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在半夜里两点钟醒来;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清夜,一切胡思乱想都 会变得极端紧张起来。经验也告诉他,等到他再度在正规的八点钟醒来时,就会发 现那种紧张完全是庸人自扰。今天夜里,使他越想越觉得严重的是,如果他病倒了 ——在他这种年纪并不是不可能——他就会见不到她。从这上面,他又进一步认识 到,如果他儿子和琼从西班牙回来的话,他也会跟她断掉。这个人过去抢过——清 夜里没法含糊其辞——琼的情人,他怎么说得出口要和她来往呢?固然,那个情人 已经死了;可是琼是个牛性子;热心,可是象牛皮筋一样固执,而且——的确—— 是不大会忘记的!到了下月中旬,他们就回来了。他只剩下短短五个星期的时光来 追求他在残年引起的这点兴趣。在黑暗中,他是什么一种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对美人的倾倒——喜欢人家看在眼睛里好受。真是荒唐,在他这样年纪!然而—— 除了这一点外,还有什么理由要求琼忍受这种痛苦的刺激,又怎样使他的儿子和媳 妇不把他看作神经呢?最后他弄得只好一个人偷偷进城去看她,可是进城一趟很累 ;而且碰到一点小病痛,就连这个也完了。他睁着眼睛躺着,咬紧牙关面对着这个 未来局面,骂自己是个老糊涂蛋,同时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一会儿又好象完全停止 不动。他一直到看见天色在窗隙里亮了起来,听见小鸟啁啾,鸡声四起,才重又入 睡;醒来时人很累,可是头脑却清醒了。 还有五个星期不用他烦心;在他这样年纪,等于一个世纪!可是夜来那种紧张 多少还留下痕迹,对于一个一直是随心所欲的人,反而使他的心情更鼓舞了一点。 他要尽量地和她多碰头!何不亲自进城,上他的律师那儿在遗嘱上加上一条,何必 写信;她也许欢喜看一出歌剧呢!可是,坐火车去,不让那个胖子倍根在他背后暗 笑。佣人都是那种蠢货,很可能,伊琳和小波辛尼的过去一段经过,他们已经全部 知道——佣人是什么都懂的,而且不懂的也会疑心到那上面去。那天早上,他写了 一封信给伊琳: 亲爱的伊琳: 我明天有事要进城。如果你想去看看歌剧的话,可以来和我一起吃一顿清静的 晚饭…… 可是上哪儿去呢?他几十年来都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平时不是在俱乐部里,便 在人家家里。啊!靠近古凡园的那家新里新气的大饭店…… 晚上七点钟在彼得蒙饭店等你。明天早上先在饭店里给我留个条子让我知道你 来不来。 乔里恩·福尔赛 她会明白他不过是为了使她散散心;他不愿意想她会猜到他非常急切地要看见 她,这种想法使他从心里感到厌恶;人老到这样子,还这样巴巴结结去看人家,尤 其是个美丽女子,总不大象样。 第二天进城虽则路程很短,加上去他的律师事务所,跑得他很累。 天气也热,换了衣服,他躺在卧室里长沙发上休息一会儿预备吃晚饭。 他一定是人晕了过去,因为醒来时觉得很不对劲,勉强站起来按一下铃。 怎么回事!已经七点钟了!他还在这里,她一定在楼下等了。突然他又头晕起 来,只好重又在沙发上躺下。他听见女佣的声音说: “你叫人吗,先生?”“是啊,你来,”他看不清楚她的脸,眼睛有点花。 “我人不大舒服,要一点嗅盐。”“好的,先生。”她的声音有点慌张。 老乔里恩挣扎一下。 “不要走。你给我送个信给我的侄媳,一位穿浅灰衣服的女太太——在楼下大 厅里等着的。你说福尔赛先生不大舒服——受了暑。对不起她;如果他一时不下来, 晚饭就不要等他了。”女佣走后,他有气无力地想着:“为什么我说是穿浅灰衣服 的女太太呢?她也许穿别的颜色衣服。嗅盐!”他总算没有再晕过去,可是伊琳怎 样上来站在他身边,拿嗅盐凑着他的鼻子,并且在他头下面塞了一个枕头,这些他 全部都不觉得。他听见她焦急地说:“好乔里恩伯伯,怎么回事啊!”迷迷糊糊感 觉到她的嘴唇在他手上的温暖压力;后来深深把嗅盐吸进一口,忽然力气来了,打 了一个喷嚏。 “哈!”他说:“没有关系。你怎样上来的?下去吃晚饭去——戏票在梳妆台 上。我一会儿就好了。”他感到她一只清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闻到紫罗兰香,坐 在那里一面感到快乐,一面又竭力挣扎起来。 “怎么!你是穿的浅灰衣服啊!”他说:“扶我起来。”站在地上之后,他抖 擞了一下。 “这样坍台真是岂有此理!”他非常之慢地走到镜子前面。脸色就象死人一样 可怕!她的声音在他身后说着: “你不能下楼,大伯;你非休息不可。”“毫无道理!一杯香槟下去就会跟好 人一样。不能叫你错掉歌剧。”可是沿着过道走很吃力。这种新里新气的地方铺这 么厚的地毯,叫你走一步都要绊一下!在电梯里面,他看出她的脸色非常关切,就 微带笑意地说: “我这个主人真象样子。”电梯停下时,他得紧紧抓着座位,防止自己滑交; 可是喝完汤和一杯香槟酒之后,他觉得人好多了,对自己的病体引起她这样殷勤关 切反而觉得开心起来。 “我很愿意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他忽然说;看见她眼睛里含着微笑,又说下 去: “在你这样年龄决不可以念念不忘过去;等到你象我这样老时,尽来得及做。 这件衣服不错——我喜欢这个样子。”“我自己做的。”啊!一个女子能替自己做 一件漂亮衣服,对于人生还是没有忘情啊。 “行乐须及时,”他说;“把这杯干掉。我要看见你脸上红一点。 我们不能不爱惜流光;一定要这样。今天晚上演玛格丽特的是个新人;希望她 不要太胖。还有靡非斯特也是新的——照我想得到的,再没有比一个胖子扮魔鬼更 叫人受不了的事情了。”可是他们结果并没有去看歌剧,因为吃完晚饭立起来,他 又头晕了,伊琳坚持要他静养,而且早点上床睡觉。他和她在旅馆门口分手;叫车 子送她到采尔西去,把车钱付掉之后,他暂时坐了下来,欣然回忆着她那句话: “你待我真好,乔里恩伯伯。”怎么!哪个不要待你好!他真巴望再住一天,带她 上动物园去,可是接连两天找她一定把她缠死了! 不,他只好等到下星期天;她答应下来看他。那时候就可以讲定教好儿钢琴的 事,就是一个月也好。那个布斯小姐一定不赞成,可是只好由她不高兴去。他把大 礼帽放在胸口压扁,向电梯走去。 第二天早上,他坐了马车上滑铁卢车站,心里一直想说:“赶我上采尔西去,” 可是硬抑制着没有说出口;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分了。还有,他还觉得人有点撑不住, 象昨天晚上那样失去常态再来一次可不是玩意儿,而且又不在家里。好儿也在盼望 他回去,和他口袋里给她带的东西。 并不是说他的小宝贝对他是一套虚情假意——她的小心里整个就是爱。 接着,带着老年人那种相当刻薄的世故眼光,他盘算了一下象伊琳这样敷衍他, 是不是虚情假意呢。不是,她也不是那样的人。要说,她只有太不懂得什么事对她 有利了,根本没有财产的观念,可怜的人儿!而且,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他在遗嘱 上加的那一条,也不必透露出来——眼前这样正好。 好儿坐着大马车上车站来接他,还带着小狗伯沙撒来;一路坐车子回家,看着 好儿和小狗亲热玩着,真是开心。天气又晴又热,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和第二天大部 分时间里,他的心情都很平静,坐在树荫下面休养,看着镇日的阳光在草地上和鲜 花上面落着金雨。可是到了星期四晚上一个人吃晚饭时,他又开始算起日子来;还 要再等两天半的时间,六十五小时,才能到小树林去迎接她,并且陪着她沿着田野 走上来。他本来打算请医生来看看他的头晕病,可是那个家伙准会坚持要他静养, 不许劳神等等;他可不愿意弄得这样束手束脚的,要人家把他当做病人看待——就 算真是病人的话;在他这样年纪,正碰上这样新鲜事儿,他连听都不愿意听见。他 在写信给自己儿子的时候,也小心避免提到头晕的事,只会吓得他们星夜赶回来! 这样不提起,有多少是体贴他们,怕影响他们的快乐,有多少是为了自己,他也懒 得去想它。 那天晚上坐在书房里,他抽完雪茄,打着瞌睡正要入睡时,忽然听见一阵衣服 的簌簌声,鼻子里闻到一阵紫罗兰香。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穿着浅灰衣服,站在壁 炉旁边,两只胳臂伸了出来。奇怪的是,那两只胳臂虽则没有抱着什么,却弯得就 象搂着一个人的脖子似的;她自己的脖子也仰向后面,嘴唇微启,眼睛闭上。一会 儿功夫就看不见了,只看见壁炉架和架上的几只铜像。可是她在时,那些铜像和壁 炉架全看不见,只有壁炉和墙壁!他心里又是骇异,又是着急,自己站了起来。 “我得吃药了,”他想;“一定有病。”他的心跳得很快,觉得胸口压着,就象害 气喘病那样。他走到窗口,打开窗子透透空气。远远一只狗叫着,当然是一条盖基 农场养的那些狗,就在小树林过去。夜晚幽静,可是很黑。“我是睡着了,”他默 想着,“就是这个缘故!可是我敢发誓眼睛是睁着的!”一声叹息传来就好象是回 答。 “什么?”他厉声问。“外面是谁?”他拿手按着胁下使自己心跳得好一些, 一面跨到走廊上来。一个毛松松的东西在黑暗中窜了出去。“嘘!”原来是那只大 灰猫。他心里说: “小波辛尼也就象只大猫啊!就是因为有他在这里,所以她——所以她——他 还缠着她呢!”他走到走廊边上,朝下面黑地里望;隐隐约约能看见草地上没有割 过的星星点点的白菀花!今天开着,明天谢掉!那边月亮升起来,把一切都看在眼 里,年轻的,年老的,活着的,死去的,丝毫不动心!转眼就要轮到他了。只要能 有一天的青春,他愿意把余年全部送掉!他转身重又向屋子走去,抬头望见孩子房 间的窗口。他的小宝贝总该睡了。“希望那只狗不要惊醒她!”他想“是什么驱使 我们爱,又驱使我们死呢?我要睡了。”穿过那片被月光照成淡白的走廊,他走进 屋子里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