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头儿猛地转过头来望着达菲先生。他转得太快,使得一切都成为模糊一片。 他那双瞪得大大的褐色的眼睛仿佛穿过头发从后脑勺向外凝望,剩下的是一片模 糊。这个说法当然有些夸张,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头儿就是这种样子,初次见 面,他给人的印象是个行动迟缓,不慌不忙的人;他坐的姿态有点散散漫漫,好 像他心力交瘁,第三次被击倒了(在拳击赛中,被击倒三次的人输掉这一轮比赛), 他的眼睛直眨巴,就像个笼中的猫头鹰。突然,他有所行动。也许只是伸手去抓 一只老在捣乱的苍蝇。我看见过一个爱在酒店混日子的年老体迈的拳击师表演这 种绝技。他老跟人打赌说他能用手指逮住在空中飞行的苍蝇,而他真的总逮得着。 头儿也有这手本事。 或者说,他似乎心不在焉,并不在听你讲话,但他会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你。 现在,他倏地转过头来,审视着达菲,好一阵子才简短而又富有深意地说,“耶 稣啊,”他说,“泰尼,你啥都不懂。首先,我认识马拉西埃·温已经有半辈子 了,他的儿子是个好小伙子,他杀了谁,我不管。其次,这场打架打得公平,只 是他运气不好。这种情形下,开庭的时候,老乡总是同情那个因杀人而受审的人, 因为他只是运气不好,他捅了一刀那个人正好死了。第三,如果你刚才没有堵上 你的耳朵的话,你该听见,我是让杰克另外派个人去指点律师,而且要找一个不 爱抛头露面的律师。至于那个律师或者其他的人,他只知道任务是上面教皇派的。 他的任务只是了解他需要理顺的千头万绪中有没有夹着那种细细的银线。 你清楚了吗? 还要不要我给你画张图画? “ “我明白了。”达菲先生舔舔嘴唇。 不过头儿并不在听达菲讲话。他早就转过身去把心思放在公路和示速器上。 他对糖娃说,“上帝啊,你以为我们要欣赏风景吗? 我们已经晚了。” 于是,你马上感到糖娃为了猛赶最后这段距离,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不过,时间不算长。大约又开了半英里地,公路拐弯了。糖娃在砂砾石上猛 拐,汽车扬起路面的碎石飞速前进,轧碎的石块纷纷弹跳起来,像油锅里的热油 撞击着挡泥板的里侧,我们跟着颠簸。汽车后方扬起一片尘土等候着另一辆汽车。 我们看见那所房子了。 房子座落在一块高地上,像个大箱子,两层楼,长方形,灰颜色,没有粉刷, 洋铁皮的屋顶也没有上过油漆,大太阳底下,屋顶反射着耀眼的光与热,因为屋 顶铁皮还是新的,锈蚀得并不厉害。房子两端各有一个大烟囱。汽车一直开到门 前。房子紧挨着公路,不大的庭院四周是挺粗的铁丝扎成的篱笆。庭院一角,常 春花开着山莓冰淇淋那种颜色的小花,暑天里显得很凉快。楼房前有棵橡树,半 边枯死了,没什么可夸奖的。庭院的另一端有几棵玉兰花,小小的叶子焦黄枯萎。 庭院里草地不多,六七只母鸡在玉兰树下的土地上打滚,抖松羽毛,咯咯地直叫 唤。前阳台上躺着一头像是牧羊犬的白色长毛大狗。凉台小小的,只有底下一层, 建在那座像个木盒子的房子前面,仿佛是人们在盖好房子以后又想起要有个凉台, 才补上一个。 这座房子和你后半晌开车经过的乡村农舍完全一样:树下鸡群在啄食,猛犬 在睡觉,你知道屋里只有一个人——这家人家的主妇,她已经洗过碗盏,收拾好 厨房,上楼去躺半小时。她已经脱掉裙衫,蹬去鞋子,仰卧在阴凉的房间里。 她闭着眼睛,一绺汗湿了的头发还贴在前额。她倾听苍蝇在屋内来回飞动; 她听着你的汽车顺着公路越来越近,马达声也越来越响,然后就渐渐消逝在远处, 于是她又去倾听苍蝇的嗡嗡飞鸣声。这座房子就是这种样子。 我曾经纳闷过,头儿为什么不把房子粉刷一下,他已经捧上金饭碗,不必清 早起床为养家糊口奔忙。不过我估计头儿最知道该怎么办。假如他把房子粉刷了, 大路上隔壁几家邻居就会窃窃私语,“看见了没有? 斯塔克老头把房子粉刷了! 就是嘛,摆阔,出风头。他在那座没粉刷过的房子里住了一辈子,一向心满意足, 可等他儿子一进州议会大厦,就觉得这幢房子寒碜了。你瞧着吧,斯塔克老头还 要在屋里上厕所,让人在谷仓后面给他煮白菜呢(当时在美国南方,一般人家的 厕所都设在屋外。只有有钱人家才在家里备有现代卫生设备。也只有有钱人才在 户外盖厨房)。”( 事实上,斯塔克老头确实在屋内上厕所,因为头儿在宅内装 了自来水管,盖了一间浴室。水是用一个小型自动电泵抽上来的。不过,你从外 边却看不到抽水马桶。抽水马桶不会送上门来引你注目,也不会跑过来咬你的大 腿。而选民们历来是眼不见为净,从来不为没有亲眼目睹的事情烦恼操心 总而言之,即便他把房子粉刷了,这幢房子也不会为他增添光彩。那一天, 倒是威利和他的父亲、露西·斯塔克和儿子,还有那条白毛老狗,站在楼前台阶 上,构成一幅美好的图画。 老人站在台阶上。我们刚走进前院的院门——门前有根铁丝挂了两个旧犁铧 头,用作关门的门坠,也当作报客的铃铛——老人已经走出门来。他在台阶上站 停,等候着。这位老人,身材不高,还挺单薄。他穿条蓝色牛仔裤,蓝色衬衣久 经洗晒,都已泛白。他戴着黑领结,那种成批生产、钉在松紧带上的黑领结。我 们走近了,能看清他的面容:褐色的面孔皱纹很深,颧骨突出,脸上没肉,皮肤 松弛下垂,有着老人脸上常见的耐心神情。花白的头发顺着狭长、单薄而苍老的 头顶梳得整整齐齐——头发潮漉漉的,仿佛他在听到汽车吼声时用湿木梳慌慌张 张梳过一下,想抓紧时间打扮得像样一些。棕褐色满是皱纹的脸上是一双迟钝的 蓝眼睛。蔚蓝色的眼睛颜色暗淡,像蓝衬衣一样饱经风霜而褪色发白了。他不蓄 胡须,而且你发现他刚刮过脸,脸上划了两三道口子,上面有些血迹,这是剃刀 绊在褐色于枯的皮肤皱纹里留下的。 他站在台阶上,声色不动,那神情仿佛在说我们不该来,该回城去。 然后,头儿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说道,“你好,爸爸。日子过得怎么样? ” “凑合。”老人答道,并且握握手。他握手的方式跟梅逊市杂货店里的干巴 老头一样,手腕自动抬起,等着头儿去握手。 露西·斯塔克走过去,一言不发,只是亲亲他的左边面颊。老人也没有说话, 他伸出右手搂住她的肩膀。他没有拥抱她,只是把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能看到他褐色、苍老、骨节肿大而扭曲的手,这只手大得和纤弱的手腕不 太相称。这只手疲惫而又抱歉地在露西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三下。接着手放下 来了,垂在蓝色牛仔裤腿边上;露西·斯塔克后退两步。这时,他才轻声说, “你好,露西。” “你好,爸爸,”她说;牛仔裤边的手略微一动,仿佛又想举起来拍拍她的 肩膀,但它并没有抬起来。 总而言之,我认为他不必拍露西的肩膀。他用不着告诉露西·斯塔克她早就 知道的事情。尽管她从未诉诸言语,但露西·斯塔克从嫁给威利.斯塔克那天起, 从她来到这儿,晚上和老人一起围炉闲坐时起——当时老人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 他的家里已经好久没有主妇了——就知道她同这位老人有着共同的思想感情。斯 塔克老人和露西·斯塔克有共同之处。露西·斯塔克爱上威利·斯塔克并且嫁给 他。威利·斯塔克呢? 当她和老人守着炉火相对无言时,他正在楼上埋头攻读法 律书籍。威利的面容迷惑而认真,蓬乱的头发垂在胸前。他没有和他们烤火守夜, 而是独自关在楼上一间屋子里。他其实并不坐在那间屋子里,而是在他内心的一 间小屋里,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心灵的天地里,有样东西像阴暗潮湿地窖 里的一个大土豆在膨胀,在痛苦地、沉闷地,甚至难以察觉地生长。露西和老人 共同享有的是炉边无言的沉默世界,这个世界毫不费劲,但又十分完美地包容了 他们日常生活和工作的一切活动,包容了他们经历的一切岁月,并将包容今后要 过的日子,以及生活决定他们所做的一切。 于是他们怀着共同的思想感情,坐在炉火边。炉膛里的木柴燃烧着,吱吱发 响,化为灰烬。他们在生命的节奏停顿或衰退时相依为命。这就是他们的共同财 富,是用任何办法都夺取不了的。然而,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点:他们都知道他 们失去了过去的一切,就是说失去了威利·斯塔克,他正是他们过去所拥有的一 切。 头儿在介绍达菲先生,达菲先生很高兴能见到斯塔克先生。“是的,先生。” 头儿还介绍了刚赶到的第二辆汽车里的一伙人。最后,头儿朝我翘翘大拇指,对 他父亲说,“你还认得杰克·伯登吧? ” “认得。”老人说,我们握了握手。 我们走进客厅,在直背藤条椅,或者带马棕坐垫的椅子上入座。带有马棕坐 垫的家具向我们发干的鼻子送来一种酸性的陈腐味儿。藤条椅是斯塔克老人和头 儿从厨房里搬过来的。纷纷扬扬的尘土在透过西窗窗帘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一 度洁白的绣花窗帘早已晒得发黄,它歪歪扭扭地挂在窗帘杆上,就像是正待修补 的渔网。我们这帮人马四处散坐着,在马棕坐垫或藤条椅子上挪动着臀部,眼睛 凝望着没有上过油漆的地板木条和地板中央漆布地席的花样,就像是在参加葬礼, 还欠着死者的债款未还呢。漆布地席还挺新,色彩挺鲜艳——红色、棕黄色还有 蓝色,釉彩生光,色泽鲜明。这块漆布地席像是一块花里胡哨、不甚得体的几何 形小岛,在没有边角的阴影中、在木乃伊般的陈腐酸味中和在缓缓积聚的悠悠岁 月中漂浮。从不知多少年代以来,时光日复一日,泻入这问小屋,仿佛流入陆地 环绕的海洋,海中只有死鱼,连你的嘴里也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死鱼味儿。恍惚之 中你感到,如果头儿、达菲先生、萨迪·伯克、摄影师、记者和你以及其他的人 都蜷缩在这块漆布地席上,地席会魔法无边地带着大家冉冉上升,懒洋洋地在房 间里转上一圈,然后嗖地一声穿出房门或者穿过屋顶,就像格列佛的漂浮岛或者 《天方夜谭》里的神毯一样,把大家带到该去的地方,只把斯塔克老人留下,让 他坐在这里,仿佛从来没有我们来访这回事儿,让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地,带着 剃刀拉的小口子,花白头发潮乎乎地梳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旁边。桌边壁炉架 上方挂着一张粉笔画肖像,一个连鬓胡子的人正以呆滞而又逼人的目光扫视着一 切。肖像下,桌子上摆着大本《圣经》、一盏灯和装潢讲究的照相簿。 黑女佣穿着网球鞋,拖脚蹭地走了进来。她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水 和三个玻璃杯。露西·斯塔克拿起一个玻璃杯,萨迪·伯克也拿了一个,剩下的 人便轮流使用第三个玻璃杯。 摄影师偷偷看了一下手表,清清嗓子,说,“州长——” “嗯? ”头儿答。 “我只是想……如果,你和斯塔克太太休息好了,大家……”他坐在椅子上 向露西.斯塔克方向一鞠躬,他向前深深弯腰。那个家伙居然有这种演杂技似的 本事,让人觉得他大暑天多喝了两杯,坐在椅子里醉倒了。“如果你们大家……” 头儿站起身。“好了,”他笑着说,“我想我明白了你要说什么。”于是, 他用试探的眼光看看他的妻子。 露西·斯塔克站起身子。 “都准备好了,爸爸。”头儿对老人说,老人便站了起来。 头儿领着大家走到前阳台。我们像仪仗队似的尾随着他。摄影师走到第二辆 汽车前,搬出三脚架和其他用品,对着台阶架好三脚架。头儿站在台阶上,眯着 眼微笑,似乎朦朦胧胧正要入睡,而且对即将做的美梦胸有成竹。 “州长,我们先给你拍一张。”摄影师说。其余的人赶快让出阳台,退出镜 头范围。 摄影师的头钻进黑布,但马上又钻了出来,他有个新主意。“那条狗,”他 说,“州长,你和那条狗一起照一张。你拍着它,哄它玩。就在台阶上。棒极了。 妙极了。你拍着它,它趴在你身上,好像在欢迎你回家。懂吗? 这才叫棒呢。” “当然,棒极了。”头儿说。 于是,他转向白毛老狗。凯迪拉克在门口停下以后,这条狗一直躺在阳台边 一动也不动,像块年深月久用旧了的地毯。“过来,巴克。”他弹了下手指说道。 可是白狗毫无反应。 “过来,巴克。”头儿喊道。 汤姆·斯塔克用脚踢狗,想叫它起身,可他像在踢一根木头。 “巴克老了,”斯塔克老人说,“不那么灵活了。”老人走到台阶前,费力 地弯下腰去。他的动作使你觉得你将听到谷仓门上生锈的旧铰链发出的嘎嘎声。 “嗨,巴克,嗨,巴克,”老头没有把握地哄着。他觉得无能为力,抬头望 望头儿。 “要是它饿了就好办。”他说着摇摇头。“要是它饿了,我们还有办法。可 它不饿。它的牙全坏了。” 头儿看看我;我知道我拿他的钱,就该替他干事儿。 “杰克,”头儿说,“把那个长毛杂种拖到这儿来,让它摆出欢迎我回家的 样子。” 我得干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在酷暑的下午扛起体重一百三十五磅 的足有十五岁的白毛老狗,并且在忠诚可靠的狗脸上涂上无比幸福的神情,让它 深情地、深深地凝望着头儿的眼睛。我抓住巴克的前腿,好像憋足劲儿要抬起一 辆独轮车。我使劲往前抬,但是一无所获。我把它的前半身稍稍抬了起来,可惜, 就在这一瞬间,它吐出一口气,正好让我吸进嘴里。巴克的一口气,就叫人够呛。 它像是从兀鹰的老巢里吹来的臭气。我给熏倒了。巴克又卧倒在阳台地板上,像 块北极熊皮做成的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