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十点半,有人敲门。我答应了一声,威利推门而入。 “你上哪儿去了? ”我问他。 “我下午一直在这儿。”他说。 “达菲又拽着你到处跟有名望的人握手寒暄去了吧? ” “对,”他闷闷不乐地说。 他郁郁不欢的口气引起我的注意,我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事儿? ”我问,“这儿的人对你的讲话不大客气? ” “他们当然很客气。”他说。他走过来在桌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拿起托盘 里我那瓶蹩脚威士忌边上的一个杯子,倒了点水,一饮而尽,又重复了一句, “是啊,他们挺客气的。” 我又看看他。他的脸更加瘦削了,更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长满雀斑的皮 肤好像变透明了。他呆呆地坐着,对我不加理睬,好像在专心致志地捉摸问题。 “你苦恼些什么? ”我问道。 有好半晌,他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后来他转过脸来看我,但并不是为了回 答我提出的问题。他转过脸来,不是因为我说过话了,而是他内心深处有股力量 驱使他这么做。 “做人不一定要做州长。”他说。 “呃?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当时绝没有想到威利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 们在上一个城市的遭遇( 我当时没有在场) 一定极为糟糕,使他终于醒悟过来。 “做人不一定非要当州长。”他又说一遍。我凝视着他,我看到的不是薄皮 肤、孩子气的面容。我看到另一张面孔,好像第一张脸是个玻璃面具,现在我可 以透过它望到另一张脸。我凝视第二张面孔,忽然发现他厚厚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像是石头雕刻,牙床骨处的肌肉绷得鼓鼓的。 “呃,”我慢吞吞地说,“选票还没统计呢。” 他又沉思起他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后来他说,“我并不否认我确实想当州长。 我不想对你撒谎。”他边说边凑过身子望着我,好像要说服我相信这件事,其实 我早就心中有数。“我想当州长。我晚上想得都睡不着觉。”他的大手紧紧地扶 着膝盖,把骨头压得吱吱直响。“真见鬼,有时候人会躺在床上一心一意想要样 东西,想得太厉害了反而忘记你想要的是什么了。就像你还是个孩子,青春发育 期刚刚开始,你觉得某天夜里你会发疯的,因为你实在渴望某样东西,你想得神 魂颠倒,绪果差点忘掉你想要的是什么。这是你内心深处的一样东西——”他凑 过身子,眼睛盯着我的脸,两手使劲抓住他汗水湿透的蓝衬衣的前襟,我觉得他 似乎要把扣子揪下来让我看样东西。 然而,他颓然倒在椅子里,转过眼睛望着墙壁,好像墙壁并不存在。他说, “不过,渴望并不等于东西到手。人用不着活到耄耋之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个道理太显而易见了,用不着我表态同意。 他似乎没发现我一声不吭,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过一忽儿,他清醒 过来,望着我说,“我本来可以当个很好的州长。上帝啊——”他用拳头捶捶膝 盖——“上帝啊,我可以比这些人干得好得多。你看——”他凑过身子——“这 个州需要一个新的税收规划。应该向本州租借出去的煤矿提高税收率。 全州农村没有一条好路。我还可以合并一些部门为全州节省一些钱。还有学 校——你看看我,我这辈子没好好上过学。我的学问都是自己发奋得来的,不过 这个州没有理由——“ 这一切我早就听过许多遍了。他高高地站在讲台上,清高而又天真地谈着这 一切,但是台下的人毫不理会。 他一定发现我并不关心。他突然停止说话,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他头向前伸,一绺头发披在前额。他站在我面前,向我发问,“这些事儿都该干, 是不是? ” “当然。”我说的是实话。 “不过他们不想听。”他说。“愿上帝诅咒这些王八蛋,”他说,“他们来 听演讲,可又不好好地听。完全心不在焉。他们满不在乎。愿上帝诅咒他们。他 们只配在泥里打滚,饿得肚子咕咕叫。他们就是不肯听。” “对,”我附和道,“他们不肯听。” “我当不成州长。”他说得很干脆。“他们只配过现在这样的日子。”接着, 他添了一句,“这些王八蛋。” “怎么,你要我拉着你的手安慰你吗? ”我突然对他生起气来。他干吗来找 我? 他要我干什么事? 他凭什么以为我想了解这个州需要有什么改进? 见鬼,我 早就知道了。人人都心中有数。这并非秘密。这个州需要一个像样的政府。 可谁来组织这么个政府? 要是没有人组织,或者即使有人组织了,又有谁关 心,谁在乎? 他干吗要来对我抱怨这一点? 他干吗来告诉我他朝思暮想要当州长 ? 我想到这一切,突然发火,气呼呼地问他是不是要我安慰他。 他慢吞吞地上下打量我,望着我,揣测着我的想法。他并不生气。这倒使我 吃惊,因为我想惹他发火,使他气得打退堂鼓。不过,他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 “不,杰克,”他摇摇头说,“我不是乞求你的同情。不管出什么事儿,我都不 会要你或其他人来同情我。”他使劲晃晃脑袋,就像一头大狗,刚从水里出来或 从梦中醒来。“不,上帝啊,”他其实并不是在对我说话,“我不会要世界上任 何一个人的怜悯,现在不要,将来也永远不会要。” 他好像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他又坐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办? ”我问道。 “我得好好想想,”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王八蛋,要是 我能让他们听我讲话那就好了。” 正在这个时刻,萨迪进来了。确切些说,她敲敲门,我答应了一声,于是她 走进屋来。 “你们好。”她说着眼光飞快地四下一看就朝我们走来。她的眼睛盯着桌子 上那瓶蹩脚的威士忌。“来点酒怎么样? ”她说。 “好吧。”我的反应显然不够兴高采烈。不过,也许她觉得空气不对头,知 道出事了。萨迪就有这个本事:她会察颜观色。 总之,她在屋子中央站停,并且说,“出什么事儿了? ”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有些紧张地快步朝写字台走过来。她走起路来总是这副 神情。她穿着一套式样很差、颜色不正的蓝夏装。她肯定是随便走进一家旧货商 店、闭着眼睛随手一指,“我要这件,”就买下了这套衣服。 她俯身从我放在桌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在手背上蹴了蹴,转过脸来, 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我。 “没什么,”我说,“威利正在说他不会当州长的。” 我说话时她正在划火柴。但是她没去点燃香烟。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告诉他了。”她冲着我说。 “告诉个屁。我从来都不对人学舌。我只是洗耳恭听。”她手腕一抖把火柴 熄灭了,转身对着威利大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 “告诉我什么? ”威利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她。 她知道她错了。萨迪通常不大会犯这样的错误。她从泥浆地的小棚屋混到今 天的地步,靠的就是她神通广大能知道你心里的一切,可永远不让你了解她的想 法。她的作风从来不是正面引导,而是在你失去平衡时用铅管在你后面推上一把。 可是,这次她当面泄露天机。萨迪·伯克的内心深处一定以为我会告诉威利的, 要不然别人会告诉威利的。她,萨迪·伯克用不着说话,威利迟早会从某个人那 里听说的,她萨迪·伯克不必动嘴。也许她的想法并不如此具体,也许威利以及 威利所不知晓的事情只是她脑海深处时隐时现的模糊思想。 它们像两片飘浮的游物被漩涡吸到河底深处,在黑暗甲盲目地缓慢旋转,但 始终沉在河底。 因此也许是出于胡思乱想,也许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希望或恐惧,她当面 泄露了天机。她站在桌子旁边,粗壮的手指转动着那支没点燃的香烟。她知道自 己捅了个漏子。硬币塞进机器了;你只要看看威利,你就知道机器内部的齿轮和 轮子、樱桃和柠檬都开始转动起来(这是一个隐喻。威利的思忖被比作自动售货 机)。 “告诉我什么? ”威利又问。 “你当不上州长的。”她挺轻松地说着,不过同时向我飞快地瞥了一眼。这 大概是萨迪·伯克向别人发出的唯一的求救信号。 不过,这是她的麻烦事,我让她自己去对付。 威利使劲盯着她。她转过身子,拧开瓶盖,倒上一杯可以镇定神经的玩意儿。 她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咳嗽两声。威利一直望着她,等着她 开口说话。 “告诉我什么? ”威利又说。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望着他。 他和她四目相视,用一种像宣判死刑或通知税收的口吻说,“告诉我什么? ” “你这该死的! ”她对他发起火来。她使劲放下杯子,震得盘子乱响。“你 这个该死的傻瓜! ” “好吧,我是傻瓜。”威利用同样的嗓门回答,他逼近一步,像个拳击手: 准备对付乱打一气的敌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好吧,”她说,“好吧,你这个傻瓜,你给人骗了! ” 他直直地瞪着她。除了他的喘气,四周鸦雀无声。我听着他直喘气。 他终于说话了,“给人骗了? ” “而且骗得妙极了! ”萨迪边说边凑过身子。她两眼闪闪发亮,一副既要表 白自己又颇为洋洋得意的神情,连说话都是这种口气。“噢,你这个蠢货,你这 个木头脑瓜的蠢货,你当了他们的诱饵! 就是嘛,你让他们设圈套,因为你以为 你是上帝的小白羔羊(上帝的羔羊通常指耶稣,此处意为上帝的宠儿)——”她 撅起嘴,对他咩咩地叫了几声——“就是嘛,你以为你是上帝的羔羊。好吧,现 在你知道你是什么玩意儿了吧? ” 她不说话了,仿佛在等他开口,但是他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得了吧,你是头山羊。”她说,“你是祭祀用的山羊。你是树丛里的公羊。 你是个傻瓜。因为你让他们把你骗了。你连半点好处都没有捞到。他们本来 打算出点钱,让你替他们卖苦力;可你是个大傻瓜,他们连这笔钱都用不着花。 你啊,你太自以为是,夸夸其谈,真把自己当成是耶稣基督,你一心一意想 的是登台演说。我的朋友们——“她歪着嘴故意假模假样地学威利——”我的朋 友们,咱们州需要的是五分钱一支的雪茄烟。喔,我的上帝啊! “她放声大笑, 但笑得并不自然,刚笑上两声又马上停住。 “为什么? ”他质问道。他还是使劲地盯着她。他喘着粗气,但脸部毫无表 情。“他们干吗要这么做? 干吗要这样对待我? ” “啊呀,上帝啊! ”她尖声尖气地叫着,转过脸来对我说,“你听听这个傻 瓜在讲些什么呀。他想知道为什么。”她又转身面对他,把身子凑得更近,一字 一句地说,“听着,真不知道你这个榆木脑袋能不能搞清楚。他们要你抢麦克默 菲的选票,把乡下的选票搞过来。你听明白了吗? 你要我详细解释吗? 你这个榆 木脑瓜,你搞明白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