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我上次去梅逊市是坐着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跟头儿和一帮子随从一起去的, 我们把新铺的水泥石板都磨坏了。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快三年了,今年是1939 年,但好像过了一个世纪。然而我第一次去梅逊市是更早以前的事情。那是在1922 年,我是开着T 型福特汽车去的。汽车轮子在灰色的泥地上不断地打滑,我得使 劲抓着方向盘才能坐稳身子,车后扬起的灰土足有一英里,灰土落在棉花叶子上, 叶子也变成灰色。有时汽车开在砾石路上,我又得咬紧牙关,免得因震动而磕碎 我的牙齿。你至少可以给头儿说上这么一句话:他掌权后,你可以平平稳稳地开 车兜风。不过我第一次去梅逊市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样子。 《记事报》的执行编辑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杰克,开车到梅逊 市去看看,那个叫斯塔克的家伙是什么人。他好像以为他就是耶稣基督,可以惩 罚那些货币兑换商,可以把他们轰出县政府大楼。” “他娶了个学校教师。”我说。 “噢,他因此昏了头脑。”《记事报》执行编辑吉姆·麦迪逊说,“难道他 以为他是天下第一个娶女教师当妻子的人? ” “他们发债券是为了盖学校。”我说,“看来露西认为他们会留点钱盖学校 的。” “露西又他妈的是什么人? ” “露西就是那个女教师。”我说。 “她当不长的。”他说。“要是她这么闹下去,她在梅逊市是当不了教师的。 我了解梅逊市,她呆不长的。“ “露西还不赞成喝酒。”我说。 “到底是你还是那个家伙跟露西结了婚? ”他责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么许 多露西的事JL? ” “我只知道威利告诉我的事儿。” “威利又是哪个混蛋? ” “威利是个戴头年圣诞节买的领带的家伙。”我说,‘’他是从乡下来的威 利老表。他叫威利·斯塔克,是女教师的宝贝。几个月前我在斯雷德酒店的后屋 看见过他,他告诉我露西反对喝酒。我猜她还不赞成偷钱。,‘ “她还不赞成威利当县司库呢。”吉姆·麦迪逊不以为然地说道,“如果是 她在鼓动他搞现在这种名堂的话。难道她不知道人们在梅逊市是怎么把事儿搞起 来的吗? ” “他们那儿搞成事情的办法跟我们这里搞垮事情的办法一模一样。”我说。 “对嘛。”吉姆·麦迪逊说着从嘴角取出嚼得烂糟糟、臭烘烘的廉价雪茄烟 蒂,细细地查看一番,便伸出手,让烟蒂落在摆在黄绿色豪华地毯上的黄铜大痰 盂里。这块地毯铺在《记事报》报社的四层楼污垢满地的楼板上像是一片优雅的 绿洲。他看着烟蒂落进痰盂,接着又说,“好嘛。不过你得离开这儿上那儿去一 趟。” 于是我开着T 型福特去梅逊市,驶过颠簸不平的砾石路时就咬紧牙关,驶过 容易打滑的灰土路时就紧紧抓住方向盘。这一切都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刚过正午,我就到达梅逊市。我走进面对广场专为女士们先生们提供家常便 餐的梅逊市咖啡馆,就着咸肉蔬菜汤吃了一份土豆泥和煎火腿。我一只手拿着叉 子吃饭,一只手不断地哄赶七八只苍蝇,保护我的乳蛋馅饼。 我走出店门,街上带波纹的铁遮篷下阴凉处躺着几条狗。我沿街走去,一直 来到马具店。店门口还空着一张椅子,我道声好便坐下加入了这个俱乐部。 我是俱乐部中最年轻的成员,比别人至少小四十岁。我坐在那里,觉得要等 我像别人一样,到了两手肿胀苍老,长满老年斑,伸不直的手指紧紧扶着山核桃 木的手杖,那时才会有人开口说话。在梅逊市这样的小镇里,至少在二十年前, 在水泥石板还没铺起来的时候,马具店前的长凳是时光迈不开步子像条老狗躺在 地上放弃斗争的地方。你在这儿坐下,等候黑夜降临,等候动脉硬化。承办丧葬 的人只要看看这个地方便满怀信心,他知道有这么多活儿要干,他还不至于挨饿。 然而,如果你在八月末的下午和老人们坐在这条板凳上,你就会感到时间似乎停 顿,葬礼永远不会来到。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闪闪发亮的灰尘中影子从不移动; 你使劲凝望灰尘,灰尘似乎是石英,充满闪烁的微粒。老人坐在太阳下,僵硬的 满布老年斑的双手扶着山核桃木的手杖,他们散发出一种超乎自然的气息,改变 你所属的范畴。时间和运动停止了。你好像在闻嗅乙醇,一切都是甜蜜、忧伤而 又遥远。你坐在这些神圣的长者中间,除了有气喘病的人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周 围一片寂静。你等待着他们从奥林匹斯(希腊神话中诸神的住所)阳光灿烂而又 清静的山顶俯视众生,以毫无忌羡和未卜先知的嘲弄口吻,评论那些仍然沉陷于 尘世的挣扎与烦恼之中的凡人和他们的所作所为。我听说西姆·桑德士盖了个新 合仓。过了一会儿,是啊,有些人以为他们是用钱堆成的。然后,是啊。 我坐着,等着。有一个人说话了,另一个凑过身子,把嘴里嚼的烟草换个地 方,回答他的话,最后一个人说了,“是啊。”我知道我在他们中间的地位,我 又等了一阵子,才说,“他们告诉我要盖个新学校。”我又等了半天,我的话没 人答理,就像我没讲过似的。终于,有一个人把嘴里的烟草吐在干燥的土地上, 用山核桃木手杖头杵杵那个地方,说了一声,“是啊,还有暖气,听说了。” 第二个人说,“暖气,准会让小鬼们得肺炎的。” 三号说,“就是嘛。” 四号说,“要是他们能盖起来的话。” 我望着广场对面县政府大楼塔顶油漆过的钟面,老人们都是根据这个钟算时 间的。我等了一会儿,又说,“谁在拦他们? ” 一号说,“斯塔克,那个斯塔克。” 二号说,“是啊,就是那个威利·斯塔克。” 三号说,“他长大了。他进了县政府,掌上饭勺了,长大了,短裤穿不下了。” 四号说,“是嘛。” 我又等了一阵子,说,“他们告诉我,他要他们用投标报低价的厂家。” 一号答道,“就是嘛,要他们用投标报低价的厂家,还搞一伙黑鬼来。” 二号接话,“让白人乡亲失业。盖学校,哼。” 三号问,“你愿意跟黑崽子一起干活? 而且还是个不认识的黑鬼? 盖学校, 盖厕所,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 四号说,“白人乡亲也要工作。” 一号说,“就是嘛。” 是啊,我对自己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梅逊市是白人农民的乡下,他们不 喜欢黑人,至少不喜欢外来的黑人。他们那里土生土长的黑人并不多。“他们接 受低报价,”我问道,“能省多少钱? ” 一号答话,“省不了多少,反正还不够付他们搞来的一帮子黑鬼的工钱。” “倒让白人乡亲没活干。”二号说。 我又老老实实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说,“该走了。下午好,先生们。” 一个老人抬头看看我,仿佛我初来乍到。他说,“你是干什么的? ” “我不干活。”我说。 “干得不好? ”他问道。 “并不是。”我说,“只是我没有雄心壮志。” 我顺着大街往前走,心中想,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我还认为时光消磨得够久的了,不如到县政府大楼直截了当地把事情打听清 楚,在马具店门前闲坐聊天不是记者通常打听消息的办法。那里打听来的事儿, 没一件能见报的。于是我朝县政府大楼走去。 县政府大楼的大厅空荡、阴暗,黑糊糊油腻腻的地板坑坑洼洼、高低不平, 空气干燥,充满灰尘。四下一片寂静,你仿佛觉得你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七十 五年来大大小小、各种讲话的逐渐消逝的尾声。——不过,就在大厅边上,我看 见几个人坐在一间屋子里。门框上有块铁皮牌子,牌子上的字都褪色了,但警长 两个字还看得清楚。 我走进屋子。屋里有三个人斜靠在藤条椅子上;顶盖可以卷起的写字台上放 着一台电扇。电扇呼呼地转着,但作用不大。我冲着这几张脸打了个招呼。 其中一个人脸盘最大,又圆又红,他的脚放在写字台上,手放在肚子上。他 点头打了个招呼。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他看了半天,把名片举得远远的,好像 害怕名片会扎他的眼睛;然后他把名片翻过来又研究半天,总算肯定反面是空白 的。接着他用大手把名片朝下压在他的肚子上,抬起头望着我。“你一个人来的。” 他说。 “对了。”我说。 “你来干吗? ” “来看看那学校是怎么回事儿。”我说。 “你一个人来,”他说,“就是为了管别人的闲事。” “是啊,”我高高兴兴地附和他,“不过报馆里的上司可不这么看。” “这也不是他的事。” “对,”我说,“不过我现在来了,还是想知道这场争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关我的事。我是警长。” “噢,警长,”我说,“这是谁的事呢? ” “负责这件事的人呗,要是大家肯不来干涉,让他们干的话。” “他们是谁? ” “委员们,”警长说。“县行政委员会的委员们。梅逊市选民选了他们各尽 职守,不让外人瞎干扰。” “当然不能让——委员们。不过他们又都是谁呢? ” 警长机警的小眼睛对着我翻了几眼。他说,“警察应该把你抓起来,因为你 到处流浪。” “我无所谓,”我说。“《记事报》会再派一个人来调查我的事件的。警察 把他抓起来的话,报社又会再派一个人来报道他的事件。过那么一阵子,你们可 以把我们都关进监狱。不过,这事儿可能见报。” 警长躺在那儿,大胖圆脸上的小眼睛眯缝着。仿佛我没说过话,仿佛我根本 就没在屋里。 “委员们是谁? ”我说,“他们都躲起来了吗? ” “有一个就坐在这儿。”警长说着把肩膀上的大圆脑袋转动一下,指向另外 一个人。接着,他的脑袋归复原位,他放开手指,我的名片随着电扇的微风慢慢 地飘到地上。小眼睛又眨了两下,他好像沉入翻腾的水面。他已经尽力而为,现 在他卸掉责任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