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们将顺着海湾边新建的林荫大道来到伯登埠头。埠头的空气带咸味,虽然 搀着一点潮淹区的幽幽的甜丝丝的鱼腥昧儿,但仍然十分清新。我们可能会在午 夜时分赶到伯登埠头。闹市区三条街上灯火阑珊,万籁无声。过了闹市和市中心 的小房子,沿着海湾,在玉兰树和橡树后面,还有房子,白色的墙壁在黑色的树 荫中一闪一闪时隐时现,白天是绿色的百叶窗,现在受白墙的衬托呈暗黑色。百 叶窗后面的房间里,人们躺着睡觉,身上只盖一条被单。是啊,我在百叶窗后面, 从我还要尿床的儿时起,不知度过多少个夜晚。我是在百叶窗后的一间房间里出 生的。今天晚上,我母亲就沉睡在一排百叶窗里面。她穿着带褶纹花边的睡衣。 她的脸颊像少女一般光滑细腻,只是嘴边和眼角稍有细细的皱纹,不过在暗处还 不易被人发现。她的一支光胳臂压在床单上,涂着指甲油的手瘦削、脆弱、苍老。 长着漂亮的金黄色八字须的西奥多.墨莱尔也睡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呼吸略带咝 咝声,因他有慢性喉炎。不过,他睡在那里完全合法,我母亲嫁给了西奥多‘墨 莱尔。墨莱尔比我母亲年纪小得多,他圆圆的脑袋上长着太妃糖似的漂亮的金色 卷发,他是我的继父。不过,并不是我的第一个继父。 再过去几栋房子便是斯坦顿家,房前也有橡树和玉兰树;这座房子上着锁, 百叶窗里面无人安睡,因为安妮和亚当现在住在城里,他们长大了,不再和我一 起去钓鱼。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顺着这排房屋再往前走,在开阔的田野边上便 是欧文法官的家。我们的汽车要一直开到他家门口。我们要去拜访法官。 “头儿,”我喊了一声。 头儿转过脸来,在前车灯强烈的光柱下,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矮胖脑袋的轮 廓。 “你打算怎么跟他谈话? ”我问道。 “小伙子,这得到时候才知道。”他说。“他妈的,”他改口说,“我也许 什么都不对他说。我不知道有什么话要对他讲。我只是想好好看他一眼。” “法官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说。就是嘛,我认为法官不是一个容易吓唬 的人。我想起他那挺得笔直的腰杆,他纵身下马的姿态,他把缰绳往斯坦顿家的 篱笆桩上一套,手拿着巴拿马草帽快步走过贝壳铺成的小道登上斯坦顿家的阳台, 暗红色的粗发像马鬃似地竖立在高傲的脑袋上,红色的弯钩鼻子十分显眼,黄眼 睛又明亮又严峻,好像两颗黄宝石。不过这是快二十年前的情景了,也许他现在 腰杆子不那么挺直( 这种变化过程往往很慢,难以辨认) ,也许近来他的黄眼睛 有些朦胧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法官会变得容易给人吓倒。我认为我可以拿这 一点打赌:他不会害怕的。要是他害怕了,那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失望。 “不,我并不指望轻而易举地把他吓倒。”头儿说。“我只是想看看他。” “算了,去他的,”我脱口而出,而且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疯了,你以 为你能吓唬倒他。” “别那么紧张。”头儿说着哈哈大笑。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在车头灯的强烈 光线下,他的脸只是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正在发出阵阵笑声。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头儿说,“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要去看看他。" “哼,那你真会挑时候,走这么老远的路就是去看看他。”我心情不舒畅, 又仰靠在椅背上。“你为什么不叫他随便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看你? ” “随便什么时候并不是现在。”头儿说。 “你干的是糟糕事儿。”我说。 “你认为我这样做有失尊严,呃? ”头儿问道。 “嗯。你是州长。他们告诉我的。” “是啊,我是州长,杰克。而州长们的麻频在于他们认为他们得保持尊严。 不过,听我说,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人干而又能保持尊严的事情。你能想 得出一件你真心实意想干,而且能够干,还可以保持尊严的事情吗? 人天生就不 是这种材料。“ “好吧。”我说。 “等我当总统了,那时我想拜访谁,还是要亲自登门去看望的。” “当然,”我说,“而且还会在半夜三更去拜访他们。不过我希望你去的时 候把我留在家里,让我也许能睡上一宿。” “他妈的我才不干呢,”他说。“我做总统的话,就把你随身带着。我要让 你和糖娃住在白宫,可以召之即来。糖娃可以在白宫后厅里设个靶场,让共和党 众议员给他当下手,摆铁皮罐头。你可以把女朋友大摇大摆地从正门领进来,总 统顾问团的成员会给她们拿大衣,拣发夹。他们会专设个特别成员专干这件事儿。 他将是杰克·伯登的卧室部长,他负责正确记录电话号码;要是你的女朋友拉下 什么粉红色丝织品,他负责送上门去,决不搞错地址。泰尼的身材合适,我要给 他来个小手术,让他穿上宽大的绸裤,扎上包头巾,给他一把铁剑,把他打扮得 像个至高无上的法力无边的圣灵,他可以坐在你门外的小凳子上做你的卧室部长。 你觉得怎么样? 呃,小伙子? ”于是他越过前座后背,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膝盖。 他手得伸得很远。尽管我身靠椅背上坐着,凯迪拉克的前座离我的膝盖还有挺长 的一段距离。 “你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我说. “小伙子,难道我就不会! ”他大笑起来。他哈哈笑着转过身去看车灯照亮 的大路。 我们经过一个小镇,一个加油站和一家便餐店。糖娃给车子加了油,又给我 和头儿买了几瓶可口可乐。我们继续前进。 头儿没有再开口。我们到伯登埠头时,他才简短地说:“杰克,你给糖娃指 路。这里住的都是你的朋友。” 对。我的朋友住在这里。或者说,曾经在这里住过,亚当和安妮·斯坦顿曾 经住在这儿,住在他们当州长的鳏夫父亲居住的白房子里。安妮和亚当,他们曾 经是我的朋友。亚当和我在墨西哥湾这一带到处钓过鱼,行过船。而安妮,大眼 睛、安详而瘦削的安妮总跟着我们,形影不离,却又一言不发。亚当和我在这一 带乡下到处打猎、野营,安妮总跟着,她是个细胳臂瘦腿的小女孩,比我们小四 岁。我们曾经在斯坦顿家——或者在我家里——围炉而坐,玩玩具,读书,而安 妮总在一旁。很久以后,安妮不再是个小女孩了。她长大成人,我热恋着她,似 乎整天在梦境中生活。梦中,我的心几乎快要爆炸,我心中仿佛装下整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不断扩大,要和外部世界融为一体。可是夏天过去了。时光流逝,我 们一度确信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并未发生。现在安妮是个老处女了。她住在城里。 尽管她风韵犹存,体态轻盈,还能穿剪裁入时的合体的衣服,她的笑声却开始变 得尖利。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仿佛她在努力地回忆某件事情。安妮想回忆什么 ? 不过,我不必下这番功夫,我什么都记得,但我不愿意唤醒记忆。如果人类没 有记忆,人们将十分幸福。有一度我曾是历史系学生。如果我学习历史有所收获 的话,我学到的就是这个道理。更确切地说,我以为我学到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要顺着这排房子往前走,这排面向海湾的房子,这是我所有的伙伴都生 活过的地方。安妮,她是个老姑娘了,或者说,快要成为老处女了。亚当,他是 个有名的外科大夫,一直对我很好,可是已经不再和我一起去钓鱼。还有欧文法 官,他住在最后一栋房子里,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他曾带我去打过猎,教我开 枪、骑马,还在他家的大书房里给我读精装本历史书。艾立斯·伯登出走以后, 不少人和我母亲结婚,来艾立斯·伯登家定居,他们都不把我当回事儿,只有法 官待我像亲生儿子似的。法官是个了不起的人。 于是,我告诉糖娃怎样穿过小镇来到我所有的朋友居住的或住过的那条街。 我们越过小镇,夜阑人静,只有电线杆上的灯泡还亮着,我们来到海湾路,那里, 玉兰树和橡树后面的房子呈灰白色。 你在深夜进入当年住过的小镇,就会情不自禁地希望看到穿着短裤的你,独 自站在大街拐角的吊灯下,虫子扑向铁皮灯罩,撞击着跌落在人行道上,一动不 动。你希望看到这个孩子站在路灯下,他在外面呆得太晚了,你想告诉他,该回 家睡觉了,否则他会惹出一大堆麻烦来的。不过,也许你在家里,躺在床上呼呼 大睡,连梦都不做一个,那似曾发生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真是这样的 话,那末坐在黑色大型凯迪拉克后座,深更半夜越过小镇的人又该死的是谁呢? 唉,这是杰克·伯登。你不记得小杰克·伯登了吗? 他从前常常在下午划着船到 海湾钓鱼,然后回家来吃晚饭,九点半钟的时候,他跟他美丽的母亲道过晚安, 做完祷告便上床睡觉。噢,你说的是老艾立斯·伯登的儿子? 对,他和那个他在 德克萨斯——还是阿肯萨斯? ——娶的老婆的儿子。那个大眼睛瘦脸蛋女人现在 还住在老伯登家里,跟她那个自己找的男人住在一起。艾立斯.伯登哪儿去了? 嘿,我不知道,好多年了,这里附近的人没提起过他。他是个怪人。他舍得扔下 一个阿肯萨斯来的真正的美女,自己走掉了,他不是怪物那才怪呢。也许他没法 满足她渴望追求的一切。不过,他给了她一个儿子,那个杰克·伯登。对啊。 你在半夜三更进城来,可是还听得见说话的声音。 我们走到街的尽头,我看到黑色橡树枝后面灰白色的房屋。 “到了,”我说。 “就在这儿停下。”头儿说。接着他对我说,“屋里有灯。那家伙还没上床。 你去敲门,告诉他我想见他。“ “要是他不肯开门,怎么办? ” “他会开门的。”头儿说。“要是他不开,你得想办法让他开门。我花钱雇 你不就是要你十活吗? ” 我下车,进了大门,沿着黑色树影下贝壳铺的小路往上走。我听见头儿在我 后面跟着过来。我们走过小路,他随后跟着,我们走上门廊的台阶。 头儿站在一边,我拉开纱门,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我又敲了敲门;我从门上 的玻璃向里张望,看到门廊过道远处一扇门开着,——我记得那是书房——过道 边上一盏灯亮了。他走到门前,摸索着开锁时,我从玻璃外面能看见他。 “谁啊? ”他问道。 “晚安,法官。”我说。 他使劲眯起眼睛看外边,想在黑暗中辨认我的面孔。 “我是杰克·伯登。”我说。 “噢,噢,杰克——噢,真没想到! ”他伸出手来。“进来。”他看到我还 显得很高兴。 我和他握握手,走了进去,过道里昏暗的灯光下,油漆剥落的镶着金框的镜 子熠熠发光,贴着大理石面的架子上大风雨灯的玻璃罩也闪闪发亮。 “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杰克? ”他问我。他的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光没有变,尽管其他方面变化很大。 “嗯,”我张开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就是想看看你睡了没有,能不 能谈谈话,跟……” “当然能,杰克,进来吧。你没出什么事儿吧,孩子? 让我先把门关了,再 ……” 他转身要去关门,他虽然年近七十,心脏还很健康。不然的话,他也许马上 会吓死过去。因为头儿已经站在门口,没出一点声响。 不过,法官并没有倒下死去。他声色不动,脸上毫无表示。不过,我觉得他 肌肉紧张起来。你在深更半夜转身关门发现黑暗中站着一个人,你也会吓一跳的。 “没有出事。”头儿轻松自在笑眯眯地边说边摘下帽子走进屋来,尽管他不 请自来,但是一举一动都很自然,好像他是请来的贵宾。“不,杰克没有遇到麻 烦事。我没听说他出了什么事。我也没出事。” 法官现在望着我。“请你原谅,”他说,他的嗓音冷淡干涩。好像是磨旧了 的唱针在旧唱片上转动,他知道怎样用这种嗓音说话,“我一时忘了你现在受到 极好的照料。” “噢,杰克干得不错。” “你,先生……”法官转向头儿,眯起黄眼睛俯视他——因为他比头儿高半 个脑袋—一我看见他颚下衰老多皱的褐色皮肤褶缝里的肌肉绷紧了,“你有什么 话要对我说?'‘ “唉,我不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头儿随随便便地说道,“一时没什么话 要说。” “喔,”法官说,“要是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