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下决心 芙蕾走掉以后,乔恩笔直地盯着奥国女佣望。她是一个瘦削的妇人,一张黄脸 带着关切的神气,说明这个女人曾经目睹人生曾经有过的一切小幸福都一一从她身 边溜了过去。“不吃茶吗?”她问。 乔恩觉出她的声音带有失望,就低声说: “不吃,真的不吃;多谢。”“来一点吧——已经泡好了。来点茶,和一支香 烟。”芙蕾走了! 这下面将是长时间的内疚和摆布不下!他笑着说——深深感觉到和自己处境很 不相称: “好吧——谢谢你!”女佣送来一小壶茶、两只小茶杯和一只银烟盒,里面放 了香烟,都搁在小托盘里。 “糖要吗?福尔赛小姐的糖很多——她买了我的糖,还买了我朋友的糖。福尔 赛小姐心肠真好。我伺候她很高兴。你是她兄弟吗?”“是啊。”乔恩说,开始抽 起他有生以来的第二支香烟。 “很年轻的兄弟,”奥国女佣说,带有一点焦心的微笑,使乔恩想到一条摇尾 乞怜的狗。 “我来给你倒杯茶,”他说。“你坐下来好不好?”女佣摇摇头。 “你父亲是个很好的老先生——我看到的最好的老先生了。福尔赛小姐把他的 事情全告诉我了。他好些吗?”她这话乔恩听到就象责备一样。“啊!我想他没有 什么。”“我很想再看见他,”女佣说,把一只手掩着胸口,“他的心非常之好。” “是啊,”乔恩说。这话在他听来又象责备一样。 “他从来不麻烦人,而且笑起来那样和气。”“可不是。”“他有时望着福尔 赛小姐的样子很古怪。我把我的事情全告诉了他;他非常同情。你的母亲——她好 吗?”“很好。”“他在梳妆台上放了她的照片。很美呢。 乔恩三口两口把茶喝掉。这个女人一张关切的脸和那些提醒他的话,就象《理 查三世》的第一刺客和第二刺客。 “谢谢你,”他说,“现在我得走了。这个——这个请你收下。”他带点犹疑 在茶盘里放了一张十先令的票子,就向门口走去;耳朵里听见女佣喘气的声音,就 匆匆出了门。他刚来得及赶上火车;在上维多利车站途中,他把每一个过路人的脸 都看过,就象情人们惯常做的那样,绝望中还存着希望。到达渥辛之后,他把行李 交给区间车运走,自己就穿过高原向旺斯顿走去,想要在一路上摆脱掉犹疑不决的 痛苦。只要他加紧脚步走,他总还能够欣赏那些青绿的坡垄,不时停下来匍匐在草 地上,玩赏一朵开得正好的野蔷薇,或者倾听云雀的歌声。可是他心里的思想交战 仅仅推迟了一下——一方面渴想芙蕾,一方面又恨欺骗自己父母。到达旺斯顿上面 那处石灰矿时,他还是和出发时一样没有拿定主意。把一个问题的两面都看得十分 有理由,既是乔恩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走进屋子时正值第一次晚餐打铃。行 李已经送到了。他匆匆忙忙洗了个澡,下楼来看见只有好丽一个人——法尔进城去 了,要等最后一班车才能回来。 自从上次法尔劝他问问自己姊姊两家有什么不快之后,事情实在太多了——先 是芙蕾在格林公园里告诉他那个秘密,后来是芙蕾上罗宾山,后来又是今天的幽会 ——所以到了现在,好象已经没有什么话可问了。他谈到西班牙,谈到中暑,谈到 法尔的马,和老父的健康。好丽说她觉得父亲的身体很不好,这使他吃了一惊。她 说有两次上罗宾山去度周末,老爹好象衰得厉害,有时候甚至样子很痛苦,不过总 是不肯谈到自己。 “他总是那样可爱,那样毫不自私——你说是不是,乔恩?”乔恩觉得自己离 可爱和毫不自私太远了,所以只回答一声:“嗯!”“我觉得,从我记事以来,他 就是一个理想的父亲。”“是啊,”乔恩回答,声音非常之低。 “他从来不干涉子女,而且他好象总很理解你。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和法尔恋爱 时他放我上南非洲去的那件事,那正是波尔战争的时候。”“那还是在他娶我母亲 之前,是不是?”乔恩忽然问。 “对啊。你这话什么意思?”“哦!没有什么。只是,她是不是先和芙蕾的父 亲订了婚吗?”好丽把手里的汤匙放下来,抬起眼睛望他。她的眼光显出小心翼翼 的神气。这孩子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如果知道得很多了,是不是索性告诉他好?好 丽也决定不了。他的神情显得很紧张,很焦灼,人老得多了,不过这可能是那次中 暑的关系。 “是有点事情,”她说。“不过我们那时在南非洲,当然一点听不到。”她还 是不能大意。这并不是她的秘密。而且,乔恩现在对芙蕾的情意如何,她也完全不 清楚。在上西班牙之前,她可以肯定他在恋爱着;可是孩子终究是孩子;那已是七 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中间还夹有西班牙之行。 她看出乔恩知道她是在支吾其辞,就接着问一句: “你最近听到芙蕾的情形吗?”“听到。”这一来他的脸色比任何最详尽的解 释都清楚。原来他并没有忘记! 她很安静地说:“乔恩,芙蕾非常之可爱,可是你知道——法尔和我并不怎样 喜欢她。”“为什么?”南撒州的一个海滨胜地。 “我们觉得她好象有种‘占有’天性。”“‘占有’?我不懂得你是什么意思。 她——她——”他把甜食盆子推开,站起来,走到窗口。 好丽也站起来,用胳臂搂着他的腰。 “你不要生气,乔恩,亲爱的。我们看人不可能完全一样的,你说是不是?你 知道,我认为我们谁都只能有一两个真正懂得我们优点,而且能发挥我们优点的人。 拿你来说,我觉得这就是你的母亲。我有一次看见她读你的一封信;看见她当时的 脸色真使人感动。我觉得她是我生平看见的最美丽的女子,她好象一点没有老。” 乔恩的脸色缓和下来;接着又变得很严肃起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和他、 和芙蕾作对!这就使芙蕾的那句话更加有说服力了:“乔恩,假如你不想放弃我的 话,你我就结婚吧!”他曾经在这里跟她度过那个不平凡的一星期——想到现在没 有她来给这个房间、这个花园、这片空气添上诗意,他对她的娇姿的思恋,和心里 的痛苦,越来越强烈了。这样在这儿住下去,永远和她不见面,他受得了吗?他一 头钻进自己房间,很早就睡了。这样虽然不会使他变得健康、富有和聪慧,但却能 把自己关进芙蕾的记忆里——那个穿化装衣服的芙蕾。他听见法尔到家——听见福 特汽车卸货,接着仍旧是夏夜的一片寂静——只有很远传来的羊鸣,和一只蚊母鸟 刺耳的呜呜声。他把头伸出窗外,冷静的月光——温暖的空气——一片灿银的高原! 小鸟,潺潺的溪流,荼眨花!天哪——这一切,没有了她,多么空虚啊!《圣经》 上写道:你要离开父母,与——与芙蕾连合! 让他鼓起勇气来,去告诉他们。他们不可能阻挡他和芙蕾结婚——当他们知道 他对芙蕾的感情时,他们也不会想阻挡他的!对啊!他要去说!勇敢而坦白地说了 出来——芙蕾的想法错了! 那只蚊母鸟已经停止叫唤,羊鸣也停止了;只有溪水的潺湲声还从黑暗中传来。 乔恩在床上睡熟了,总算摆脱人生的最大痛苦——摆布不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