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闹得很起劲,结果群众深受影响,忘了除吉弗斯和摩尔之外还有两家公司 投过标,也忘了彼尔斯伯里的妹夫有爿制砖厂,其中有摩尔的股份,不久以前在 一项州政府建设的工程中,这个制砖厂烧制的大批砖头被建筑质量检查员宣布不 合格,退了货。现在这个制砖厂的产品将用于建造这所学校,这一点跟上帝让小 绿苹果长虫一样,是肯定无疑的。摩尔和彼尔斯伯里的妹夫所经营的制砖厂雇用 州监狱的犯人干活,因此成本很低。这位妹夫和政府系统有关系。而且我后来打 听出来,这种关系还很不寻常,那位指责砖厂供应州建筑工程的砖头质量不好的 检查员后来丢掉了饭碗,不过我没打听清楚他当初是实事求是说真话呢,还是消 息不够灵通。 威利反对彼尔斯伯里和警长,但没有什么成功的希望。当地确实有一派人反 对彼尔斯伯里,但势力不大,威利也增加不了多少分量。于是威利走上街头,拦 住行人,向他们进行解释。他站在街角,汗水湿透麻布外套,头发耷在眼睛前面, 一手拿个旧信封,一手拿支铅笔,列出各种数字来说明他反对的事情。然而,老 百姓不爱听人低声细气跟他们讲话。尤其讨厌他在大太阳下面把他们拦住要他们 做算术。威利想让《梅逊市信使报》发表些东西,但报社不干。他写了一篇很长 的声明,介绍他所了解的投标过程,想自己掏钱让《信使报》的印刷厂印成小册 子,可是他们拒绝了。他只好进城去印。他印好小册子后雇了两个小孩挨家挨户 在镇上散发。不过,一个孩子的家长发现了,不许孩子再干。另一个孩子继续散 发,给几个大孩子揍了一顿。 后来威利亲自挨家挨户在全城散发。他把小册子装在一个旧书包里,那种小 学生用的书包。他敲敲门,女主人来开门,他就脱帽致敬。不过,女主人多半不 来开门。你听见窗户里衣裙塞率,但没有人开门。于是威利就在门下塞一份,然 后去敲另一户人家的门。他在梅逊市发完以后,就到这个县的另一个城镇泰利挨 家挨户散发小册子,之后又去乡下小村散发。 他未能左右选民。他的对手当选了。J ·H ·摩尔造了学校,而且校舍油漆 未干就需要维修。威利失业了。彼尔斯伯里和他的朋友当然从J ·H 。摩尔那儿 得到一笔很好的佣金。他们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至少忘了有三个年头, 后来就厄运临头。 在这期间,威利回到父亲的农场帮忙干农活,还在乡下兜售获得专利权的家 用小修小补工具箱以赚些零钱。他又挨家挨户找活干,开着破汽车从一个村庄到 另一个村庄,在农舍前停下来,敲门问好,教女主人补锅。晚上他掌灯攻读,准 备参加律师考试。不过,在这一切尚未发生以前的一天晚上,威利、露西和我坐 在客厅里。威利说,“他们想把我压垮。他们以为我会俯首贴耳地唯命是从。他 们欺压我,把我视作粪土。” 露西放下手中的活计说,“亲爱的,反正你一直不想和这些人交往。你发现 他们作风不正,作事不择手段以后,就不想和他们有来往了。” “他们老想压我一头。”他扭动着身子忿忿不平地又说一遍,“好像我连粪 土都不如。” “威利,”她向他凑过身子说,“即使他们不想压你一头,他们还是骗子。” 他并不理会她的话。 “他们是骗子,是不是? ”她用课堂里常用的耐心和循循善诱的口气说话。 她仔细观察着威利的脸色;而威利仿佛远远地离开了她,离开了我,也离开 了这间房间。他好像没在听她说话,而在倾听另外一个声音,也许只是一种信号, 从屋外、从打开的窗户的纱窗外面黑暗中传来的信号。 “他们不是骗子吗? ”她问他,把他拉回到房间里,拉回到放着大开本《圣 经》和织锦缎面照相册的桌上台灯的柔和的光圈里。台灯的灯罩是瓷做的,上面 画了一枝紫罗兰。 “是吗? ”她问道。他没有回答,我忽然发现我也在倾听黑夜里草丛中蟋蟀 干涩的、难以抑制的、愚蠢的呜叫声。 他说,“是啊,是啊。他们总是要骗人的。”他在椅子里转动一下身子,仿 佛因为思绪被她打断所以很不耐烦。 他又陷入沉思。 露西看看我,很自信地点了一下头,仿佛验证了一个论点。灯光光晕的余辉 映照在她脸上。我简直可以说她的脸在放射光芒,她内心深处有一种幽娴、宁静、 永不消失的光芒。 是啊,露西是个女人,是个美好善良的女子,就像美好的女人那样。她转过 身子望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瞧,我说过的吧,就是这么回事儿! ”威 利这时候还坐着。但他的面容仿佛又一次被拽到远处,那其实不是什么远方,我 是否可以说,那其实就是他自己。 露西现在在缝衣服,一面跟我说话,一面低头看那块布。过了一会儿,威利 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一绺头发披在额前,露西和我讲话时,他老是在房 间里来回踱步。 这样一来,我们谈不下去了。 露西终于抬起头,说,“亲爱的——” 威利站定下来,转过脸望着她。披在额前的头发使他的模样就像一匹被人堵 在草原篱笆角上的野马。它偏过头,鬃毛披在两耳间的脸上,目光狂野而又机警, 望着你拿着缰辔逼近它,随时准备撒腿飞奔。 “坐下,亲爱的,”露西说,“你搞得我心烦意乱。你跟汤米一样,简直就 坐不住。”说完,她哈哈大笑。他也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着走过来坐下。 她真是个好女人,他遇上了她真幸运。 还有一件幸运事,就是他遇上了警长和道尔夫·彼尔斯伯里,因为他们不知 不觉在为他做好事。他当时似乎也不知道遇上他们这些人是他的福气。不过,也 许他体内实质性的那一部分一直知道这一点,只不过那另一部分,无意中存在的 那一部分还没有言说出来。也可能像威利·斯塔克这样的人天生不为祸福所左右, 造就你我的运气对他们不起作用,因为他们从呱呱落地到呜呼哀哉就是他们自己。 果然如此的话,他们的一生就是探索自我的过程;不像你我,都不过是运气的臣 仆,运气造就了我们。如果这个说法能够成立,那么露西并非威利的运气。她也 不是他的晦气。她是他在发现真正的威利的过程中的一部分外界条件。 但是,说得难听些,警长和彼尔斯伯里是威利的运气。那天晚上在他爸爸的 客厅里,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回到城里向吉姆·麦迪逊交上我写的采访稿时, 也不知道。总之,《记事报》开始报道威利,把他描写成在着火的甲板上救火的 青年;用手堵住堤坝空洞的孩子;那个只要责任感悄悄地说,“务必如此行动,” 便马上回答,“我遵命照办”的孩子。《记事报》不断刊载州内各县政府的欺诈 行为。它攻击批判的目标几乎遍及全州各地。我渐渐地了解到高踞于吉姆·麦迪 逊头上的理性世界内所发生的一切及其含义,也模模糊糊瞥见那些透明的精神翅 翼,听见天使的微弱的悄声细语。简单地说,州政府机器不像以往那样欢快和谐 了;《记事报》跟心怀不满的反对派结成一伙,正在猛烈攻击州政府的下级县政 府机构。它以县为目标,矛头向上,为真戏的开场搭好舞台摆好布景。真没想到 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一般情况下,县政府里的乡下人颇有头脑,他们精于门道, 不太会让人抓着把柄。不过,长期以来政府机构总是一帆风顺,没遇到什么严重 的挑战,他们已经掉以轻心,不再小心谨慎。于是,《记事报》就有好戏可唱。 梅逊县是头号展品。因为有个威利·斯塔克。他使得一个下流无耻的故事带 上戏剧色彩。他成为拙于口舌的诚实人的代言人。他在梅逊县竞选失败后,《记 事报》刊登他的照片,并加按语“永远坚信不疑”。照片下面是威利的声明。大 选中他竞选失败后,我去梅逊县,他交给我这份声明。内容如下: “不错,他们胜利了。他们干得很出色,我十分钦佩。我将回到父亲的农场 里去挤牛奶,同时读些法律,看来,有朝一日我会需要法律的。但我对梅逊县的 人民坚信不疑。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我当时是去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讲。但我用不着去农场。我在大街上遇到了威 利。他在修篱笆时把拉铁丝的工具搞坏了,正进城来另买一个。威利头戴黑色旧 氍帽,身穿工作服,上衣拖到屁股,活像个坐在小儿游玩围栏里裤子没穿好的笑 嘻嘻地望着你的婴儿。 我们到杂货店喝了一杯可口可乐,我们站在汽水饮料柜台前面,我把拍纸簿 放在威利面前,他的旧帽子旁边,又给他一支铅笔。他舔舔笔头,屏息凝神,好 像在石板上做算术题。他靠在大理石柜台上,工作服松松垮垮的,他用又粗又大、 潦草的笔迹写了一份声明。 “露西怎么样了? ”我问他。 “挺好。”他说,“她喜欢呆在农场,她给爸爸做伴。那里对她挺合适的。” “好极了。”我说。 “我在乡下也挺好。”他说话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视饮料器对面大镜子里 他自己的脸孔。“现在这种情况对我挺合适的,”他看着镜子里的脸孔说。他脸 上带有雀斑,细皮白肉,额前披着一绺蓬松的乱发。这是一张天真无邪、无忧无 虑的面庞,仿佛他攀登上最后一个高峰,正在俯视脚下通向目的地的又长又直的 大道。 我说过,如果威利称得上是个永远交好运的人,那么道尔夫·彼尔斯伯里和 警长就是他的运气。他们打败威利,让J ·H ·摩尔建造新校舍。J ·H ·摩尔 用的是彼尔斯伯里的远房亲戚的造砖厂生产的砖头。新校舍是一所方方正正的大 房子.两头有太平梯。太平梯不是圆柱式,里面没有可以让孩子们滑下来的螺旋 形滑槽,而是造在房子外部的铁制楼梯。 校舍没有发生过火警,只有过一次救火演习。 校舍落成两年以后终于出事了。当时正在举行救火演习。在高层楼的孩子们 开始使用太平梯。最先到达西边太平梯的是低年级的孩子,他们走不快。 他们后边是一群大孩子,七八年级的学生。因为低年级学生挡着道,太平梯 上和顶端平台上挤满了孩子。这时砖缝松动,楼梯和墙壁相连的螺钉和铁杆松脱, 整个楼梯断裂,把孩子们向四方摔了出去。 三个孩子当场丧命。他们摔死在水泥地上。十来个孩子严重残废。有几个以 后情况一直不好。 对威利来说,这是运气。 威利并没有主动利用这个运气。他用不着这么做,大家都明白了。他出席镇 上为三个死难儿童举行的葬礼,恭恭敬敬地站在后排。但是一个孩子的爸爸,老 山迪恩先生看见他站在人群后面。人们还在向棺材堆土封穴时,山迪恩先生挤过 人群,抓住威利的一只胳臂,把它高举过头,大声说道,“上帝啊,我因为赞成 邪恶,投票反对正直的人而受到惩罚。” 人们大为感动。有些妇女哭泣起来。人们纷纷挤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 全场一片欷歙。威利也热泪盈眶。 这就是威利的运气。不过好运往往降在并不需要运气的人身上。 他赢得了梅逊县的人心。城里各家报纸都刊登他的照片。不过,他不再竞选 任何职务。他还在父亲的农场里干活,晚上攻读法律。他唯一的政治活动是为一 个家伙发表演说,这个人在预选中反对彼尔斯伯里的一位众议员朋友。威利的演 讲并不出色,至少我听到的那个不怎么样。但他用不着妙语惊人。大家根本不仔 细听他讲话。他们只是来看看威利,为他鼓掌,然后去投票反对彼尔斯伯里的朋 友。 有一天,威利终于发现自己在竞选州长。其实他只是在预选中竞选当民主党 的候选人,不过在我们州里,这就是竞选州长。 参加竞选的预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要凑上一笔能应付竞选资格费 的钱,任何人都可以参加竞选,把他的名字印在选票上。不过,威利的情形有所 不同。 民主党在我们州里有两大派别,裘·哈里逊派和麦克默菲派。哈里逊以前当 过州长,麦克默菲是现任州长? 他希望能够连任。哈里逊是城里人,他的支持者 几乎全是城里居民。麦克默菲并不是乡下人。他在杜勃伊斯维尔出生长大,杜勃 伊斯维尔可不是个小地方,人口将近九万。但他在乡村和小县城里有很多支持者。 他对乡下老百姓挺有办法,总能得到他们的选票。因此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竞选。 正是这种形势把威利卷了进去,使他登台参加表演。 哈里逊的班子里有人想出一个主意——上帝知道这并非他的发明创造——再 找一个笨伯当候选人,以此争夺麦克默菲的选票。这个人必须在乡下深孚众望。 他就是威利,因为他在这个州北部的农村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