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啊,我吃了点甜头,就咽下了苦水。噢,我是个呆头呆脑的乡下人。我就是 受他们利用来抢乡下人选票的乡下人。不过,我现在挺起腰杆站直了。狗经过训 练都能用后腿站起来的。我已经学会了。我花了点时间,不过我学会了,现在我 总算站起来了。“他俯身向着人群,大声问道,”你们呢? 你们站起来了吗? 你 们学会了吗? 你们能学会吗? “ 他讲他们不爱听的话。他用他们不爱听的词儿称呼他们。不过,多半情形下, 人群的愤怒与骚动会平息下来,而他身子前倾,瞪大着眼珠,他的脸庞,在炽热 的阳光下或汽灯的红色灯光下,闪闪发光。人群聆听他教训他们要站立起来。你 们一定要去投票,他说。这次要投麦克默菲的票,他说,因为你们可选的只有他。 大家都去投票,大家齐心协力,让他们看看你们的本事。把他选上台来。然后, 如果他干得不好,再剥他的皮。“对,”他前倾着身子说,“对,如果他的话不 兑现,就剥他的皮。给我一把刀,我来剥他的皮。”去投票,他命令他们。 给麦克默菲出点难题,他对他们说。 他俯身向着人群说道,“你们这些乡下人听我说。好好听着,抬起头看看上 帝赐予我们的千真万确的真理。如果你们这些容易上当受骗的傻瓜还有些头脑的 话,如果你们还能明辨真理的话,这就是真理! 你们是乡巴佬。没有人会帮你们 的忙。只有乡巴佬才会帮助乡巴佬。城里的人才不会来帮你们的。 一切要靠你们自己,靠上帝。而上帝只帮助那些自己解救自己的人! “ 他就这样讲话,而他们站在他的面前,拇指钩着工装裤的背带,草帽拉得很 低。他们眯起眼睛打量他,仿佛他是山谷对面或洞穴深处的某种怪物,他们闹不 明白的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的一样东西,仿佛山谷对面,田野尽头的丛林突然一阵 响动,从丛林里蹦出来的一样东西。他们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嘴里咀嚼着烟草, 沉着地、一板一眼地、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仿佛这就是历史进程。时间,对一头 猪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对历史也是如此。他们望着他;不过,你如果仔细 观察,可以看到事物在起变化。他们静悄悄地站着,连脚都不挪动地方——他们 有这种保持安静的本事。他们进城来,站在街的拐角,不说不笑,纹丝不动地站 着,他们蹲在路边,声色不动地望着越过小山的大路——他们站在那儿,眼睛盯 着站在他们面前大声疾呼的那个人。他们保持安静沉默的本事确实很大。但是他 们的沉默有时也会中断,像绷得太紧的弦一样突然断裂。在丛林凉亭的福音布道 会上,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长凳上,突然有一个人会跳起来,高举双臂,大声高 呼,“啊,耶稣! 我看见他的圣名了! ”也有人把手扣在扳机上,枪声响时,连 他自己都吓一大跳。 威利站在上面。他站在太阳底下,站在昏红的汽灯下。“你们想知道我有什 么纲领。乡巴佬,这就是我的纲领。你们得好好记在心里,千万不要忘记。 把他们高高地挂起来。把裘·哈里逊抓在手心里。谁挡你们的道,就把他一 锤于打死。要是麦克默菲说话不兑现就狠狠揍他。谁挡道,就把他用锤子钉死。 你们给我锤子,我就亲手来钉。把他们钉在谷仓大门上! 而且不要用鸡毛掸 子赶走叮他们的绿头苍蝇! “ 这就是威利。是的,这就是那个同名同姓的威利。 麦克默菲果然当选。威利起了大作用,因为根据记录,大多数选票来自威利 活动过的地区。可是麦克默菲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威利。开始,他躲着威利, 因为威利批评他,话说得挺尖锐。后来,威利真的挺起作用了,麦克默菲还是拿 不定主意。终于,威利挺起腰板公开说,麦克默菲的手下人曾经提出要代他支付 一切费用,但是他并没有接受。他独自承担一切开销。尽管他要大家选麦克默菲, 但他不是麦克默菲的手下人。他说,即使他得把他爸爸的农场再抵押一次,( 这 个农场只能再抵押这一次了,) 也要自己承担一切费用。是的,如果有人来找他, 说他缺少两块钱,付不了投票税,他威利·斯塔克,就会用抵押他爸爸的农场所 得来的钱替那个人交税。他就是这样身体力行,对自己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 麦克默菲当选了。威利回到梅逊市当律师。他断断续续干了一年多,处理过 一些偷鸡丢猪的案子,平息争吵,评断是非( 争吵对骂是梅逊县星期六晚上乡间 方形舞会中的一项余兴节目) 。后来,州政府在阿卡木尔基河上建筑桥梁,钻探 设备坍了,工人受了伤,还死了两三个人。好多工人来自梅逊县,他们请威利当 律师。他把官司打赢了,在报上名噪一时。后来,梅逊县以西的阿卡木尔基县发 现油矿。他经办石油公司和独立租借人之间的诉讼案。威利代表的一方打赢了。 威利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现钱,而且拿得还不少。 这时期,我一直没有见到威利。我是在1930年他宣布参加民主党预选时才又 见着他。不过,这根本不是预选,简直是一片混乱,是赛马、轻骑兵的冲锋(轻 骑兵的冲锋原为丁厄生一首诗的标题。该诗描写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由于指挥错 误,一队英国骑兵冲向俄国炮兵阵地,造成多人死亡。此处指竞选是一场你死我 活的斗争)和星期六晚上凯西酒吧间后屋的酗酒狂饮的大结合。烟消云散时,墙 上的照片荡然无存,连民主党也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威利,头发耷拉到脑门, 汗水湿透的衬衣紧贴着肚皮,手里拿着宰肉刀,红着眼睛要杀人。这幅图画的背 景是紫红色的,翻腾着白色怒云的天空和站在威利左右两侧的两个人,萨迪·伯 克以及一个高高的人。他有些驼背,讲话慢条斯理,晒得挺黑的面庞带着忧伤的 神情,还有一双梦幻者的眼睛。这个人叫休·米勒,是哈佛法学院的毕业生,拉 菲耶特空军中队队员,法国英勇勋章获得者,他手脚干净,历史清白,心地纯洁, 过去没搞过政治。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可是有人( 威利·斯塔克 ) 给了他一个棒球球棒,他居然攥紧棒把。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又是司法部长。 而萨迪·伯克依然故我,还是萨迪·伯克。 山顶上当然还有其他人物。譬如说,有些人士曾经一度忠于裘·哈里逊,但 是,他们发现裘·哈里逊不再能叱咤政治风云,他们必须另找新伙伴。而这个新 伙伴偏偏就是威利。威利是他们唯一的靠山。他们考虑再三,决定还是投奔威利, 随着乡下人水涨船高。威利倒来者不拒,接纳他们,结果还因此获得不少非乡野 村民的选票。又过了一阵子,威利干脆连泰尼·达菲都雇上了。达菲或为公路局 长,后来,在威利的最后一届任期内,还当上副州长。我常常纳闷威利为什么会 要达菲。我从前常常问头儿,“你要那个笨伯干什么? ”他有时候笑笑不作解释。 有时候他说,“他妈的,总得有人当副州长,他们都一个样儿。”可是有一次他 说,“我要他是因为他能给我提个醒儿。” “什么? ” “他能让我想到一件我不想忘记的事儿。” “什么事儿? ” “有人对你甜言蜜语的时候,你千万别信他们的话。这个道理,我永远不想 忘记。” 原来如此。当年威利还是个微不足道的乡村律师的时候,坐着大汽车来对威 利说好听话的就是泰尼这个家伙。 不过,是这么回事儿吗? 这就是一切吗? 在我看来,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头儿一定十分自豪,因为是他成全了达菲。他摧垮_ 『泰尼·达菲,但他又 亲手扶植这位残兵败将,使他恢复人样。他看到泰尼华丽的穿着和金光闪闪的钻 石戒指,就会想到这一切都是空架子,都是虚饰的门面,他只要弹弹小拇指,泰 尼·达菲就会像一缕青烟消踪灭迹。想到这一切,他一定心花怒放。从某种意义 上说,头儿让达菲东山再起正是他对达菲的报复。他那懒洋洋的、冷漠的、沉思 的眼光只要扫上达菲一眼,大胖子达菲就会感到胸口一紧,心往下沉,因为达菲 知道只要头儿稍稍动动小拇指头,他就会不复存在,连一缕青烟都算不上。 从某种意义来说,达菲的成功是头儿成功的最终标志。 然而,是那么回事吗? 我终于认为除了这一切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在某种 奇怪的意义上,泰尼·达菲已经代表威利·斯塔克本性的另一方面。威利·斯塔 克对泰尼·达菲的蔑视和侮辱正是一个威利- 斯塔克对另一个威利·斯塔克发自 内心的、不很明确而又颇为强烈的蔑视和侮辱。不过,我是在很久以后,在曲终 剧尽时才得出这个结论的。 至于目前,威利刚刚当上州长,而人是不能预见未来的。 当时,竞选还在进行的时候,我失业了。 我一直在《记事报》写政治报道。我有一个专栏。我还算是个权威呢。 有一天,吉姆·麦迪逊把我叫进办公室,让我站在写字台周围的绿洲,那黄 绿色的地毯上。“杰克,”他说,“你知道这次选举中《记事报》走哪条路线? ” “当然知道。”我说,“《记事报》要选举山姆·麦克默菲,因为他作为政 府领导政绩卓著,而且作为政治家他廉洁奉公。” 他苦笑一下说,“它要选麦克默菲。” “对不起,我忘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以为我只管写专栏。”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玩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我找你要谈的就是你的专栏。” 他说。 “谈吧。”我说。 “你不能写得更生动活泼些? 这是大选,不是艾普华兹团(基督教卫理公会 的青少年组织)的一次会议。” “是啊,这是一场选举。” “那你能不能写得更好些? ” “可惜我们宣传的是山姆·麦克默菲,他连块可以做绸钱包的猪耳朵都没有。 实在没有什么可吹捧的。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他沉吟半晌又说,“就是因为斯塔克是你的朋友,你才——”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很不高兴地说。“上次竞选以后,我根本没见过他。 从我个人来说,我才不管谁当我们州的州长,谁是个多大的混蛋。不过,我 是你们的雇员,虽然我坚信山姆·麦克默菲是个了不起的大混蛋,我写专栏时从 来不流露——“ “你知道《记事报》的路线方针,”吉姆·麦迪逊望着嚼得湿漉漉的雪茄烟 头一字一顿地说。 那天天气闷热,电扇对着吉姆·麦迪逊,我半点风都吹不到。我的嗓子眼里 直冒酸水,胃泛酸时的那种味道;我的脑袋嗡嗡的,像个籽儿直晃荡的干葫芦。 我看看吉姆·麦迪逊,说了声,“好吧。” “什么意思? ”他问。 “就这个意思。”我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嗳,杰克,我——”他把雪茄烟蒂放在烟灰缸里。 “我知道。”我说,“你有老婆、孩子,你的儿子在上普林斯顿大学。” 我头都不回地朝前走着。 门外,过道里有个滤水器。我走过去,取了一只圆锥形的小杯,足足喝了十 杯水才冲掉了嘴里的酸味。我站在过道里,一肚子的凉水,好像装了一个冰冷的 灯泡。 我可以睡到大清早,醒过来躺着不动,望着奶油色的阳光从窗帘的裂缝中透 射进来。我的旅馆不是镇上最高级的,我的房间又不是旅馆里最讲究的。我胸口 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湿叽叽的床单粘在我赤裸的皮肤上,夏天里谁都光着膀子睡 觉。我听见远处隆隆的街车和汽车的喇叭声,声音不响,时长时短,但连续不断, 是一种粗糙、沙哑、烦人的噪音。有时候,我还听得见杯盏的碰撞声,因为我的 房间紧挨着厨房。不时还传来黑人哼的一两句歌词。 我可以老躺着,脑子像过电影似地想到人所需要的一一切:咖啡、女人、美 酒、白色的沙滩、蓝色的水,然后让这些图像逐一消失。像纸牌似地慢慢地从手 上滑下去。也许我们要的东西就像纸牌一样。你并不真正想要这些牌,尽管你以 为你要的是纸牌。你并不是因为想要牌而去要这张牌的,而是因为在一整套不由 你作主的规则与价值体系中,在你参与其中的特殊的组合里,这张牌有着重要意 义。然而,假如你并没有参加牌赛。那么,即使你知道一切规则,纸牌本身毫无 意义。纸牌看上去都一样。 于是,我躺着,虽然我知道过一阵子我会起来的——并非我决定起床了,而 是突然发现我已经站在房间中央了。同样,我会略微吃惊地发现自己在喝咖啡, 换钞票,逗女人,饮酒,在水里飘浮。就像个得了健忘症的病人独自在医院里玩 纸牌。对的,我会起床.给自己发一张牌。过一阵子我会起床的。不过,现在我 躺在床上,知道我不必起床,我像一个经过一夜痛苦的反躬自问的圣人,沉浸于 圣洁的空虚和幸福的疲劳之中。因为上帝与虚无有很多相似之处。不管你正视上 帝,还是正视虚无,你肉体的感受是完全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