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噢,也许慢慢会有话要说的,”头儿打断他的活。“很难说我们会无话可 谈。要是我们都卸下背上的包袱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法官又说,又是旧唱针旧唱片,而且像锯刀割铁皮一样 刺耳,没有一丝人情味,“我要说,我正要上床睡觉了。” “啊呀,还早呢,”头儿说着,慢慢地从头到脚打量起欧文法官。法官穿了 一件老式的丝绒吸烟服,一条夜礼服的裤子,一件浆洗过的衬衫。他已经摘掉了 领带、硬领,只有系假领的金扣子在苍老的大喉结下面闪闪发光。“是啊,” 头儿上下打量完了接着说,“你耽一会儿再上床吧。让你刚吃的那顿好饭有 机会消化消化,你会睡得更好的。” 他说着就往前走,朝亮着灯光的门口走去,那是进书房的门。 头儿往前走时,欧文法官使劲盯着他的背影,头儿的白外套背后皱得不像样 子,腋下因下午出汗湿透的汗渍都成了黑色的。法官的黄眼珠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血涌上头部,使他的脸成了肉店牛肝的酱紫色。接着,他顺着过道跟在头儿后面 走。 我跟在他们两人的后面。 我进屋时,头儿已经坐在一把又大又旧的包皮安乐椅里。我靠墙站在书架下 面,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摆满了陈旧的皮面书籍,大部分是法律书,书籍隐没 在高处阴暗里,发出一种陈年干酪的霉味儿。是啊,这房间没有什么变化。 我还记得这种霉味儿,当年我在这儿度过多少个下午,独自阅读,或者听法 官给我朗读,壁炉里的木头噼啪作响,墙角的大钟——一口带摆的落地大钟—— 慢慢地、轻轻地、滴答滴答向我们报告时光的流逝。房间还是老样。墙上挂着铜 版画…贝朗尼西的作品,装在沉甸甸的带涡形花纹的镜框里,画面是意大利的台 伯河,罗马的圆形剧场,一些破败的寺庙。还有壁炉架和书桌上摆的骑马用的鞭 子、法官养的狗在赛跑中赢得的银杯,法官在射击比赛中获得的银质奖杯。书桌 上黄铜大台灯照不到门口昏黑处的枪架,但是我对枪架上的枪支了如指掌,连摸 上去是什么感觉都说得上来。 法官并没有坐下。他站在房间中央俯视头儿,而头儿伸着腿坐着。法官一言 不发。但他头脑里思绪翻滚。你知道他长长的头颅边上要是有扇玻璃小窗的活, ——他头上当年浓密暗红色的头发开始稀疏褪色了——你可以看到他脑袋内部, 看见那些轮子、弹簧、齿轮、棘轮像保养得很好的漂亮的机械装置正在忙碌工作, 散发光芒。可是也许有人按错了键钮,它们也许光是转动着直到某个零件损坏了, 或者弹簧疲劳,任何事情都不再发生。 但是头儿说话了。他用脑袋指指书桌上的银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瓶酒,一壶 水,两个用过的玻璃杯,和三四个干净的杯子。他说,“法官,我相信要是杰克 给我倒口酒,你是不会介意的。你知道,南方待客的礼节嘛。” 欧文法官没有理睬他。他转身对我说,“杰克,我没想到你还要干贴身佣人 的差使,不过,当然,要是我搞错的话——” 我真想揍他个耳光。我真想揍那张讨厌的、英俊的、带鹰钩鼻的、轮廓鲜明、 赤褐色、高傲的脸蛋。这张脸上的眼睛并不苍老,而是锐利、明亮,深邃,和这 双眼睛对视简直是种冒犯行为。头儿放声大笑,我也真想揍他那张讨人嫌的脸。 我完全可以径直走出书房把他们两人留在里边,留在那间带霉味儿的房间里等到 末日降临,而我自顾自继续向前走着。不过,我没有走开,也许这样也好,因为 你也许就是摆脱不掉你一心想摆脱的一切。 “得了,”头儿停止笑声说道。他使劲从皮安乐椅里站起身,拿起酒瓶,往 ‘一个玻璃杯里倒了些威士忌又兑上些水。他转过身子,冲法官一乐,走到我跟 前,举起酒杯。“拿着,杰克,”他说,“来一杯。” 不能说是我接过了酒杯,酒杯是塞到我手里来的。我拿着酒杯站着,没有喝, 看着头儿抬起脸对欧文法官说:“有时杰克给我斟酒,有时我给他斟酒,还有— —”他又走向书桌——“还有的时候我给自己斟酒。” 他倒了酒,兑了水,又看看法官,嬉皮笑脸,鬼头鬼脑的样子。“不管人家 请不请我喝酒,”他说,接着又加上一句,“法官,人要是等别人请的话,那就 会有好些东西永远也得不到。我是个急性子。我性子急得很,法官,因此,我不 是个绅士,法官。” “真的吗? ”法官说。他站在屋中央,仔细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靠墙站着,看着他们俩。去他们的,我心想,让他们俩都见鬼去吧。他们 用这样的方式谈话,那就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是啊,”头儿说,“你是个绅士,所以你从来不着急。你都不急着要喝酒。 你现在都不发急,一点不想倒酒喝。可这酒是你花钱买的。不过,你会喝一 杯的,法官。我请你喝一杯。跟我喝一杯吧,法官。“ 欧文法官一言不发。他只是笔直地站在屋子中央。 “唉,喝一杯嘛,”头儿说。他又笑了起来,一屁股坐在那张大椅子里,把 脚伸出来,放在红地毯上。 法官没有斟酒,也没有坐下。 头儿从椅子上抬头看看他说,“法官,你这儿是否有张晚报? ” 报纸就在火炉边另一张椅子上,报纸上面摆着法官的假领和领带。他的白外 套挂在椅子背上。我看见法官的眼睛很快地掠过报纸又转向头儿。 “有的,”法官说,“我确实有一份晚报。” “我今天在乡下奔波,还来不及看报纸。我看一下你的报纸,可以吗? ” “当然可以。”欧文法官说,他的嗓音又像钢锯在锯冰凉的马口铁,“不过, 我也许能消除你对一个问题的好奇心。晚报登了我赞成提名卡拉汉作参议员候选 人,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就是想听你说这句话,法官。有人告诉我了。不过你知道谣言总要添枝加 叶,记者总喜欢夸大,他们不讲实话。” “这件事上,他们没有夸大事实。”法官说。 “就是想听你说这句话。听你的金口亲自说这句话。” “那你现在听见了。”法官说道。他依旧笔直地站在屋子中央。“因此,如 果你方便的话。——”法官的脸又成了牛肝的酱紫色,但他一字一顿冷冷地说道, “如果你喝完的话——” “喔,谢谢,法官。”头儿笑嘻嘻地说。“我想我还得再来一点。”于是他 起身朝酒瓶走去。 他倒完酒,说一声,“谢谢。” 他拿着新倒的酒又坐到椅子里。他说,“是啊,法官,我听你说了这句话, 可我还想听你再说些别的话。你肯定在向上帝祈祷时提过这件事了? 嗯? ” “我自己拿的主意。”法官说。 “噢,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头儿沉思着转动手里的酒杯——“在城里, 我们俩谈话的时候,你似乎觉得我提名的马斯德斯也不赖。” “我没有作过任何许诺。”法官厉声回答说。“我对谁都不作任何许诺,我 只对我自己的良心负责。” “你搞政治搞得有相当的年头了,法官,”头儿很随便地说,“而且——” 他喝了一口酒——“你的良心也搞过多年政治了。” “对不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法官粗声粗气地说。 “得了吧,”头儿说着微微一笑。“你为什么不支持马斯德斯了? ” “我了解到一些有关他政治生涯中的事情。” “有人为你挖掘出一些脏土,是吗? ” “你愿意把它说成脏土也行。”法官说。 “脏土是样有意思的玩意儿。”头儿说。“你仔细想想,上帝创造的绿色地 球上,除了水就只有脏土。即使是水底下也还是土。是土让青草生长。在这个世 界上,金刚钻石也不过是烧得发烫的泥土。万能的上帝抓起一把土,吹口气,变 成你、我、乔治·华盛顿和整个人类,不过他赋予我们各种官能和思维力。一切 就看你怎么使用泥土。对吗? ” “这并不能改变事实。”法官高高在上地说。法官人很高,他的脑袋超过台 灯的光圈。“我不觉得马斯德斯是个认真负责的人。” “他最好认真负责起来,”头儿说,“否则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 “问题就出在这儿。马斯德斯会向你负责的。” “这是事实。”头儿挺不情愿地承认。他在灯光下抬起脑袋带着宿命论的忧 伤表情慢慢地摇摇头。“马斯德斯会向我负责。我设法改变这个事实。不过卡拉 汉——拿卡拉汉来说——在我看来,他完蛋以前会对你、埃尔塔·鲍沃还有天知 道什么人负责尽职的。这有什么不一样? 嗯? ” “这——” “这个屁! ”头儿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突然伸手逮住一只苍蝇的时候, 他突然转过脸来看你的时候,他会进发这种爆发力,他的眼睛会睁得大大的。他 站直身子,脚后跟有力地踩在地毯上。他手上的酒杯晃出一些酒,溅在他的白裤 子上。“哼,我来告诉你区别是什么吧,法官。我可以帮马斯德斯拉选票。你帮 不了卡拉汉。这是个很大的区别。” “我得碰碰运气。”法官高高在上说了一句。 “运气,”头儿哈哈大笑。“法官,”他止住笑声说,“你一点运气也没有。 你在这个州里混了四十来年一直押宝没有押错过。你坐在这问屋子里,只有黑人 用人给你端酒侍候你,你一直押宝押得不错。你坐在这里自我陶醉,让别人辛辛 苦苦到处游说,累得半死,而你要什么东西,只要伸手就能拿到。唉,要是你在 打鸭子上,在公司法律上少花些时间,你也许能当一阵子司法部长。不过,你确 实当过。做个法官开开心。你当了好久的法官。要是你不再当法官了,你会觉得 怎么样? ” “从来没有人,”欧文法官在屋子中央挺直了身体厉声说道,“能够威胁我。” “噢,我还没有威胁过你。”头儿说。“我现在也不想这么做。我要给你个 机会。你说有人对你揭了马斯德斯的老底? 好吧,要是我也揭揭卡拉汉的老底丑 事,怎么样? ——啊呀,别打岔。别发急。”——他举起手。“我还没去发掘呢。 不过,我也许会这样的。要是我到外面牲口棚,挖上几铲子,给你铲上一铲香喷 喷的泥土,放在你良心的鼻子下面,那时候你知道你的良心会教你怎么行事吗? 它会要你撤销对卡拉汉的支持。新闻记者就会像绿头苍蝇赶死狗一样蜂拥而来, 你就可以对他们大讲你和你的良心了。你根本不用支持马斯德斯。 你和你的良心可以手拉手地退场,相互诉说你们是多么地互相器重。“ “我已经支持了卡拉汉。”法官说。他毫不动摇。 “我也许可以找到卡拉汉的污点隐私。”头儿思索一番说道,“他在政界混 得够久的了。近墨者黑,而小孩子就是喜欢光着脚在牛粪里走。”他抬头凝视欧 文法官的脸,歪着脑袋眯缝起眼睛,认真地研究法官的面孔。 我忽然发现墙角的落地大座钟也不年轻了。它慢悠悠地“滴”了一声。它发 出的“滴”的一声,在我的脑子里就像一块石头落到井里,涟漪扩散,渐渐静止, “滴”声陷入黑暗。一时间里,在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内,也许根本就不是时间, 什么都没有。然后。“嗒”声又落入井内,波纹又扩展出去,然后又静止了。 头儿不再研究欧文法官的面孔了;欧文法官脸部毫无表情。头儿又在椅子里 坐下,耸耸肩膀,举起杯子喝口酒。他又说,“随你便,法官。不过,你知道还 有另一个办法。也许会有人给卡拉汉看一铲子另一个人的泥土,而卡拉汉忽然良 心发现,谴责起支持他的人。你知道,这种良心发现的事一开始,就很难说会怎 么收场的,而你一旦开始挖掘的话——一” “先生,我请你——”欧文法官向大椅子走上一步,他的脸不再是酱牛肝色 的了——他早就不是满脸通红,而是从突出的鼻子到耳根一片雪白——“我请你, 先生,从椅子里站起来滚出这幢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