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 友方炮弹、敌方尸体与孤单巡逻: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第二天早上,我们带领着营里其他部队,徒步 前行在清扫雷区后的道路上。(在排除该道路上的地雷时,我方部队没有任何伤 亡。) 我们营是今天海军陆战队第一师里四个到达科威特的特遣队之一。我们营的 代号是“灰熊”特遣队,另外三个分别是“芋头”特遣队、“撕裂者”特遣队以 及“熊爸爸”特遣队。“灰熊”和“芋头”分别为步兵部队和机车部队,这两个 部队插在两翼,“灰熊”处在西边,“芋头”则在东边。“撕裂者”和“熊爸爸” 均为机械化部队,便开往北边――“撕裂者”的第一个目的地是艾哈迈德? 贾比 尔? 萨巴赫机场,“熊爸爸”的则是布尔甘油田。 我们停止攻击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因为联军的鹞式战斗机(Harriers)向我 们前方的敌军炮兵和步兵阵营投下了数枚炸弹,迫使对方在我们的攻击下显得更 加不堪一击。电波里又传来信息说, 伊拉克大部分阵地本应该站满随时准备作战的步兵,可现在要么已经被废弃, 要么只剩下了敌人的尸体,要不然就只有一个班的人存活了下来,并且愿意向我 方投降。我们认为这是个大好的消息。 我们还认为,头顶上不时飞过的满载炸弹的鹞式战斗机和大炮射出的炮弹是 我们得到的最好的消息。原地不动时,约翰尼让我们在地上挖出浅坑以便隐蔽。 我们这个狙击小组奉命走在部队的最前面,因为上士、上尉还有上校对我们 带领部队前进是坚信不移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首当其冲地成为炮 弹的目标而被打中。柯汉比往常抱怨得更加厉害,他咒骂着天气的酷热,抱怨着 那些恣意燃烧并且消失在空气中的石油。约翰医生管我们叫疯狂的锅盖头,挖苦 我们,说我们将被插上呼吸管,呼出胸部伤口上的脏物,还要接受静脉治疗。戴 特曼好像在说他想念自己的哈雷 摩托车。马丁内斯说真希望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科波斯市(Corpus)位 于美国得克萨斯州南部。――译者注。这时,就在我们头顶几英尺的地方,天空 被横空飞来的炮弹撕裂开来,听上去就像是上千个闪电同时在空中雷霆。 柯汉大叫:“那他妈的是个什么?” 马丁内斯说:“我想是我们打中了他们那些该死的坦克。” “趴下!”约翰尼叫道:“斯沃夫,观察一下。” 我从背包里拿出着弹点瞄准镜时,炮弹直接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当它们飞过 的时候,伴随它们而来的一切声音、时间和空间似乎都被它们吸了进去。一辆载 重五吨的卡车在我们身后100 码处爆炸了,上面的水陆两用运兵车也被炸开,绽 放出一朵由500 加仑的水形成的超大水花。另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也被击中了。 我观察到了现场画面。袭击我们的是一群M60A1 型坦克,并且是友方部队的。 我冲约翰尼喊道:“是我们自己的坦克在袭击我们!” 他趴在地上,用我的瞄准镜看了看,然后叫道:“是‘撕裂者’特遣队!” “撕裂者”特遣队的坦克群就在我们的东北方向,就算在2000米以外用肉眼 他们也应该看出我们是自己人。和几天前遭受到的敌人大炮和 火箭的小型袭击不同,我们知道我们自己的人会持续进行攻击,直到对方整 个部队以及周围的所有人员全部被铲除,才会停止下来。因为那就是海军陆战队 作战的风格。我们正同自己人交战,我们不能还手。 我们确实已经闯进了一片一小时前还是敌人的工事的平地,但这并不能成为 友方部队向我们开炮的理由。战争中的一小时就等于一生的时间。这个道理在增 援部队里只有少数几个海军陆战队队员才能懂得。越来越多的炮弹从我们头顶飞 过。 约翰尼通过无线电通信设备联系到“撕裂者”的参谋长,问他:你他妈的坦 克部队以为自己往西南方向攻击的究竟是谁,是他妈的自己的部队!是他妈的友 方部队!是我,你攻击的是我,是我的小组,是我们第二营,是该死的增援部队,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你们这些恶心的浑蛋!约翰尼在电话里不停地冲那可怜的家 伙大吼,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震惊与愤怒。因为他相信一切,包括狙击手在海 军陆战队里的优越地位,相信这支小股作战部队的重要性。首先他信任海军陆战 队,相信海军陆战队会照顾自己的人,更不会杀死自己的人。虽然他知道这是有 区别的,可和我们其他的人一样,他还从没有经历过海军陆战队的坦克朝着自己 人开炮,击中自己的增援部队这样残酷极端的事实。最奇怪的是,听到友方部队 的炮弹咆哮着,发出刺耳的声音从头顶划过,看着炮弹将时间和空间一并带走, 这种感觉比受到敌人的炮轰还要奇异,还要令人毛骨悚然,还要让人恐惧。因为 敌人的炮火是有意义的,而友方部队的炮火却毫无意义――不管军事学院的教授 们在幻灯片上显示出多少数字、多少统计资料,友方炮火还是他妈的炮火,而且 没有一点意义,根本不能用数字来计算。 有消息称在友军胡乱开炮的坦克的攻击下,我们只有两人死亡,六人受伤。 我不相信,毫无疑问损失是惨重的:有三辆载重五吨的卡车和一辆悍马汽车被烧 毁,受伤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车辆旁爬行蠕动。这场大屠杀就发生在我们后面100 码的地方,可是离我们却像有10 000码的距离,有许多年那么遥远。我想跑回到 那些车辆旁边,也变成一具死尸。可我不能,我知道自己的工作就是要忘掉自己 刚刚所看到的一切。少尉和中士们在士兵中间到处吼叫,让我们马上爬起来,继 续朝前走。因为前方仍然有一场战争需要我们去打赢。 由于约翰尼运用无线电通信设备制止了一场友方攻击,他将会得到一枚青铜 星勋章(Bronze Star )在美军部队里专门授予英勇作战者。――译者注。有时 候我想,因为我喊过:告诉那些狗杂种,约翰尼,告诉那些狗杂种,他们刚刚打 中了我们的水陆两用运兵车,谋杀了自己人。所以,我也应该得到奖励。但那样 我的胸口上就会挂上过多的奖章,可所有奖章的分量都比不上飘浮在海市蜃楼里 的几个 死亡阴影的重量。 由于投降的伊拉克士兵过多,堵塞了我们在布雷区里前行的道路,攻击计划 被推迟了几个小时。通过无线电设备,我们听到偶尔会有伊拉克的坦克班作出错 误的决定,选择战斗而不是向我们投降。部分坦克战斗持续了还不到五分钟,而 这几分钟主要是用于让海军陆战队的火炮手观察阵地,瞄准目标,然后发起地狱 般的攻击。 我们“灰熊”特遣队继续步行前进,伸展成两条两英里长的步兵纵队。我们 觉得自己被赤裸裸地暴露着,感受到孤独,甚至是没有任何价值。战争迷雾(Fog of War)战争迷雾是指在战争中由于对敌人情报不清楚,从而无法确认除友军所 在地以外的大部分地区、敌人的分布及活动情况。――译者注并非一场雾,而是 一次震撼人心的旅途。投降的敌人以及他们的兄弟们由于缺乏训练和没有装备先 进的武器却决定跟我们作战,因而死于疆场,这些都给我们带来了美妙的快感。 流传在纵队里的消息说,很快我们也要接触战斗了。在我们前方两三公里处,我 们将遭遇敌人步兵部队的顽强抵抗。最终我们将让自己的步枪吐出腥红的火舌, 使用刺刀进行肉搏,直到有人战死。 偶尔会有炮弹落在两个纵队之间。但由于敌人的炮火攻击向来都享有不准确 的美誉,我们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比起被他们的炮火准确击中的概率,你自 己撞上一枚炮弹的概率会更大一些。我们不仅拥有先进的装备,似乎还有不错的 战斗运气。这种运气就是一种抽象的货币,你不能用它来交换什么,也不能偷走 它,可是如果你不小心,不心存感激之情的话,你就有可能失去它。 不过那些没有瞄准的炮弹里很可能装有化学武器,所以上面命令我们穿上MOPP 二级防护衣。这种级别的防护衣穿起来比较随意,并且不需要戴防毒面罩,也不 需要穿防护靴。我们本应在发动地面进攻前拿到自己的沙漠迷彩防护装备,可事 实并非如此。所以我们穿着二级防护衣走在沙漠上,乍一看就像是一片移动的桑 树林。我想象一个敌方观察员在召集不准确的炮弹袭击前,很可能会被如此胆大 妄为而且很蹩脚的迷彩服展示搞得瞠目结舌。 我们穿着防护衣继续前进着。防护衣没有拉上拉链,这样可以驱散一点热量, 但起不了多大作用。我们流汗,流汗,直到精疲力竭。 在我的背包里,或是挂在我背包上,或是在我手里,有一双备用军靴、一套 备用制服、6 个盒饭、6 夸脱水、一杆拆开的M16 步枪、一把9mm 手枪、一支M40A1 狙击步枪、100 发狙击步枪双尖子弹、39发9mm 手枪子弹、500 发M16 自动步枪 子弹、4 枚M67 式手雷、2 枚烟雾弹、3 枚绿色集束散弹、2 套备用防毒面罩过 滤器,地图和巡逻手册放在地图盒里,一个指南针,还有一套全球定位系统装置。 除此之外,我的屁股上还挂着防毒面罩。有时候,我感觉这一整套装备像有100 磅,有的时候又只有50磅。到底有多少磅,这得由我们需要前进多远的距离以及 “防毒气攻击”警报被提出多少次来决定。 我们没法再坐上运兵车,所以还得徒步走上20英里。一路上我们见到的唯一 的敌人就是那些已经投降的伊拉克士兵,现在他们都被圈在了蛇腹形铁丝网里。 他们死去的朋友倒在战壕里和烧毁的汽车里,这些人本来可以投降,或是可能已 经投降了。但在规劝敌方退兵,或者向敌方劝降之前,你必须先要证明你的神勇, 证明你拥有使每个人都为之震慑的威力。而你证明自己力量的方法就是摧毁武器、 设备以及人类。我从没见过如此强大的毁灭,整个场面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每 走过100 英尺,就有50英尺的道路上全是炸毁烧焦的敌人的汽车,这些汽车散落 在未完成的路面上,车内车外全是死尸。成百上千的汽车随处可见,汽车的里外 及周围全是死尸。有两个被烧焦的男人,其中一个两只手臂都已经不翼而飞,也 许他们临死的那一刻还在梦想着自己可以回到巴格达,与家人聚在一起快乐地进 行着野餐;那个被压扁在翻个的T62 主战坦克下面的男人,他从只有上帝才知道 的地方跑出来,偏偏找了个他妈的沙漠里最倒霉的地方停下脚步,正好在坦克就 要倒下的地方站住了;还有那一具只剩下半个头颅、弥漫着蛆虫气味的尸体,是 一名参谋,他千辛万苦从科威特城跑到这儿来,是为了监视并且指挥整个部队的 行动,鼓舞士兵的士气,给他们以最大的精神支持,为他们乞讨福音。 我想,这就是战争。我正在见证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曾经目睹过的历史―― 那就是美国军队的轰炸带来的史诗性的结局,也就是美国军队的威力。我的军靴 上沾满了泥污,我是数千名将要在今天走过这个山谷的人类中的一个。我是历史 的缔造者,不管我活着还是死去,美利坚合众国都会赢得这场战争。我知道美利 坚合众国会赢得它所打的每一场战争,会打败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殖民主义 还未过时,我敢肯定我们的国家会占领整个中东地区,不仅是为了保护石油,还 要将所有的 石油储备据为己有:我们来是宣布你们已经失去了对自己国家的掌控权,感 谢你们的合作,稍后将告知详情。 我们的背包很重,装满了各种设备和弹药,更承载了沉重的历史负担。我们 每走一步,背上的负担就加重一分。 石油大火向北滚滚而去,天空呈现出一片死灰色。我们前进,再前进。用面 无表情的、吃惊的脸相互看着对方。这就是我们的所作所为吗?我应该怎么向我 的母亲交代? 特洛伊对我说:“我为那些可怜的浑蛋感到难过,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我们停下来喝水。在我后面几英尺的地方,一辆炸毁的吉普车瘫痪在公 路上。有一具尸体直挺挺地坐靠在车胎上,面色凝重,似乎是在冷眼旁观着这场 灾难。死尸的脸上带着和我们一样的疑问――刚刚发生了些什么?炸弹,炸弹, 巨大的炸弹,还有小型的炸弹,它们全都满载着炸药,势必要将你置于死地!吉 普车的两旁,是更多的尸体。有两具尸体离我们很近,还有一具在稍远一点的地 方,全都面朝下趴着,好像死前想要拼命地跑开,躲过炮弹的索命――好像使劲 猛跑就可以获救。尸体的背部都已烧焦,开始腐烂,下半身埋在沙子里。风把沙 子一层一层地吹到尸体上,堆起了像 蛋糕一样的沙丘。我在想那些死人的下半身是否还能动弹,它们被埋在幻境 里,是不是并没意识到暴露在地面上的死亡。也许这些男人在死前不停地尖叫着, 钻进了沙子里,半死不活地期待着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呐喊。他们想告诉我们什么 呢?他们想叫我们快跑,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想,在A10 攻击机或A6攻击机投下炸弹前,这些男人肯定在尖叫。不过也 有可能他们正前往科威特城去补充物资,而且已经是晚上,所以他们没有看见, 也没有听见向他们投弹的飞机。也许其中一个人正在给其他人讲着肮脏的笑话, 或是重述他听到的关于他们少校老婆的流言飞语。但他们肯定大声尖叫过,现在 我都还能听见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我们继续往前走。科蒂斯制造了一点小麻烦。他在抱怨,问我们还要多远才 能够走到,问是不是都已经结束了,那些运兵车都到哪儿去了?他还不明白,这 是一场战争,并不是新兵训练营。作为一名新兵,你可以抱怨脚上磨起了水泡, 偶尔还可以向中士说明,虽然你是个一文不值的爱装病的家伙,并且这次还需要 运兵车载着你走完剩下的路程,可你仍然愿意参加下一次的行军。我很想对科蒂 斯说:“这也许就是你参加的最后一次行军,因为你的死期可能已经不远。难道 你不想在艰苦的条件下进行一次漫长的行军,让我们大家都为你能克服困难而感 到骄傲吗?”但我知道这种反向逻辑很轻易地就会被科蒂斯所利用,而且可能已 经被他利用了。因为他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行军了,可能要不了多久我就 会没命。所以为什么不要求一辆运兵车呢?我宁愿坐着车去迎接死亡,也不愿被 迫走到那儿去。”如果在下一次停下来喝水休息时,科蒂斯坐下后拒绝再前行, 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我全身酸痛,感到两只脚火烧火燎的。我的脚不会起水泡,好像它们是专为 了海军陆战队的一等兵而生的,所以我的脚从来就不起水泡;我曾经一口气走了 40英里,也没有起过水泡。但现在我的两个肩膀就像是起了火一般。大腿根处全 是汗水,已经被磨破,开始出血。我能感觉到沙子已经粘到了伤口上,膝盖也十 分肿痛,整个人从背部到脚趾都疼痛难忍。但我不会停下来,除非有人让我这样 做。那支狙击步枪足有14磅重,沉甸甸地在我的手心里。我想到了背包里拆开的 M16 步枪,它也有7.78磅重。然后我又在脑海里清点了一下我所有的装备,确定 背包里的每样东西都绝对是必需的。一路上,有的锅盖头把一双双军靴、袜子和 一套套制服,还有他们先前没有按照命令扔掉的黄色杂志,从背包里扔出来。另 外有人扔掉了一个汽油炉子,还有人丢掉了一个剃须刀具袋。要是它不能救你的 命,那就尽管扔吧。 随后,我们停下来吃东西以补充体力。我吃着饭盒里的粉末状巧克力和脱水 的鸭梨,把里面的主食 意大利空心面给了戴特曼,然后把饼干放进裤袋里,将它们留到下次我需要 补充盐分时再吃。我们都有轻微的拉肚子的症状,我翻过一个沙丘,准备一个人 在那儿拉屎。 沙丘的另一边,死尸和报废的车辆散落了一地。风呼呼地吹来,我想这是昨 晚在此停留的某个 伊拉克部队的残骸。有十二辆汽车――其中八辆是运兵车,四辆是补给车― ―围成了一圈。士兵们围在火堆周围死去。这堆火肯定是他们今天早上,或是昨 晚升起的。不知道他们临死前都在吃着什么,这让我很不安。我正在战争博物馆 里参观一个个作品,但没有博物馆管理员来给我做向导。没有讲解员向我说明每 件作品的来历,也没有作品捐献人的名字刻在大理石上,很明显捐献人不想留名 于人间。 汽车围成的圆圈两旁,各有一个巨型的弹坑,看起来像是打在一大块黏土里 的一个拳头印。卡车的驾驶室里有几具死尸。运兵车的后车厢门敞开着,车厢里 的尸体一具具重叠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火堆周围的男人都弯腰前倾着,坐 在钢制的大号弹药箱上死去。尸体都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腐烂得很厉害。风吹 过沙丘时,我能闻到,并且能闻到一股又一股死尸的臭味,就好像是我嘴里被塞 进了潮湿腐烂的寄生虫。我一阵反胃,肚里的东西全倒流回嘴里。吐出去前,我 使劲舔食着它们,好像这样就可以掩盖那些死人恶心的气味。我走到火堆旁,那 里有一个空的弹药箱,箱子旁边倒着一具死尸。我从裤袋里拿出饼干,将嘴里的 东西全都吐在了火堆里。然后,我和那些死人一起坐在火堆旁。我掰开饼干,将 饼干放到身旁,手里捏着它,这样我就几乎忘掉了死亡的沉闷味道。那堆火看上 去好像是许多天以前点燃的,火堆上铺满了沙子,迎风摇曳着。六个锡做的咖啡 杯端坐在火堆里。那些士兵的军靴已经燃到了脚跟处。我右边那个人没有了脑袋 ;左边那个的脑袋吊在两腿之间,双臂在两边晃动着,就像是战败国被烧坏的旗 帜。尸体上布满了蛆虫。虽然我分辨不出他们的头衔,可我能猜测出我对面的那 个男人是这个部队的指挥官。炸弹降落前,他正坐在最中间下达巡逻任务的命令。 他对自己的手下说:明天我们要杀掉那些美国佬。 此刻说什么都是愚蠢的,但我想这样做。我想问那些死人,问他们叫什么名 字,他们的身份识别码是多少,并告诉他们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们肯定也有 问题要问我,但生与死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无法逾越。我可以弯下腰,闭上双 眼,尝试着加入到这些人牢固的死亡圆圈里。但我还不可以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不能闭上眼睛。 我身边的沙子冒着余烟,被熏得漆黑。我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海市蜃楼,死 去的伊拉克士兵就是我的同伴。可如此多的死亡的存在提醒着我,告诉我自己还 活着。不管在北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都还活着。我明白我可能不会再这样生 气勃勃。我能看见一切,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和死人在一起的这一刻让我不枉 此生,让我那总是不确定的未来,从此有了价值。 沙丘那边传来让我们回到公路上的命令,我听见有人只用两个音节叫到了我 的名字。先是特洛伊,再来是约翰尼,然后又是特洛伊。我把饼干扔进灰色的火 坑里。想说点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闻到了体内的可可粉和干梨子往外呕 的臭气。 然后我走到沙丘的另一边,回到了排里。 我们继续前进。直到夜幕降临,才在有油井燃烧的约200 码以内的地方开始 了我们战斗中的宿营。火苗喷出100 英尺,直射天空中,好像是燃烧的手臂在触 摸冷漠的神灵。我们还听见大火燃烧的声音,像是灭绝了的野兽想要重回人世的 怒吼的回音。我们感觉到燃烧散发出的热量,然后开始挖自己那倾斜的防护掩体 ――那是些浅浅的像坟墓一样的坑洞,能够有效地抵御小型武器与炮弹的袭击。 柯汉被这些大火与不时落下的石油雨点搞得尤其恼怒。他问约翰尼我们是不 是可以用雨披搭个披棚之类的玩意儿,或者他可不可以睡在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 下面。这两个要求都被约翰尼拒绝了。于是柯汉开始大叫。他想发言,可他已经 被吓得语无伦次,唧唧喳喳地说着不知所云的话,简直毫无意义。 柯汉是个大块头。而约翰尼的块头比较小,甚至显得很斯文。可这时约翰尼 抓住柯汉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他,冲他叫道:“给我醒醒,柯汉,回到我身边 来,回到我们中间来。这就是战争,宝贝,这就是你的战争。” 柯汉大笑,说:“该死的,你知道我到这儿来就为了打仗,我只想摆脱这该 死的石油。”说完,他瘫倒在沙子上。我把自己的雨披披在他身上。然后替他挖 出浅浅的防护坑,劝他躺进去。 整个晚上,油井大火都在燃烧着,呜咽着。石油的雨点打下来,有人大叫了 两三次有毒气。最后我戴着防毒面罩睡着了。这是个死亡的好办法,可我还没死。 第二天一大早我醒来时,防毒面罩还罩在脸上。我扯下面罩。虽然大火烧了 一个晚上,可是清晨的空气还是那么清新,那么凉爽地吹拂在我的脸上。由于面 罩里的湿气可能已经污染了过滤器,所以我换了一套新的过滤器。 我和约翰尼被派到F 连,去参加第七远征旅第三营进攻艾哈迈德? 贾比尔? 萨巴赫飞机场的行动。我们营里其余的人要与卡车或运兵车会合,并乘车加入正 在进行的攻击行动。我和约翰尼与F 连的人一起坐着载重五吨的卡车前往目的地。 那些普通士兵不会喜欢我们,他们也确实不喜欢我们。G 连的那位中士向我们表 达出来的好意已经成为许多天以前的历史。我们俩跳上卡车。那些普通兵用怀疑 与轻蔑的目光盯着我们的步枪,他们不相信我们的武器和我们受到过的训练比他 们的更优越。我认为他们的武器相当肮脏,他们自己也很肮脏,当然,我自己也 很肮脏,可我的武器是洁净的,并且我也没有办法看到肮脏的自己。 我怀念乘坐载重五吨大卡车的时光。自从加入侦察与目标捕获排以后,我就 再也没坐过,因为我们有 悍马汽车。坐在庞大笨重的卡车上,我们可以在沙漠中得到更广阔的视野。 并且昨天站在地上看到了大毁灭的情景,而现在在我面前呈现出一个360 度的景 观。死亡马上变得到处都是。运兵车和坦克的躯壳燃烧着,火苗从车里蹿出来, 挑衅着那些死去的人。尸体散落在沙漠上,好像之前有一大群人聚在一起,高举 拳头宣誓,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坐在卡车上的每个人都能看见同样的景象。但我 们没有相互说任何的话。好像我们想要自己回味这个大屠杀的场面。 坐在卡车上以作战部队为单位向飞机场进发时,我们偶尔会经过战俘拘留区。 这些拘留区只不过是蛇腹形铁丝网围成的周长为几百英尺的圆圈。圆圈中间是一 群投降的士兵,大拇指上被铐上了塑料手铐。海军陆战队队员们手执M16 自动步 枪在圆圈周围巡逻。当我们驶近铁丝网时,我甚至可以看见那些战俘的脸。他们 看着我们,冲我们微笑。有时候当一名战俘得到妥善处理时,会出现令人尴尬的 感激场面。被抓的人会跪倒在曾经是敌人的看守面前,哭着抱紧看守的两条腿。 我想这样的表演有真情流露的成分,也有装模作样的成分。那些投降的士兵为自 己还能活下来感到由衷的高兴,并且非常聪明地用苦苦哀求来取悦他们残忍的、 可能会要人命的看守。 投降比接受投降要容易得多。那些投降的士兵盲目地相信他们所投诚的士兵 和军队的善良与公正,所以才会投降。他们是忠诚的,他们的信念多少是简单的。 而接受投降的士兵却必须遵守公正的规则。这不仅需要有坚定的信念,还需要有 艰苦的付出与严明的纪律。 比起现在这些活着的,用力地摇晃着劝降宣传手册,并且微笑着等候发落的 士兵,我对昨天目睹的死去的 伊拉克士兵给予了更多的怜悯。这些活着的士兵投降前还是我的敌人,而死 去的已经死去。在投降的前一刻,这些被囚禁的男人还试图想杀了我。所以就在 不久前,他们还可能会吃到我的枪子儿。而那些死去的男人在几天前、几周前, 或至少是几小时前就已经无法杀死我,所以我用不着亲自射杀他们。过去当我考 虑到自己的敌人时,我会把他们看做和我一样的男人,同样陷进了他们自己制造 的陷阱中。可现在,我看到他们还活着,仍然在呼吸。我与他们近在咫尺,看着 他们微笑着乞求,想与我成为朋友,这就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现在正准备去杀死 他们的战友。我不在乎他们,不在乎他们的安危,不在乎他们已经失去了战斗的 能力。敌人被困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中,在这个困境里,只要他们不在我的步枪射 程以内,或是不忙着来送死,我就会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当做和我一样的不幸 者。但只要我看见他们还活着,我就想将我多年来所受的训练,所忍受的折磨, 全都付诸他们身上。我想做出过去几年里学到的一些卑鄙的行为,比如在1000码 以外,抠动扳机杀掉他们,或是用我那锋利的刺刀挖出他们的心脏。 我们在距飞机场还有两公里的地方跳下车。负责指挥我们的少尉不知道该怎 么安排狙击手,所以约翰尼向他提出了建议。这是个常出现的问题――普通士兵 的长官明白狙击手可能会在战场上起到关键的作用。可他们应该怎样才能让狙击 手和那支神奇的狙击步枪发挥应有的作用呢?少尉的处境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首 先他必须决定怎样部署他自己的普通士兵。我和约翰尼只想离那些普通兵越远越 好,普通兵在战场上会变得十分焦虑,并且会像坦克兵一样杀掉不该杀的人。约 翰尼指着附近的一个沙丘,对少尉说我们俩会埋伏在那里,并且告诉他我们的无 线电频率和联系代号。 少尉问道:“上士,那你们又做什么呢?” 约翰尼回答道:“长官,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会召集轰炸机和炮兵参与这 次行动。只要我们观察到任何敌人的动向,就会立即通知你。我们要消灭所有潜 在的目标,长官,我们会在关键时刻拯救你。” 然后,我们同两名工兵一起坐着悍马汽车靠近那座沙丘。他们在车厢里放了 足够炸出一个有圣地麦加城(Mecca )那么大的洞的C4炸药C4,一种多样、专门 爆破的军事可塑性炸药。――译者注。两个工兵为自己在布雷区所做的工作感到 自豪。他们确实也有资格为自己感到自豪:他们准备要炸出一条直通巴格达的道 路。开车的那名工兵已经在他的合成纤维头盔的背面写下了这样的誓言:战斗工 程兵会把你给炸疯。 我和约翰尼一起挖了一个浅浅的掩体――下午我们就隐蔽在里面。敌人机场 的指挥塔是我们感兴趣的主要目标。我估算出指挥塔离我们有800 码。约翰尼同 意这个数据。估算距离的本事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你可以给一个陆战队队员指 出一个目标,然后告诉他那目标离他有500 码的距离。可是除非他自己能感觉出 那确实有500 码,不然就算他相信你说的是对的,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你究竟是怎 么得出那个数据的。他会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会说:“我不知道你是 怎么算出来的。不过在我看来,像是5000码,又像只有50码。”他可以一整天都 盯着那个目标,却仍然搞不懂该怎么估算。而对另一个陆战队队员来说,你可以 告诉他距离为500 码。然后他会说:“我知道。”这个陆战队队员才是你想要他 陪伴在你左右的人,因为他对距离远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 我们在掩体里准备好武器。约翰尼的前面是那支50口径的巴雷特式狙击步枪, 我的前面是一杆M40A1 型步枪。巴特雷可真他妈的沉,昨天约翰尼还扛着它,辛 辛苦苦地走过了20英里。所以我希望约翰尼能用它朝敌人开枪,作为他辛勤劳作 的回报。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普通士兵。我们在敌军飞机场的东北方向,等 待着战斗打响。风已经转向,所以整个地区上方都布满了从熊熊燃烧的油田那儿 吹来的滚滚浓烟,天空一片漆黑。有时候天空会变成稍微清晰的棕色,却给我们 呈现出一幅毁灭性的画面,让我们看到飞行跑道上坑坑洼洼的弹坑和瘫痪的汽车, 以及一具具死尸。F 连的普通士兵们在我们的南边挖出临时战壕。偶然传来的电 波信息让我们得知,在我们的西北方向,海军陆战队其他几支特遣队正同敌人进 行坦克大战,偶尔还会同敌人的步兵进行火拼。 我军有一个侦察排在基地的南边,远征旅第三营穿插在东边。飞机场里的 伊拉克部队偶尔会发射出炮弹,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打不中目标。有人叫了 两次“毒气”警报,我们立即戴上防毒面罩。不过现在戴防毒面罩已经成了例行 公事,而不是救命的必需。我知道,用不了几分钟,就有人会宣布一切安全。我 在想每次发出“毒气”警报的是不是同一个家伙,他不停地叫“毒气”,是不是 只为了寻乐打趣儿。 敌方士兵正在转移到飞行指挥塔里去。这时他们的两名指挥官开始争执起来, 他们指着对方的脸,示意对方是敌军,即我们的部队。我敢肯定其中有一个打算 与我们作殊死搏斗,然后英勇牺牲。而另一个却不想负隅顽抗,也不想不明不白 地死去。他们俩开始扭打起来,一旁的士兵立即上前拉开了他们。 我请示允许我开枪射击。指挥塔里的敌军是最完美的目标。塔上的窗户全都 已经被炸飞,那些士兵都直挺挺地站在里面。我知道自己可以直接击中其中一个 人的脑袋,约翰尼已经给出了射击需要的准确信息,并且他认为我可以连续射中 两个人:一个是那个想继续作战的指挥官,另一个是他手下的一名少尉。他认为 只要我除掉了那个指挥官,塔里的其他敌军都会投降,并且那个指挥官手下的其 他人都会投降,有可能还是基地里的整个防守部队。 这时无线电通信设备里传来F 连上尉的声音,不许开枪,塞拉探戈一号―― 信号中断。不允许开枪射击――信号中断。如果他们身边的同伙――信号中断― ―被子弹射中头部――信号中断――他们不会投降,收到请回答。 我回答说,收到,收到。其实我想说,操你的,长官,收到。 我知道上尉的反对是正确的。因为如果是你坐在那座塔里,而你身边的人脑 袋上突然被射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而这个伤口正好会成为你把背包里投降的 白旗和劝降的宣传手册扔掉的动力。 但我不得不认为,某些指挥官,而且还是连级指挥官,他们并不想让我们参 与作战。因为他们明白,两个手执着两支全世界最厉害的步枪,并且带有几百发 子弹的狙击手,将迅速给敌人造成严重的、毁灭性的灾难,使整个基地的敌人在 短时间内投降。可上尉们需要打仗,他们肯定知道,一旦让我们上场,他们露脸 的机会就会微乎其微。他们和我们一样急切地盼望着能与敌人干上一仗。同样, 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不想发生战争。但战争已经开始,所以当你是一名上尉,指挥 着一整连的人马,但是两名狙击手却想轻轻松松地发射几枪解决问题,结束一天 的战斗,你当然要对他们说不。因为你是个上尉,手里掌握着一个步兵连的兵力, 你需要在自己的《军事生涯史》里写上辉煌的一笔。 两个工兵在飞机场东边的铁丝网上炸开了两个缺口。石油燃烧的烟雾越来越 浓,虽然还只是下午五点,天空却如午夜般的漆黑。步兵攻击连冲进了飞机场。 我们在一旁观战,看着那些普通士兵像骡子一样向前移动,看着空中的浓烟,听 着通信设备里传来的被干扰的信号。越来越多的 火箭与炮弹朝步兵部队飞去,那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几个普通士兵互相射中了 对方,好像是一个火力小组绕进了一座建筑物的角落里,朝自己的同伴开了枪。 因为烟雾太浓,他们看不清楚,无法听出正在向前移动的是他们自己排里的人。 又有人喊出了“毒气”警报,我们再次戴上防毒面罩,不过我们根本不相信有什 么毒气的攻击。 离我们最近的铁丝网边出现了一个排的伊拉克士兵。他们正摇晃着白色毛巾, 冲我们的人微笑。那里没有人来接受他们的投降。这些士兵便自己冲出了铁丝网, 好像是一群足球流氓从一场足球比赛的现场冲出来。可这些男人身后没有足球比 赛,也没有他们想要寻找的东西。所以他们坐下来,在沙子里尽情地舒展。似乎 战争已经结束,他们现在正在度假。 好几个小时都没有人与我和约翰尼联系。进攻空军基地的行动继续进行着。 冲出铁丝网投降的那一排伊拉克士兵还在那儿。有些人在悠闲地抽着烟,吃着罐 头食品。因为我为自己被遗忘、被忽视而感到十分生气,非常沮丧,所以我对约 翰尼说我想开枪射死其中一个。我用了半个小时让步枪瞄准镜上的十字瞄准线从 一颗脑袋跳到另一颗脑袋,冲着那些伊拉克士兵大喊:乒,乒,你他妈是个死了 的伊拉克佬。 然后,我们从电波里听到撤退的命令。迫击炮部队已经被召集来增援其他部 队。又过了几个小时,进攻结束了。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观众。 我们营里和排里的其他人在当晚十点抵达了安全的飞机场。油井大火的火势 已经减小,能见度提高。我们的夜视设备也派不上用场了。指挥官们已经聪明地 认识到,看不清东西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是无法进行战斗的,或者他们会找错作战 的对象,和自己的人打起来。而且这种事发生得已经够多的了。我们在自己人和 敌军不时发起的炮火袭击中睡着了。夜里又传来了更多的“毒气”警报。第一次 传来警报时,真正令人刺激的事儿发生了。当时,科蒂斯那个狙击小组正在他们 的 悍马汽车里玩扑克牌。科蒂斯找不着自己的防毒面罩,于是他从车里跳起来, 绕着圈来回奔跑,尖叫着说他就要死了。我们让他别再跑下去,并且停止尖叫, 尤其是不要乱吸气,那样他就可以和别人共用一个面罩,直到大家找到他自己的 面罩为止。最后,迪克森抓住了他,硬是把自己的防毒面罩戴在了科蒂斯脸上。 不这样做是没法让科蒂斯安静下来的。威尔蒂找到了科蒂斯的面罩,面罩掉到了 车厢里,就在科蒂斯玩扑克时坐的位置前面。也许科蒂斯已经做了好些天的噩梦, 在梦游的时候把防毒面罩戴了又取,取了又戴。所以突然被吵醒时,被最近的这 一次“毒气”警报给吓了一大跳,被搞得不知所措。他曾多次在训练以及站岗时 都睡着过,所以没道理他不会把战争也睡过去。 整个晚上一直传来“毒气”警报。因为我们找不到更好的事儿做,所以我们 只好不断地戴上并取下防毒面罩。 虽然我们已经打败了敌人,或是准许他们成群结队地前来投降,可我们最终 的目的地是科威特城。指挥官们认为攻打这座城市的战斗将是漫长而残酷的。长 时间的巷战会造成数千名士兵伤亡,导致亲人们巨大的悲痛,让美国国内无数的 女人沦为寡妇与悲伤的母亲。 在飞机场宿营的第二天早上,我和约翰尼便坐着悍马汽车被派到一个掩体里。 我们的位置是在飞机场(以及营里其他人)以北20公里的一个纵向狭隘地带里, 在布尔甘油田往西10公里处。在我们南边10公里处部署着另一个狙击小组。我们 的任务是召集火力攻击我们所在区域的敌军装甲或步兵部队,并且利用合适的机 会狙击敌军的长官。我们花了整整一天才收到全战区频率。从电波里,我们听到 锅盖头们和陆军部队的士兵们正在其他不同的地区同敌人展开小规模作战。大多 数交战要么发生在装甲部队之间,要么就是空军对装甲部队,或是我军的炮兵和 轰炸机向偶尔还在顽固抵抗的敌军步兵部队投下了炸弹。我和约翰尼讨论是什么 让那些 伊拉克士兵继续战斗下去。最后两人都认为也许他们同样具备了让我们继续 战斗下去的一切事物――自豪、英勇、愚蠢、恐惧。我们俩闲聊了一整天,听着 无线电通信设备里传来的各处战斗打响的消息,观察着美军部队越过沙漠里几小 时前还掌握在伊拉克军队手中的大片区域。我们想战争快要结束了,我们坐在那 里,看着,听着。当我们偶尔停顿下来,四周一片安静时,我没觉得自己是一个 勇敢、自豪又愚蠢的男人。我只是个幸运的男人。还是个男孩儿的时候就出现在 战争里,接受过足够的训练可以让自己超越战斗,有足够的判断力可以让自己置 身于战争之外。因为这是一场需要我去作战的战争,而不是一场我要打赢或是打 败的战争。我知道胜利的果实不会掉到我跟前来,在战场上,对于奋力战斗的士 兵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奖励可言――胜利只会在首都华盛顿、利雅得、休斯顿、 曼哈顿、纽约125 号南大街(south of 125th Street )以及科威特城这样的地 方开花结果。 而战士得到的只是一点点纪念品――奖章、勋表、军功章、晋级、战斗津贴、 免税、到空降学校学习的委派令――这些全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和油烟的价 值差不多。 我和约翰尼听着电波里嗡嗡叫着的关于战争的声讯,直到我们的电池全被耗 尽为止。 我们本应该在第二天早上坐着悍马汽车离开,可车子根本就没来。七点钟的 时候,我们开始徒步前往应该是营部新设的指挥所的地方。我们为护送组没有来 接我们而感到费解。就在我们确认营部里已经发生了一场血腥屠杀时,敌军的一 个坦克班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跪在沙子里,对方向北缓慢移动着。此时除了静 观其变,我们什么也不敢做。 我想象出一种可能出现的恐怖场面――当我们在空旷的沙漠上轮流睡觉或站 岗时,敌军投降部队倒戈,对我们的部队实施了残忍的屠杀。等我和约翰尼赶回 去时,看到的将只是大面积的死亡,而我们俩就成了一千号人的军营里仅仅幸存 的两名海军陆战队队员。现在还有谁能够高举着营里的战旗?约翰尼露出害怕的 神情。几个晚上前,当我们在沙丘上爬行,准备与那些朝我们发射 火箭的敌人交战时,他也露出过同样的表情。 他对我说:“斯沃夫,我可不喜欢这样。我从没有错过来接我的车子,邓恩 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一定会跑出来,用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把我们扛回去。” “也许他们把地图和指南针交给了科蒂斯。” “就算是科蒂斯也能够找到咱们,快到了,把枪上好膛,准备战斗。咱们倒 要看看到底是他妈怎么一回事。” 约翰尼组装好他的M203榴弹发射器,我准备好M16 步枪,我们都用背带把狙 击步枪牢牢地系在身上。 我们采用作战前进模式向假设的营部所在地的坐标方位进发。两个人只用手 势进行交流――停止,向右看,减速,加速,向右移动,向左移动,我不明白你 的意思。我们又一次处在枪口之下,又一次失去了后援。就像两只柔弱的、没有 价值的山雀在狂风中抖动着翅膀,独自飘荡在这片宽广的、黑暗的大地上。我想 象着营里的场景,想象所有的战友肯定已经死去,或者还在垂死挣扎之中。我想 象着我和约翰尼即将得到的模糊称号,我们将是最后举起军旗的人:海军陆战队 第七远征旅第二营的人全都牺牲了。把这个噩耗报告给指挥官吧。发生了如此暴 行后,我们的部队将被解散,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将被禁止提起我们这个全是幽灵 的第二营。 我们用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时间走完到营部宿营地最后的200 米距离。十点钟 时,他们应该已经在赶赴下一场战役的途中,或至少已经打了行装,准备转移。 但我们在巡逻的途中没有碰到他们。我们再也不会遇见他们了。我们俩把背包和 狙击步枪扔到沙丘底下,趴在地上往沙丘顶上爬。在我眼前的只有沙子与天空, 还有油田大火的烟雾。但比我几周前看到的烟雾显得更蓝一些。沙子暖暖地粘在 我身上。约翰尼突然停下,在榴弹发射器的后膛里上了一颗手榴弹。我准备结束 这次巡逻。我的手指还放在扳机上,汗水流下来,淌在了扳机上面。 只差一步就可以爬到沙丘顶上了。这时我们听见了音乐和欢呼声。约翰尼认 为这肯定是个骗局,是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我们接着慢慢地往上爬,心里面已经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好要搞个突袭,或是亲眼目睹一场大洗劫后的惨象。我 们爬到沙丘顶上,看到了这样的场面:海军陆战队第七远征旅第二营后勤保障连 的人表现得就像是已经获得了自由。士兵们赤身裸体躺在睡垫上,沐浴在穿过灰 色的烟雾射进来的阳光之中。大家的武器、背包和制服全都散落在营地周围。有 两个人在互投着橄榄球。有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玩着扑克,临时牌桌周围站满了下 赌注的人,每打完一圈后,输了钱的人都会不甘心地大声嚷嚷。营地旁边的金属 栏杆上还挂着两个防毒面罩,刚好正对着我和约翰尼――啊,多么像恐怖却又神 秘的死人头骨! 我和约翰尼坐在沙丘顶上,看着连里生龙活虎的战友们。就在两天前、两小 时前、两分钟前,他们已经在我们疯狂危险的幻想中死去了。我们俩都没法动弹, 因为我们的双腿牢牢地定在下面,好像上面压着千斤的重量。我们必须继续进行 最后一点战争――我们知道这样的喧闹意味着什么。知道为什么马丁内斯军士长 正在给大家分发雪茄烟,为什么他要脱掉上衣手舞足蹈,还丢掉烟头吹卡祖笛 (Kazoo )一种木制或金属制玩具笛。――译者注。我们知道他为什么会允许基 米? 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美国摇滚乐史上著名的吉他手。――译者注的 吉他声从指挥塔里传出来。但我们俩还是呆呆地坐在沙丘上,可能在那儿待了有 一个小时,或十分钟,或是半小时,甚至是一天。我们就这样观赏着那些我们了 解的、关爱的男人庆祝一次小规模战役的胜利。 最后我放下步枪,取出里面的子弹。约翰尼也从他的榴弹发射器里取出了手 榴弹――他关好发射器的后膛,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扇金属做的大门关掉了一 段历史。我们走下沙丘,军士长第一个跑来迎接我们。他咧开嘴大笑着。从他的 脸上,我看到了他家人的影子和这个居家男人洋溢出来的幸福感。海军陆战队队 员的这种幸福十足的表情,除了是在辱骂或贬低自己的下级时,以前从没有出现 过。上士对我们说:“哦,操,你们这两个家伙困在那儿了,是吧?我已经派塞 克开车送上校上北边巡视去了。不好意思,伙计,你们这两个疯狂的狙击手,两 个疯狂的浑蛋。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那些狗杂种已经玩儿完了。”说完他拍了 拍我俩的背,拿雪茄往我们脸上塞。 我们赶到侦察与目标捕获排所在的营地。每个人都为把我们丢在那儿向我们 道歉。不过,当时他们确实也没有足够的车辆可以来接我们。因为有一大群发了 疯的军官迫不及待地要坐车到科威特城去一睹胜利的芳容。他们为我和约翰尼嗤 之以鼻的平安而感到无比兴奋。我们说他们真是浑蛋,是一群狗娘养的。战争都 已经结束了,他们还让我们在与外界毫无联系的情况下以战斗巡逻模式跑了八公 里。可我们真的觉得无所谓。 音乐放了一整天。亨德里克斯、滚石乐队还有“谁”乐队,这些来自另一场 战争的音乐现在一齐上阵。我们的战争已经基本结束,可我们已经开始要讲我们 的故事了。记住那一刻吧,记住那是什么时候。你会相信吗?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被耍弄了。我想从报纸上看到有关的新闻,或是从收音机 里听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可信息过多也不是件好事儿。 在日暮时分,塞克回来了。他对我们说,他在科威特城郊看到那些快乐的科 威特平民。这时我开始相信他确实在弹药储藏所那儿领到了一堆木板。于是我们 在那些木板上全淋上 柴油,燃起了一堆篝火。我们在火堆旁围成一圈。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可以煮着吃,只有一些水可以喝。但我们心里都埋藏了太多的故事,总有一天会 拿出来讲给大家听。而且这些故事永远没有结尾。 因为我们都没有带酒,所以排里的人用咀嚼烟草来表示庆祝。嚼烟草也许是 我唯一没有染上的海军陆战队队员的恶习。阿迪克斯对我发誓说,嚼了烟草后会 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我发现我需要一点快感,或是任何能够充实那种侵袭着我 的无以名状的空虚玩意儿。我试着嚼了一口那种黑糊糊的、发霉的草叶。我嚼着 这种叶子,不停地吮吸着它们的味道,让它们在我嘴里变成了一团紧紧的圆球。 我的嘴唇和牙龈渐渐失去了知觉。和战友们一样,我往火堆里吐了好几次口水。 我真的感到了一阵令人眩晕的快感。我咽下了一些自己的口水,闭上眼睛。世界 在旋转着,我慢慢地从我坐着的弹药箱上倒下去,仰面躺在地上。然后蜷缩着身 子在地上打滚,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的战争故事像一群患了癫痫病的病人一样 从我脑袋里飘过。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吐了出来,感觉好像已经把过去七个月 里所经历的全部生命都吐掉了。这就是我迎接和平的方式。 ---------- 无忧书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