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是个委员? ”我问那个家伙。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跟上帝造的 人没有什么两样。他穿一件白衬衫,戴一个黑色的领结,裤子系的是金属背带。 腰以上像个城里人,腰以下像个乡巴佬。两边的选票他都能得到。 “是啊。”他说。 “他是头儿。”另外一个人十分崇敬地说道。这是个小矮个子的老头儿,脑 袋秃顶,长着一张极不起眼的脸孔。这种人常常到处晃荡,等大人物让出个空位, 他们就想通过说些刚才那种好听话,可以跻身于大人物之中,争得一席之地。 “你是委员会主席? ”我问另外那个人。 “对。”他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 ” “这又不是秘密。”他说。“我叫道尔夫·彼尔斯伯里。” “认识你很高兴,彼尔斯伯里先生。”我说,并且向他伸出手去。他没有起 身,他握住我的手,好像我递给他的是一条正在蜕皮的大水蛇。 “彼尔斯伯里先生,”我说,“你应该知道有关学校合同的情况。我相信你 一定乐意公布事情真相。” “根本没有什么情况。”彼尔斯伯里先生说。 “也许没什么情况,”我说,“不过,可能有个大骗局。” “没什么情况。委员会开了会,接受了一个人的投标。这个人叫J ·H 。 摩尔。“ “摩尔的投标低吗? ”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他报价不低? ” “嗯——”彼尔斯伯里先生沉吟道。他的脸上蒙上一阵阴影,仿佛他得了胃 气痛。“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他报价不低。” “好吧,”我说,“我们就这么说吧。” “等一等——”彼尔斯伯里先生脸上的阴影消失了,他猛地坐直身子,好像 有人用针扎了他一下,“你怎么那么说话。一切都是按法律办事的。没有人能命 令委员会接受谁的投标。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投个低标,不过委员会不一定非接 受不可。不,先生。委员会只选用能把事情办好的人。” “谁的报价低? ” “吉弗斯。”彼尔斯伯里先生不高兴地说,好像想起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吉弗斯建筑公司? ”我又问。 “对。” “吉弗斯建筑公司有什么不好? ” “委员会只选用能把事情办妥的人。这不关别人的事。” 我拿出笔和纸,写了起来。我对彼尔斯伯里先生说,“这样行吗? ”我向他 宣渎,“梅逊市县行政委员会主席道尔夫·彼尔斯伯里先生宣布委员会接受了J .H .摩尔建造梅逊市学校的投标,尽管他的报价不低,因为委员会要‘挑一个 能把事情办妥的人’。彼尔斯伯里先生说吉弗斯建筑公司报价较低的投标被拒绝 了。彼尔斯伯里先生还说——” “哎,等一等——”彼尔斯伯里先生坐得笔直,好像扎他的不是个别针而是 - 烧红的一角钱的镍币,而且还扎在屁股上。‘’等一等。我没说过什么活。这 都是你写下来的,你说是我说的。你得小心——“ 警长费劲地坐起来,严厉地望着彼尔斯伯里先生。“道尔夫,”他说,“叫 这个要饭的滚出去。” “我啥话没说。”道尔夫说,“你滚出去! ” “当然可以。”我边说边把纸张放回口袋,“不过也许你们能费心告诉我斯 塔克先生在哪里。” “我早就知道了。”警长咆哮起来,他把脚从桌T-上挪到地板上,砰然作声, 仿佛砖砌的烟囱倒坍似的。他坐直身子,对我怒目而视,“就是那个斯塔克。 我早知道准是那个斯塔克。“ “斯塔克有什么问题? ”我问道。 “耶稣上帝! ”警长大吼一声。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脸都憋得发紫了。 “他顽固不化,心胸狭窄。”道尔夫·彼尔斯伯里先生发表他的看法。“他 混进县政府,坚持己见,他——” “他喜欢黑鬼。”秃顶小老头补充说。 “还有他,他——”彼尔斯伯里先生恍然大悟,指着我说,“我敢打赌他也 是黑鬼热爱者,他闯到这儿,到处胡闹。我敢说他——” “没那么回事。”我说,“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不过,你既然提起这个问题, 我倒要请问,喜欢黑鬼跟造学校有什么关系? ” “就是那么回事儿! ”彼尔斯伯里先生像个快淹死的人抓着了一根救命的稻 草,“吉弗斯建筑公司,他们——” “道尔夫,”警长对他厉声喝斥,“你还不闭上嘴叫他滚蛋! ” “滚出去。”彼尔斯伯里先生对我说,他服从警长的命令,但劲头不大。 “好吧。”我回答道。于是我出门走过大厅。 他们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里的人,我边走边想,一个都不像。但是我知道他 们就是那么回事。你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一个像梅逊市这样的县城,你遇到的人 都不像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可你又知道他们就是这种样子。他们小时候在小溪里 涉水玩耍,长大一点就在黄昏时分靠在后院篱笆上望望天空,看看田野,既不知 道内心发生的变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他们长大了,就娶老婆, 逗孩子,一大清早就上班。他们无所要求,但一举一动都有一定之规。他们要办 好事情,因为他们不管干什么都理由十足。在他们行将就木的时候,他们忘掉_ 『那些理由,只是坐在马具店门前的长凳上消磨时光,谈论别人干事的缘由,但 又不记得这些缘由和道理。然后,一天早上,天亮以前,他们躺在床上,望着天 花板;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台灯上遮了张报纸,他们认不出床前周围人的面 孔,因为屋子里充满烟雾,使得眼睛发涩,嗓子眼发紧。噢,他们是活生生的真 人。也许正是因为你自己并不生活在现实世界里,你才觉得他们不真实。 我来到大厅尽头的一个门口,抬头望见另一块铁皮牌子,我知道我来到梅逊 市独一无二的麻风病人的领地。 那个麻风病人坐在房间里,形单影只,无所事事。没有人跟他一起坐在电扇 前面嚼着烟草闲聊天。 “你好。”我说。他抬头望着我,好像我是个说外国话的鬼怪。他没有马上 答理我,就像那种在荒岛上离群索居长达二十年之久的人,一旦船艇停泊海边, 快乐的水手跳上沙滩,问他是什么人时,他却因为多年没有讲过话,舌头都不灵 便了。 不过,威利还没有到那种地步,他总算吐出了“你好”两个字来,他还记得 我们几个月前在斯雷德酒店见过面。他问我有何贵干,我告诉他以后,他苦笑了 一下,并不显得高兴。他问我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事情。 “编辑叫我来调查。”我说,“至于他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只有上帝才知 道。也许因为这是一件新闻。” 他似乎对我的解释很满意。我没告诉他,在我的上司——执行编辑——之上, 还有一个高不可及的理性世界,对于我这种处于最底层的小人物来说,那个世界 充满着闪烁不定的透明的精神翅翼,我不太听得懂的天使的微弱话语,还有那辉 煌的影响。 “我想这是条新闻。”威利表示同意。 “这儿出什么事了? ” “我可以告诉你,”他说。他开始从头讲起,等他讲完已是晚上十一点钟。 露西·斯塔克把儿子哄上床睡觉。我们三人坐在他父亲家的客厅里。他请我 在那里过夜。他们通常在他父亲家里过夏天,不过那年冬天他们也得在那里度过。 他们不能继续住在城里,因为露西已被学校辞退,下一年不能再教书了,所以不 必住在城里白花房租。这里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威利在竞选连任,不过他成 功的希望甚微,就像跳蚤想吮吸纪念碑上大理石雕的狮子的血一样没有希望。他 告诉我,他当上司库完全是因为县行政委员会主席道尔夫·彼尔斯伯里是老斯塔 克先生的远房亲戚,而彼尔斯伯里和当时另一个想当县司库的人吵过架合不来。 彼尔斯伯里跟警长两个人现在要主管全县,而且对威利已经腻味。所以威利快要 下台,而露西早已失业。 “我一点不在乎。”露西·斯塔克说。她坐在客厅里,坐在放着大开本《圣 经》和织锦封面照相册的桌子旁边,就着灯光缝衣服。“他们不让找教书的话, 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教了六年书,包括我请假生小汤米的那个学期,从来没有人 说我教得不好。现在他们给我写来一封信,说有人抱怨我不善于教学,还说跟我 难以合作。” 她举起手里的东西,轻巧地把线头咬断,她姿态优美,令人心荡神驰。她低 头时,灯光照在她的秀发上,闪烁出红褐色的光亮。幸好新开张的梅逊市美容室 的理发师给她烫发时,火钳还没有把她的头发完全烫坏。露西的头发虽然乌黑, 但式样极其难看。她当时还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但看上去更为年轻。她臀部 丰满,腰身优美,纤细瘦长的双腿交叉着。她的脸蛋充满青春的气息,轮廓柔和 动人,棕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令人想到老家田园篱笆四周盛开的丁香,黄昏时 分,花园门旁,你向着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倾吐心头的秘密。不过她的头发剪得 齐脖子长短,烫成当年流行的波浪形。这样子并不好看,根据她的脸形,她应该 梳浓密光亮的长发卷,躺在床上时,和洁白的枕套交相辉映。她去烫发受宰割以 前一定有一头浓发。 “不过,我不在乎。”她抬起头,“我不愿意在他们为了贪污钱财而盖起来 的学校里教书。威利也不想当县司库,他不想跟这些不正派的人来往。” “我要竞选,”威利阴郁地说,“他们挡不住我。” “你用不着老进城了,”她对他说,“你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学法律。” “我要竞选。”他重复着,使劲地甩一下脑袋,不让头发挡着眼睛。“我要 竞选的。”他又说一遍,好像他不是在跟露西和我讲话,而是在跟广漠无边的甜 蜜的空气或万能的上帝对话,“就算我一张选票也争取不到,也要竞选。” 唉,到后来他真的去竞选了,得的选票虽然不止一张,但也多不了几张。道 尔夫·彼尔斯伯里先生和他的伙伴们赢得胜利。那年秋天,打败威利当选司库的 那个家伙刚一就职,屁股还没坐稳就签署支票提前支付给J ·H ·摩尔一笔钱, J ·H ·摩尔拿它盖了学校。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威利当时是这样跟我讲的:吉弗斯建筑公司投标要的造价很低,只要十四万 两千美元。摩尔投标要价十六万五千美元,另外还有不少零头。此外,还有两家 公司投标。威利拒绝了摩尔的投标,彼尔斯伯里就在黑鬼做工一事上大作文章。 吉弗斯是州南部的一个大工程承包商,他雇用很多黑人作砖瓦工、泥水匠和木匠。 彼尔斯伯里口口声声说吉弗斯要带来不少黑人——梅逊市是个不开化的乡巴佬县 城——更糟糕的是,这些黑人又是熟练工人,要比他在梅逊市附近雇来的工人拿 更高的工资。彼尔斯伯里吵吵闹闹,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