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她还在打量着他。头天晚上,他躺在我房间的床上醉死过去时,她就带着这 种神情站在床边凝望着他。这种神情既非怜悯,也非蔑视,而是一种复杂的,颇 有心计的审视的眼光。她说,“也许他就是在钢丝上出生的。” 她说话的口气很肯定,这个问题似乎就此解决了。但是她还是继续审视台上 的威利。 这位候选人总算还站得住,至少他半个屁股靠着桌子还能站着不倒下来。 他已经开始讲话。他称他们为朋友,重复了两三遍,还说了他很高兴能出席 大会。现在他两手攥着讲稿,站在台上。他低着脑袋活像一头被锯去角的牛在谷 仓院子里受到一群凶狗的包围;太阳直射,他大汗淋漓。突然,他振作精神,抬 起头来。 “我准备了一份讲演稿,”他说,“谈的是我们这个州需要做的事。不过,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们我们这个州需要什么。你们就是这个州。你们知道你们的需 要。看看你们的裤子:膝盖那儿有没有窟窿? 听听你们的肚子:有没有饿得咕咕 叫? 看看你们的庄稼:你们有没有因为道路太坏,无法运往市场而只好任它们烂 在地里? 看看你们的孩子:他们是不是因为没有学校而长得和你们、和粪土一样 愚昧无知? ” 威利停住话头,四下扫视。“不,”他说,“我不想向你们宣读我的讲话稿。 你们知道你们需要什么,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们。不过,我要给你们讲个故事。 “ 他停顿一下,靠着桌子稳住身子,深深地吸一口气,汗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我向萨迪凑过去,问道,“这混蛋要搞什么鬼? ” 她注视着他,喝斥我,“住嘴。” 他又开口了。“这是个滑稽故事。”他说。“你们准会哈哈大笑的,会笑破 肚子的,因为这个故事确实滑稽。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土里土气的 乡下人,像你们大家一样的乡下人。对,就像你们一样。他跟所有乡下孩子一样, 在州北一个农场的土路和坑坑洼洼的土地上长大的。他知道乡下人是怎么回事儿。 他天不亮就起床,不吃早饭就喂猪、喂牛、挤牛奶,满脚牛粪,忙个不停。太阳 刚出山就赶六英里的路到一个石板砌的、只有一间房子的学校去上学。他知道这 一切是什么滋味。他知道为这么个不挡风的破屋子的学校付高税是什么滋味,为 了走那两条坑坑洼洼红土路付高税又是什么滋味——他还知道走在这种土路上大 车轴断了,骡子跛了是什么滋味。 “啊,他明白寒冬酷暑做乡下人的滋味。他想如果他要有所作为的话,他得 自食其力。因此,他挑灯夜读,研究法律,他想他也许能够改变一下环境。他不 是在某人开办的学校或大学里攻读法律的。他是在地里辛辛苦苦干了一天以后, 又苦读到深夜。他一心为了改造环境。既为自己,也为像他那样的乡下人。我没 有撒谎。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到其他的乡下人,想到他该如何为他们做一番好事。 他想到的是一鸣惊人,出人头地。不过,他渐渐地越想越多。他想到他不可能单 枪匹马闯出天地,他想到他不能光为自己不为别人,他想到没有众人的扶持,他 光为自己不可能有所成就。他明白要末大家齐心协力都得益,要末赤手空拳一事 无成。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两年以前,他家乡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故,那时他才懂得了这个道理。 他县里第一所用砖头盖的学校忽然倒坍了,因为砌的是腐败政治的砖块。十 来个孩子给压死,变残废。而他像受到上帝圣光感召一样深深地懂得了齐心协力 大家得益,赤手空拳一事无成的道理。唉,你们都知道这个故事。他在用烂砖头 造学校的时候就跟政治展开斗争;不过他输了,学校坍了。然而这件事情促使他 思考问题。他相信从此以后的情形会大不一样。 “因为他和烂砖头作过斗争,人们现在把他当作朋友了。有些城里的头面人 物听说了,就坐着又大又神气的高级轿车来到他爸爸的农场对他说,他们要他出 来竞选州长。” 我推推萨迪的胳臂。“你看他是不是会——” “住嘴。”萨迪恶狠狠地说。 我朝台上威利背后的达菲望去。达菲面有忧色。他满脸通红,胖乎乎的圆脸 直淌汗水。他显得很忧虑。 “啊,他们对他这么说了,”威利不停地讲着,“而这个乡下人信以为真。 他暗自思量,认为他也许能进行一番变革。他有自知之明,但他想他不妨试试。 他是人,是个乡下人,他跟我们山里人一样,相信即便是最不起眼最贫穷的 家伙也能当州长,只要公民们认为他有当州长的本事和魄力。 “那些穿条子裤的家伙去看望这个乡下人,把他哄得晕晕乎乎。他们说麦克 默菲是个软骨头,是个没有能力、无用的人,而裘·哈里逊又是市政府的傀儡。 他们希望这个乡下人能出头露面,组织个正直的政府,好好治理一番。他们是这 么对他说的。可是——”威利停了下来,右手高举讲话稿向天空挥舞——“你们 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他们是裘·哈里逊雇的下手和马屁精。 他们要找个乡下人来竞选州长以便抢掉拥护麦克默菲的乡下人的选票。我以 前想到过这一点没有? 没有。没有,因为我听信了他们的甜言蜜语。要不是站在 那儿的那位好心的女人,我不会知道事实真相的——“他指指台下的萨迪——” 要不是站在那儿的这位女人——“ 我捅捅萨迪说,“老姐,你的饭碗要丢了。” “幸好站在那儿的这位好心的女人很正直,很光明正大,把下流无耻、熏得 上帝直作呕的真相告诉了我。” 达菲站起身子,迟迟疑疑地想朝前台走过来。他忧心忡忡地连连目视乐队, 仿佛想传递信息让他们奏起音乐。他又望望人群,好像想说些什么。最后他走到 威利身边,对他说了两句话。 他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他话没讲完,威利就朝他开火。“瞧! ”威利 大吼一声。“你们瞧! ‘' 他挥动右手,使劲攥着讲话稿的右手。”这就是加略 人犹大(出卖耶稣的门徒)。那个马屁精,专搞阿谀奉承的人! “ 威利向着达菲挥动右臂,手里紧紧抓着那份尚未宣读的演讲稿。达菲想要开 口,可他根本不予理睬,他只是一味向着连连后退的达菲挥舞他的演讲稿,同时 高喊,“大家看看他! 大家看啊! ” 达菲一边往后躲闪,一边朝着乐队挥手,大声高喊,“演奏! 演奏! 快奏《 星条旗永不落》。” 可是乐队并未奏乐。达菲转向威利,威利在他面前更加用力地挥舞演讲稿, 大声喊叫,“大家看! 快看裘·哈里逊的傀儡! ” 达菲大叫“撒谎”。他向后闪身,企图躲避谴责他的手臂。 我不知道威利本意如何。反正他干了。他并不足真的把达菲推下台去。 他只是让达菲在台的边缘跳起舞来,一种柔弱、无力、茫然不知所措的、动 作缓慢的慢节拍舞曲,伴奏是像风车似地围着一张脸旋转的一双胳臂,这张吃惊 的脸活像一个蛋白奶油被挖出一个洞的牛奶鸡蛋排;达菲的嘴巴就是这个洞,只 是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全场五英亩场地内汗流浃背的人群鸦雀无声。他们一心 观看达菲跳舞。 他跳着跳着,掉下舞台。他摔了下去,半躺半靠地摔在主席台下。他的嘴巴 仍然张得大大的。但他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力气说话了。 可惜我没带照相机,不能把这一切都拍摄下来。 威利连台边都不瞄一眼。“让这头蠢猪躺在那儿! ”他大声喊道。“让这头 蠢猪躺在那儿。你们这些乡下人,听我讲话! 对,你们也是乡下人,他们也骗过 你们大家,骗过上千次,跟骗我一样。他们以为我们就是这种人,专门上当受骗 的人。哼,我现在倒要让有些人上当受骗。我要退出竞选。你们知道这又是为什 么吗? ” 他停住话头,用左手急速而使劲地擦一把脸上的汗水。 “不是因为我纤弱的感情受到伤害。我并不难过。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 神振奋,因为我现在知道事实真相了。知道我早就该知道的一切。一个乡下人不 管要干什么,他必须亲自动手,身体力行。那些坐高级汽车,讲漂亮话的人是不 会帮他忙的。下次我再竞选州长的话,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出来竞选,我会要对方 的命的。不过现在我要退出竞选了。 “我退出竞选,我支持麦克默菲。上帝在上,我讲的有关麦克默菲的每一句 话都是有根有据的,我还要说这些话,但是我将为他在州内奔走游说。我和别的 乡下人,我们将彻底摧垮裘·哈里逊,让他在州里连个捕狗人都当不上。 然后我们再来评价麦克默菲的所作所为。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机会。到时候了, 该说真话了,我要说真话。我要走遍全州把事实真相大自于天下。即使我得非法 蹭车,偷骡子,我也要周游全州披露真相。不管是裘·哈里逊还是什么别的人物, 没有人能阻拦我。因为我掌握真理,我——“ 我向萨迪凑过身子。“喂,”我说,“我得去打电话。我要进城去找架电话。 我得把这一切打电话告诉家里。你呆在这儿,千千万万把发生的一点一滴都 记下来。“ “好吧。”她心不在焉地说。 “还有,散会的时候抓住威利把他带进城来。达菲肯定不会要你坐他的车了。 你逮住那个傻瓜——” “傻瓜,去你的。”她说完又加上一句,“你走吧。” 我走了。我沿着看台挤出人群,威利的嗓门震耳欲聋,把橡树上的枯叶都震 得直往下落。我绕过看台,回过头来,只见威利扔掉讲稿——稿纸纷纷落在他的 脚边——他捶打胸口,大声高呼他胸怀真理,不需要一字一句写成文字。 他站在台上,四周都是讲稿纸,他一手高举,衣袖撩到胳臂肘处,满脸通红 像个蹭掉皮的紫菜头:他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淌,头发披到前额,眼睛瞪得老大, 发出逼人的光芒,他酩酊大醉,像头怪叫的猫头鹰。他身后是红色、白色、蓝色, 五彩缤纷的彩旗,头上是上帝的明晃晃、耀眼夺目、光芒万丈的青天。 我走在砾石路上,搭上一辆卡车,请他们把我捎进城去。 当晚,夜阑人静,火车载着达菲在星空下宁静的田野里奔驰回市( 毫无疑问, 他回去向裘·哈里逊汇报一切) ;威利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他睡了好几个小时, 火气消下去了。我坐在厄普敦市旅馆的房间里伸手去拿写字台上的酒瓶。 我问萨迪.“要不要再来一点能让你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的玩意儿? ” “什么? ”她问。 “你不肯听懂我一本正经地讲的是什么。”说着我给她倒了杯酒。 “噢! ”她说,“我忘了你是位上过大学的人物。” 对,我是一本正经上过大学的,不过我认为我在大学里并没有学到该学的i 东西。 威利说到做到。他走遍全州为麦克默菲游说。他没有偷偷摸摸不买票蹭车, 也没有买骡子,更没有偷骡子。他开着一辆从旧货店买来的汽车在崎岖不平的道 路上颠簸,在没过轮轴的灰土中行驶,下雨时陷在泥泞的黏土中只好坐在汽车里 等一队骡马来拉汽车。他把一辆好好的汽车搞得不像样子。他站在学校的台阶上, 从绸布店借来的箱子上、大车车座上、十字路口商店的门廊上。 大声演说。“朋友们、乡巴佬们、傻瓜们、乡下人们。”他上身前倾,向着 他们,望着他们,他会停顿一忽儿,让他们有时问想想这几个字。寂静中,人群 开始骚动,他们被这些称呼激怒了。他们知道别人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但从来没 有人当着他们的面用过这些词儿。“对,”他说,“对,”他撇撇嘴说,“你们 就是乡巴佬、傻瓜,你们不必因为我说了就生我的气。好吧,生气吧,可我还是 要说,你们就是乡下人。而我呢,我也是乡巴佬。是啊,我是红脖子乡巴佬,因 为我在太阳下干过活挨过晒。对,我是傻瓜,因为我轻信那些坐高级轿车的人的 甜言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