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伙子,”他说,“我要是告诉你了,你就没东西可想了。” 所以,我始终没弄明白。 不过,那天上午我确实看见威利跟泰尼·达菲握手时并没有对他挤眼睛。 他只是笔直地站在达菲先生跟前。那位大人物并不欠身,半天才伸出手来, 神情矜持,好像他是教皇,在让坎贝尔(坎贝尔(1788 一1866) ,美国牧师, “基督门徒”的创始人)信徒亲吻他的脚趾。威利握住达菲的手,上下摆动三次, 看来这是梅逊市握手的规则。 阿列克斯在桌旁就座;威利仍然站着,好像在等人发出邀请。后来,阿列克 斯把第四张椅子用脚踢过去,说了一句,“歇歇你的腿吧,威利。” 威利坐下,把灰色氍帽放在胸前的大理石桌面上。帽檐皱巴巴的,一点也不 平整,扣在大理石桌面上,四周翘了起来,好像祖母做的尚未修整的馅饼外皮。 威利打着一根蓝条的圣诞节领带,坐在他帽子后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等 候着。 斯雷德从前屋走过来问,“喝啤酒吗? ” “每人来一杯。”达菲先生吩咐道。 “别给我,谢谢你的好意。”威利说。 “一人一杯。”达菲先生再次下令,戴着金刚钻戒指的手使劲一挥。 “谢谢,我不要。”威利说。 达菲先生带着几分惊讶,一肚子不高兴的神情,凝视着威利,而威利似乎丝 毫没注意到事情的严重性,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帽子和领带的后面。达菲先 生抬起头看着斯雷德,把脑袋向威利一扬,说一句,“嗨,给他来点啤酒。” “不必了,谢谢。”威利说,口气跟背乘法口诀表一样,死板板的,没有感 情。 “啤酒太凶了? ”达菲先生大声问道。 “不是的,”威利回答,“不过我不喝啤酒,谢谢你。” “也许女教师不让他喝。”阿列克斯在一旁凑趣。 “露西不赞成喝酒。”威利平静地说,“这是事实。” “她不知道,不会伤她心的。”达菲先生说。 “给他来点啤酒。”阿列克斯对斯雷德说。 “给每人来一杯。”达菲先生又说一遍,带着结束争论的口吻。 斯雷德看看阿列克斯;他看看达菲先生,又看看威利。他心不在焉地挥动毛 巾打一下嗡嗡乱飞的苍蝇。然后,他说:“我只把啤酒卖给想喝的人。我不强迫 人喝我的啤酒。” 也许斯雷德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交好运的。生活真是变化万端。难以捉摸。 即将断裂的钢铁里蕴含着水晶,癞蛤蟆头顶上戴着珍珠;而重要的时刻转瞬即逝, 仿佛一阵微风并未吹乱杨柳的树叶。 总而言之,禁酒法令(1920年美国联邦政府通过禁酒法,到1933年取消)宣 布取消以后,斯雷德马上得到酒店营业的执照。 当时营业执照申请书多如雪片,邮递员得用麦克牌大卡车往县政府搬运。而 斯雷德立即领到执照。不仅如此,他还分到一个生意兴隆的好地段,搞到材料把 皮椅子改装得能升能降,使顾客坐得更加舒服,而且还装了一个环形柜台。从前, 斯雷德付过房租、交过保护费以后,就所剩无几,攒不下钱来。现在他的酒店处 处是闪闪发亮的铬合金钢材料和光彩生辉的镜面,大厅中央是一个绘有裸体女人 的壁画。一个三人弦乐队奏着柔和的乐曲,安抚顾客的神经。斯雷德穿着双排钮 扣的蓝色西服,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站在壁画下面,一只眼睛监视着身 穿白外套的黑人伙计搬运着能使人麻醉的毒药,另一只眼睛紧紧盯着收款柜台的 金发女郎,她知道即使半夜两点钟酒店关门熄灯以后,她的工作还尚未结束。 斯雷德怎么能如此神速地领到营业执照的呢? 他怎么能在一多半酒吧大老板 千方百计争夺那块地段时,把租借权弄到手的呢? 他又用什么办法搞到器材改装 皮椅子,请到乐队的呢? 斯雷德始终没有告诉我其中奥妙,不过我猜想,斯雷德 终于因为诚实得到了奖励。 总之,斯雷德有关啤酒问题的原则性声明结束了那天上午的讨论。泰尼·达 菲抬头看看斯雷德,神情就像公牛挨了一榔头,有些发蒙;他回过味来,只得摆 出庄严的样子聊以自慰。阿列克斯还不死心,临了还得挖苦一下,找点乐趣。 他说,“好吧,也许你有橘子水给他喝。”斯雷德等阿列克斯马嘶般的哄笑 声平息以后才说,“橘子水我想是有的。他要的话,我就去拿。” “好吧,”威利说,“我想要一点儿橘子水。” 啤酒端来了,橘子水也拿来了。橘子水瓶里插着两根麦管。刚才谈话时威利 的双手一直规规矩矩平放在膝盖上。现在他抬起双手,捧住汽水瓶。他把瓶子向 着他略略倾斜,瓶底不脱离桌面。他的嘴唇凑在麦管上。他的嘴唇太厚了些,但 并不松垮。决非松弛。也许粗粗一看,你会觉得他的嘴唇肌肉松弛。你也许会觉 得他的嘴唇像个孩子似的,尚未成形。当时他凑向汽水瓶,含着两根麦管,嘴唇 略微撅起,看上去真的就像个孩子。但是你和他一起呆久了,你的看法就会有所 改变。你会发现,他的嘴唇尽管厚了一些,但是,确实抿得很紧的。 他脸上也有点肉,但皮肤细薄,还长着雀斑。他黑褐色的眼睛很大,看人时 正面直视,在那张皮肤细薄、带雀斑的有点肉的脸部中央,两只大眼睛目不斜视 地凝望着你( 粗粗一看,你以为他的脸孔虚胖,但不久你又会改变看法) 。他那 蓬乱、浓密、黑褐色的头发蜷曲地披在前额上,前额并不算高,头发有些潮乎乎。 这就是小威利。这就是从乡下来的、从梅逊县来的、戴着头年圣诞节的领带 的威利老表,也许你会带他逛公园,带他去看天鹅的。 阿列克斯向着达菲凑过身子,挺神秘地说,“威利——他是政界人物。” 达菲的脸部抹过一丝几乎难以辨认的感兴趣的神情,但瞬息即逝,又回到达 菲不苟言笑时那种油腻而呆板木然的表情。他甚至不屑于看威利一眼。 “是的。”阿列克斯接着说。他把身子凑得更近,用脑袋指指边上的威利, “是的,是政界人物,在梅逊市。” 达菲先生的脑袋向着威利的方向庄严而缓慢地转动四分之一圈,浅蓝色的眼 睛高傲地凝视着威利。阿列克斯提起梅逊市倒并不是为了打动达菲先生。 相反,威利居然能搞政治,即便是在梅逊市,在那个猪崽肯定总是在邮局墙 根蹭痒的小县城里搞政治。这是一个似乎值得稍稍注意的问题。于是,达菲先生 把注意力转向威利,而且马上找到了答案。就是说:这种问题根本不存在。威利 与政治风马牛不相及。不管是在梅逊市,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他从来没有从事 过政治活动。阿列克斯·迈克尔在撒谎,他没有掌握事实真相。任何人只要看一 眼威利便知道他从未搞过政治,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政界人物。达菲看看威利,自 然也得出结论:威利不是官场人士。于是,他说了一声“噢,是吗? ”口气里充 满挖苦,脸上露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我并不责怪达菲。他的前面是不可思议的神秘地带,在那里,我们的一切谋 划打算都无济于事,时间的溪流渐渐变成永恒的沙粒。在那里,定理在试管中失 败,混乱与黑夜主宰一切,我们在虚无飘渺的梦幻中听到欢笑。然而,达菲并不 明白这一点,因而他说,“噢,是吗。” “是啊,”阿列克斯也这么说,但毫无挖苦嘲笑之意。他又补充了一句, “在梅逊市。威利是县司库。是吗,威利? ” “是的,”威利说,“县司库。” “我的上帝,”达菲吐了一口长气,好像忽然发现他的房子原来是建筑在沙 滩上,而他却生活在虚幻骗人的假戏之中。 “是啊,”阿列克斯说,“威利上这儿来是为梅逊县办事的,对吗,威利? ” 威利点头称是。 “办理他们那儿的一个债券问题。”阿列克斯接着说,“他们要盖一所学校, 采用发行债券的办法筹集资金。” 达菲的嘴唇动了一下,你能瞥见假牙托上的金牙,但他没有说话。这一时刻 意味深长,容不得他消耗唾沫,多费口舌。 然而,阿列克斯说的全是真话。威利确实是县司库,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他 确实是为盖学校办理发行债券事务进城来的。债券发行了,学校盖成了。又过了 十来年,头儿坐着黑色大凯迪拉克飞速驶过这所学校,接着,糖娃使劲踩着油门, 我们向前猛冲,顺着五十八号公路那几乎还是新修的石板路前进。 我们走了大约一英里,人人沉默不语。忽然,头儿在前座转过头来,看着我 说,“杰克,你记一下。你去打听打听马拉西埃的儿子杀人的那件事儿。” “他叫什么名字? ”我问。 “糟糕,我不知道。不过,他是个好小伙子。” “我问的是,马拉西埃的姓名。”我说。 “马拉西埃- 温。”头儿说。 我取出笔记本,把这事记下来,并且写上捅死人。 “打听一下什么时候开庭,派个律师去。找个会办事的,我的意思是懂得怎 样处理这类事情的好律师,还得让他知道他得好好办理这个案子。千万别找那种 想出风头的人。” “艾伯特·埃文斯,”我说,“他行。” “这家伙头上抹油,”头儿说,“他抹着油把头发往后梳,抹得脑袋就像台 球桌上的黑球。找一个看上去不沾花惹草,不想随着乐队唱歌跳舞的人。你怎么 糊涂了? ” “好吧。”我说,顺手在笔记本上写上艾伯·林肯式人物。我其实用不着记 录备忘,我写下来只是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六年的工夫,你可以培养起很多习 惯。你在这段时间内可以用完很多小黑本子,本子写满了就得放进保险柜,因为 这不是可以随手乱放的东西,因为对于有些想把它们搞到手的入来说,这些本子 价值千金。当然,他们从来没有搞到过,我还不至于那么缺钱花。不过,我有收 藏这些本子的习惯。一个人跋涉人生,总不能只带着病变腐烂的心肺走出时间的 黑暗的荒野和深渊。他总得随身携带某件物品,当然也可以是这种黑色的小笔记 本。小笔记本整整齐齐地放在保险柜内,你的时光,你的劳动成果,舒舒服服地 躺在黑暗的小盒子内,而广阔世界的巨轴继续转动着。 “你选个律师。”头儿说,“但你别露面。派个手下人去请他,这个手下人 可也得选个好点的。” “明白了。”我回答说,我确实听懂了他的话。 头儿正要转过身去又看公路又看糖娃的示速器,忽然,达菲清清嗓子,说, “头儿。” “晦? ”头儿说。 “你知道谁给扎死了? ” “不知道。”头儿边说边打算转过身子,“我也不想知道。即便杀的是圣徒 保罗的贞洁神圣的未婚姑妈,我都不在乎。” 达菲先生清清嗓子,在后来的年月里,每当他有些想法,而嗓子眼里又有口 痰堵着,他总要先干咳一下才开口讲话。“我正巧看了报纸,”他开始说,“碰 巧我在出事的时刻看过报纸,那个给扎死的人是这一带一个医生的儿子。我不记 得他的名字了,可他是个医生。报上这么说的。这样一来……”达菲先生对着头 儿的后脑勺接着往下说。头儿似乎根本不在听他说话。达菲先生清一下嗓子又说, “我看这个医生也许在这一带有点名气。你知道乡下的大夫都是什么样的。大家 都觉得他是个大人物。万一传了出去,让人知道是你插过手想让那个家伙,温的 儿子,免受惩处,对你没有好处。你知道,政治这玩意儿,”他解释说,“你知 道政治是怎么回事。而这件事……” 头儿猛地转过头来望着达菲先生。他转得太快,使得一切都成为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