 古班诺画廊显得那样——她也不过是洞达世情,知道些许的让步就会使对方得寸进 尺,而这是不可容忍的一尺,极端可憎的一尺。 在论及《世家》最后一个阶段时,也许有人会不满意伊琳和乔里恩,觉得两人 既是那样的财产叛逆者,为什么要精神上占有自己的儿子乔恩。可是事实上,这是 对故事的吹毛求疵;因为做父母的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一点不知道真情就娶芙蕾, 而决定乔恩拒婚的正是这些真情,并不是他父母的劝阻。不但如此,乔里恩的劝阻 儿子并不为了自私,而是为了伊琳,而伊琳再三劝儿子的话却是:“不要为我,为 你自己着想好了!”至于乔恩,获悉真情以后,体贴到母亲的心情,决不能说这就 证明他终究还是个福尔赛。 可是虽则这部《福尔赛世家》的原旨是描写美色对私有世界的扰乱和自由对私 有世界的控诉,它却把书中的中上层阶级给后世保存下来,这是要向读者告罪的。 正如古埃及人在他们的木乃伊四周放了许多来生应用的物件一样,我也竭力在安姑 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的四周,在悌摩西和斯悦辛的四周,在老乔里恩和詹姆 士的四周,以及他们儿子的四周,放上一点可以保证来世的东西———点香膏,使 他们在解体“历程”的扰攘中获得宁静。 如果中上层阶级,连伺其他的阶级,全都注定要“进入”一个无声无臭的状态, 这儿,浸渍在这些篇幅里,那些到这广大而零乱的文学博物馆来的游人当会隔着玻 璃看到它。它在这里安息着,而保存着它的正是它自己的汁液:财产意识。 约翰·高尔斯华绥 一九二二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