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们并未和威利签订密约,事情是一点点发展起来的。有几位城里的绅士到 梅逊市去拜访他,他们穿着条子西裤,坐了一辆高级轿车。其中一位就是达菲先 生,泰尼·达菲。达菲先生已经不是当年在斯雷德啤酒店后屋和威利初次见面时 的那个达菲,他已经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城里来的先生们吹捧威利,说他是全州 的大救星。我认为威利跟常人一样,心有疑虑,处事谨慎。但是有人投你所好说 些你爱听的话,你的谨慎与小心就会抛到九霄云外。何况他们还把上帝抬了出来。 大家说上帝插手干预了建造校舍这件事。上帝站在威利一边。上帝证明他是正确 的。其实威利按一般标准来说并不十分虔诚,不过,学校校舍倒坍这件事也许使 他觉得他跟上帝、命运或运气有着特殊的关系。当地居民中有这种想法的也不乏 其人。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你去不去教堂做礼拜,关系都不大。由于上帝的一举 一动总是神秘莫测,因此威利对上帝派了几个穿条子西裤坐高级轿车的人来执行 他的旨意毫不奇怪。上帝在召唤威利,而泰尼·达菲不过是个穿着讲究、坐凯迪 拉克而不是骑自行车的西部联盟的人员。于是威利签署收据。 威利准备大干一番。他现在当上律师了。他已经当了一小段时间的律师。 在失去县司库的职务以后,他认认真真地刻苦钻研学问,把干农活和兜售家 用小修小补工具箱以外的时间全部用在学习上。盛夏酷暑,他在房间里攻读到深 夜,飞蛾扑打纱窗,扑向桌上幽黯的小油灯;他疲惫不堪,但仍埋头书本。寒冬 腊月,生锈的烧垃圾的炉子里的火早巳熄灭,北风呼号,来自千里之外的凛冽寒 风在深夜里摇晃着窗户和房子,而威利低首攻读全然不顾。好久以前,在遇到露 西以前,他曾在邻县马斯敦的一所浸礼会办的学院里上过一年学。这个学校,名 为学院,其实只是中学而已,但他在那里读了几大本书,了解了书中提到的一些 有名的人物。他没有钱,只好离开那所学校,但他记熟了那些名人的大名。接着, 战争爆发,他参军入伍,给派到俄克拉荷马某地的一所军营,他觉得他上当受骗, 以为自己错过了好机会。战争结束以后,他得在他父亲的农场里干活。每天晚上 他博览群书,不只是法律书籍,能搞到手的任何书他都仔细阅读。他要了解国家 的历史。他有过一本大学课本,是一本又厚又大的书。多年以后,他把这本书拿 给我看。他用手戳戳书说,“他妈的,我几乎背得出里面的每一个字。所有的人 名、年代我都滚瓜烂熟。”他又带着十分轻蔑的神情戳戳这本书说,“写这本书 的家伙真他妈的一无所知。他根本不了解事物。他一无所知。我敢说当时的情况 跟现在完全一样。一大群人你争我夺而已。”不过,他读了记载大人物事迹的书。 他有一个笔记本,是个挺大的布面笔记本。他在里面记下摘抄的警句和心得体会。 很久以后,他给我看过这个笔记本。我随手翻翻,发现里面有不少爱默生((1803 一1882) ,美国散文作家、哲学家及诗人)、麦考莱((1800 一1859) ,英国史 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一1790) ,美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民主主 义者,开国元勋之一,科学家)和莎士比亚的语录,他抄得很工整,但字体笨拙 幼稚。我翻阅时,他用既亲热又轻蔑的口气说,“嘿,从前我以为写书的人无所 不知。我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啊,我想,我得好好下点功夫,得上一份。” 他哈哈笑着,又加了一句,“是啊,我当时以为我是个大傻瓜。” 他打算博览群书,分享一份读书的好处。结果,他学了法律。生活中增添了 露西,接着是儿子汤姆,还要干活,还有县政府工作,不过他到底还是学好了法 律。泰利镇的一位老律师帮助他,借书给他,解答他的问题。他学了近三年。 如果他想勉勉强强应付法律考试的话,他完全用不了三年的时间。当时—— 其实今天也一样——并非只有天才才能通过考试的。“我实在是个傻瓜。”有一 次威利谈起当年情景时对我说,“我以为人人都得把那些玩意儿学深学透。我以 为他们真要我精通法律。他妈的,我去应考,一看题目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我坐在家里苦读,而他们却出这种无聊的小问题来考我。种玉米的黑鬼要是 会写字的话都能回答这些问题。我早就该仔细瞧瞧我见到过的律师,那我早就会 知道,呆子傻瓜都能考得好,都能当上律师的。不过,我当时不那么想,我一心 一意要学好法律。“他哈哈大笑,然后止住笑声说,”不过,我学到些法律知识, 我有耐心等待。“他说话时神情刚毅。这是寒冬腊月守着烧垃圾的汽油桶啃书本、 盛夏酷暑伴着飞蛾扑打纱窗的噪声攻读到深夜培养出来的坚持不懈的顽强精神。 他确实有耐心。他读完了泰利镇老律师的全部藏书,他还自己购置新书,用从农 场、从兜售家用工具箱中辛苦积攒起来的钱去买书。终于,盼望已久的日子到来 了。他穿上一身藏青哔叽做的、臀部磨得发亮的节日穿的西服,坐上火车进城去 参加考试。他等的日子够久的了,他已把书本钻研精通了。 他现在已经是个律师。他可以把工作服挂在钉子上,汗水再也不会湿透工作 服了。他可以在梅逊市布店楼上租一间屋子作为他的律师事务所,等着主顾上楼 敲门,楼道一片漆黑,你得摸索着走上楼梯,楼道的气味跟在阁搂里放了二十年 的旧箱子一样难闻。他现在是律师了。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当上律师。 他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他一定要以自己的条件和方式当律师。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也许他花的时间太长了。时间花得太多就要出事。结果,你 自己变得微不足道,你的追求替代了你的身心,因为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在追 求中,在等待中,在实现愿望的过程中你付出太多的代价。结果,他们只问你一 些无聊的小问题。 现在,追求和等待已成往事。威利理了发,买了顶新帽子和新公文包。公文 包里放着他的演讲稿( 是手书的稿子,而且他比划着给露西试讲过一遍,好像是 为中学演讲比赛做准备) 。他还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他们下巴松弛,胡子刮得很 干净,鼻子尖尖,脸色苍白,爱拍他的肩膀。他还有个主管竞选的经纪人泰尼‘ 达菲。他介绍他时总用一种过分炫耀、过分高兴的神情说:“请大家来见威利’ 斯塔克,本州下届州长。”而威利就会像主教似的郑重其事地向你伸出手来。因 为他不会随机应变。 我过去常常奇怪,他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如果他在梅逊县竞选过某个职务的 话,他绝不会采取这种态度的。他一定会实实在在地衡量局势,考虑自己当选的 可能性。如果他独立参加州长预选的话,他也会实事求是地观察问题。可惜,不 是这么一回事。他受到召唤。他受到感召,他听到呼唤。因此,他有些肃然起敬。 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认真看待泰尼·达菲和他的朋友们,没有意识到他们 的所作所为并不光明正大。不过,照我看来,这没什么可以奇怪的。 泰尼·达菲召唤他的声音不过是他内心深处的自信和盲目冲动的回声。正是 这种自信与冲动驱使他日复一日地苦读到深夜,使劲揉眼睛驱赶睡意,在笔记本 里抄写名人警句和杰出的思想,一个劲儿地钻研法律书籍的发黄的书页,好像真 要把它们吞噬下去。对他来说,拒绝泰尼·达菲的召唤跟圣人拒绝深夜传来的召 唤一样困难。 他对现实世界毫无接触。他不仅因为听到召唤而困惑,他还被他倾心追求的 高位弄得头晕目眩。众人的注目,强烈的光芒使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归根结 蒂,他刚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他整日在农场里劳累,见到的 只是他家里的人( 他很可能生活在他们中问,却不太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 夜晚,他在屋子里苦钻书本。他努力,他摸索,他渴望,内心十分痛苦。因 此,他一旦受人注目,便晕头转向,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的,他了解人性。他在县政府大楼里呆过一段时间,足以了解人的本质。 ( 确实,他被赶出县政府大楼。不过,不是因为他不懂得人的本性,而也许 是因为他了解的不是一般人的本性,而是他自己特殊的天性。这是比是非善恶还 要深刻的本质。他成为殉道者,不是因为他愚昧无知,也不仅是为了正义,而是 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比是非善恶更为深刻的本质特性。) 他了解人的本性,但现 在这种了解受到干扰。从某种意义来说,他过分推崇人性。他以为别人像他一样, 为他一心向往的高位所具有的宏伟和光荣所迷惑,搞得晕头转向,以为他们只爱 听华丽动听的语言和侃侃而谈的论述。因此,他的演讲词都是这种风格,都是事 实及数字( 他的税收规划、道路规划) 和豪情壮志( 当年用幼稚潦草的笔迹抄在 笔记本上的豪言壮语的翻版,只是由于年代已久,不很清晰宏亮了。) 的奇怪的 组合。 威利驾着还挺像样的旧汽车( 一辆分十八次付款买来的旧汽车) 走遍乡下。 电线杆子,玉米仓,木板篱栅上到处都贴着有他头像的大幅海报。他每到一镇总 是先去邮局看看有没有露西的来信,然后和当地的政客会面,握手言欢( 他对此 不太起劲,那些政客喜欢空谈原则,不肯具体许诺) 。接着他便在一家旅馆落脚 ( 房费两元钱,不带洗澡设备) ,进一步加工他的演讲稿。他对这玩意儿不断进 行润色和修改,一心要使每次演讲都是盖底斯堡演说(指美国总统林肯于1863年 南北战争后期在盖底斯臻发表的著名演说)的翻版。也许他修改一阵子就会起身 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走着走着,忽然就开始说起演讲词。如果你住在他的隔壁 房间里,你就会听见他念念有词地走着。如果他停了下来,你知道他一定是站在 镜子面前,设计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手势。 有时候,我确实住在他隔壁的屋子里,因为我奉命为《记事报》报道他的竞 选情况。我躺在床中央弹簧坍陷处的坑中,这是来往旅客日久天长的重压造成的。 我穿着衣服仰天躺着,凝望香烟的烟雾冉冉上升,布满天花板,好像是一部颠倒 的展示云雾深处一股瀑布的电影的慢镜头,也好像是埃及人描述的随着最后一口 呼吸而离开平躺着的、穿着不合身的背心长裤的肉体飘摇上升的苍白无力的灵魂。 我常常躺在床上看着烟雾从我嘴里渐渐飘散,我不知不觉,一心望着烟雾,仿佛 我既无过去也没有将来。突然,威利会在隔壁房间里走动起来,他步履沉重,口 中念念有词。 这是一种责难,一种冒犯,既能令人捧腹大笑,也能催人泪下。你知道内情, 你躺在那里听着他一心一意为当州长而忙碌,你真想扯过枕头捂上嘴不让他听见 你咯咯的笑声。可怜的大傻瓜和他的演讲词。但是墙那边,他不住地背诵讲演词, 他的脚不断地沉重地走着,前前后后来回走动着,好像是锁在房间里或关在笼子 里的一头猛兽在来回走动,摆动着沉重的脑袋,寻找出路;它坚持不懈,百折不 挠,凶猛地坚信有朝一日,不是现在而是有朝一日,总有一块木板、一条门栅或 一根门闩会松动。而它可以就此脱身。你倾听着,你会忽然怀疑木板和门栅是否 经受得住。他的脚步声不肯停歇,它们不像人,不像野兽,而像机器一样践踏你, 像大盆里的碾槌和捣杵,而你就是盆里的东西,偶然掉进盆里的东西。捣杵毫不 关心盆里是谁。它只是一味地捣着,直到你不复存在;但它还继续捣着,直到机 器损坏或者有人切断电源。 下午,你想在阴暗的房间里陌生的床上躺一会儿,凝望烟雾缭绕上升,你想 排除万念,既不回首往事,又不思索未来。然而脚步声,这只野兽,这些棒槌, 这个傻子,不肯罢休。你会猛地起身,坐在床边,很想大声骂上几句。但是你没 有骂出口。因为你在纳闷,充满痛苦而又无能为力的纳闷,究竟是什么内在力量 使他永不停步。也许他是傻子,也许他当不了州长,也许除了露西以外没有人想 听他的演讲。但是他的脚步声就是永不休止。 没有人要听他的演讲,连我都不想听。这些演讲实在可怕,都是他搜罗来的 有关治理本州的事实与数字。他会说,“好吧,朋友们,如果你们肯耐心听我一 会儿,我将告诉你们一些数字。”于是他便清清嗓子,笨手笨脚地摸出一张纸, 这时听众不再挺直腰杆凝神细听,有些人掏出小刀清理指甲。威利没有想到,他 站在台上对乡亲们演讲时应该像他平时和人面对面讲话一样。平时,当他争论得 起劲时,他会凑过身子,好像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他的眼睛也会瞪得大大的, 炯炯有神。如果他站在台上像平时争论问题时那样讲话,也许可以征服选民。可 惜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一心想要像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威利在本地区内活动时,这种演讲方式还行得通。校舍事件的影响使他还具 有一定号召力。他站在上帝一边,而上帝显了灵。上帝让太平梯倒坍来说明他的 观点。然而,当威利到本州中部地区游说时便遇到了麻烦。一到较大的城镇他就 发现那里的乡亲并不关心上帝究竟赞成对立双方的哪一方。 威利明白出了事儿,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他的脸瘦下一圈,薄薄的皮肤似 乎绷得更紧了,但他并没有愁容满面。这一点很令人发笑。威利完全有理由焦虑 不安,但他偏偏并不发愁。他只是有些恍惚,仿佛在白日做梦,正要醒来。他走 上讲台开始演讲的时候,他的面容清癯、精神振作、神态宁静,好像是大病初愈。 但他得的疾病尚未痊愈。他得了奔马性政治贫血症。 他闹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他像一个患感冒的人以为是天气骤然变冷而 因此着凉,并且奇怪别人为什么不索索发抖。也许由于他渴望一丝人情温暖,他 常常在深夜到我房间来小坐片刻,在讲演、握手等等结束以后,他便走进我的房 间。我喝干上床前的最后一杯酒,而他一旁坐着,很少说话。不过,有一次在莫 里斯镇,他受到少有的冷遇。他在我房间里默不出声地坐了一阵子,突然问道。 “杰克,你觉得竞选进行得怎么样? ” 这是一个令人难堪的问题,就像在问“你看我的老婆有没有外遇? ”“你知 道我是犹太人吗? ”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一样叫人为难。这倒不是因为你难以作 答,你总可以撒谎或者讲实话;它令人难堪的是有人竟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可我还是对他说,“挺好的,我看进行得蛮顺利。” “你确实这样想? ”他又问。 “当然。”我说。 他思索一阵便接受了我的观点。他又说,“他们今晚好像不大注意听讲。 我谈税收规划时,他们好像心不在焉。“ “也许你谈得多了一点。他们的脑子招架不住。” “不过,他们好像对税收问题还挺注意。”他说。 “你说的太多。你只要告诉他们,你会向富人征收重税。有关税收的其他事 项都不必讲。” “我们需要一个比较平衡稳妥的税收规划。目前所得税占全州总收入的百分 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