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多数的晚上,我很早就上床。有时睡觉是件严肃的、完整的事情。你不睡 了,为的是可以起床,但起床又是为了再睡觉。如此周而复始,反复循环。你会 在大白天发现自己突然站停,等待,俯耳聆听。你像一个火车站里的小孩,你准 备乘火车出远门,可是火车还没进站。你顺着铁轨向远处望去.但是望不见那一 缕淡淡的黑烟。你烦躁不安,四处乱钻,但你会突然站直身子听起来。你一时还 是听不见。接着,尽管你穿着出客的好衣服,尽管你母亲会气得要揪掉你的头发, 你还是会跪在煤堆上,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倾听那第一下几乎是无声的铁轨震动 的轰鸣声。你先听见这种声音,好一阵子以后,天空中才会出现那一缕黑烟。你 就是这样倾听期待着黑夜,在黑夜尚未降到地平线以前,就倾听着期待着。黑夜 像巨大的黑色火车头喘着粗气轰鸣着向你驶来,黑色的车厢暂时刹车站住了,黑 黑的、满脸油光的脚佚帮你走上踏级,嘴里不住地说,“是,先生,小老板,是, 先生。”你在黑夜这个庞大的黑色的火车头尚未来到以前,就一直在倾听着、等 待着。 你在这种睡眠中,不再做梦。不过在你睡着的时候,你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 睡着了,好像你在做一个漫长的关于睡觉的梦。睡眠中,你梦见睡觉,你睡觉, 你做睡觉的梦,如此不断循环,无限延伸,直到睡梦的中心。 我失去了工作以后,就这么吃了睡,睡了醒,醒了再睡,过了相当一段的时 间。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发生过两次了。我甚至给它 起了个名字:“大睡眠。”我离开大学以前,在我快要完成有关美国历史的博士 论文的几个月以前,我曾经有过一次大睡眠。论文快要写完了,大家都说写得不 错。打好的论文堆在桌上打字机旁。卡片盒也放在一旁。我早上起床,看见桌上 的纸张和卡片,镇纸压得第一张纸都有些卷起来了。我吃完晚饭回屋来睡觉的时 候,这些东西还照样摊在桌上。终于有一天我很晚起床,走出门去,不再回来, 把它们留在桌上。另一次大睡眠发生在我走出公寓,洛伊斯要求离婚以前。 可是现在既没有美国历史,又没有洛伊斯。只有大睡眠了。 如果我起床的话,我便到处乱逛。我上影院,下酒店,去游泳,逛乡村俱乐 部,躺在草地上观看两个大汗淋漓的家伙挥拍迎击一个在阳光下闪烁发亮的小白 球。有时候,其中一个人是个姑娘,短小的白色裙衫在阳光下一闪一晃,随着褐 色的大腿来回旋转,拍打着她的臀部。 我去亚当·斯坦顿的公寓看过他几次。亚当是跟我在伯登埠头一起长大的家 伙。他现在是第一流的外科专家了,人人都要他开刀,他忙得应接不暇。 他还是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整天忙着写论文,不是在科学杂志上发表,就是 去纽约、巴尔的摩或伦敦的会议上宣读。他还没有结婚。他说因为他没有时间。 他忙得什么都顾不上。但他还是会挤出一点时间,让我坐在他简陋的公寓房间里 一张塞得鼓鼓的破旧的椅子上。房间里到处堆满了论文,黑人使女擦家具总留下 一道道的灰尘。我常常纳闷,亚当应该有相当可观的收入,怎么会日子过得如此 拮据。后来我总算弄明白了,原来,他并没有向很多他开过刀的病人要什么钱。 他在外科大夫中以好心出名。而且,如果他有钱的话,好些人只要随便编个故事, 即使漏洞百出,总能从他那里搞到一些钱。他那套房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架 钢琴,而且是一架质地优良的高级钢琴。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多半会给我弹钢琴。据说他弹得不错,不过我说不上来。 当然,要是椅子松软舒服的话,我还是乐意听他弹钢琴的。亚当一定听我说过我 对音乐不大在意,不过我想他一定忘记了,或者不相信居然有人会不喜欢音乐。 反正,他总是要回过头来对我说,“这首曲子——听啊——上帝啊,这首曲子的 确是——”但他总是拉长话音,从不说明千真万确的是什么。他总是让这句话像 根磨损的绳子悬在半空,缓缓转动。他那清澈、深邃、碧蓝色、心不在焉的眼睛 凝望着你——只有在清晨三点钟时你的良心才会有这种眼睛,这种眼神。可是他 不像你的良心,他会渐渐微笑起来,并不是舒展的笑容,而是迟迟疑疑,几乎带 有歉意的微笑。笑容使他缺少表情的嘴巴和四四方方的下颚显得温柔起来,仿佛 在说,“该死的,我实在忍不住要这么看着你。朋友,我就是这样看待一切事物 的。”于是,笑容消失了,他转过身子,面对钢琴,抬起双手去触摸琴键。 终于,他弹够钢琴,坐进另一张破旧的椅子里。有时候他会想起来给我倒杯 酒,有时候他还倒一杯给自己喝。酒淡如水,酒色犹如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 我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言,慢慢地啜着酒,他的眼睛冷静而蔚蓝,炯炯有神。 他紧绷绷的脸上皮肤黝黑,衬托得眼睛更加蔚蓝。这一切跟小时候在伯登埠头外 出钓鱼时的情景完全一样。当年,我们能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在小船里一坐就是 好几个小时,而且彼此不说一句话。我们躺在沙滩上,我们去露营,晚饭后,我 们守着熏蚊子的篝火,默默无语。 亚当肯于抽出时间陪伴我,也许正是因为我能使他想起伯登埠头和往昔时光。 他没有明确的表示,只是有一次他有所流露。他坐在椅子上,望着手中玻璃杯里 淡如泪水的水酒,他细长的,有力而神经质的手指慢慢地转动着酒杯。 半晌,他抬起头看看我说,“我们以前过的日子真快活,是吗? 我们小时候 的日子。” “是啊。”我说。 “你跟我,还有安妮。” “是啊。”我想起了安妮。我说,“你现在的日子不也过得挺好? ” 他似乎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好像我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也许这确实是 一个重要的问题。后来他说,“嗯,我想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停顿 一下,又说,“没有,我想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难道你过的日子并不好? ”我问道。“你现在是个大人物了。你当大人物 的日子还不高兴? ”我紧紧地追问他。我知道任何人都无权向别人提出这个问题, 尤其不应该用我说话时那种口气来追问,不过我还是问了。你跟一个人从小一起 长大,他一帆风顺,成了大人物,而你一事无成。他待你一如既往,态度不变。 然而,唯其如此,你才要给他点难堪,虽然你作践他的时候会恨自己,咒骂自己。 失意者也有架子。这是一种俱乐部、老学校,“骷髅和骨头社(这是1832年威廉 ·亨廷顿·罗素从德国回美在耶鲁大学同阿方索·塔夫脱一起建立的一个极端严 密和入社限制极严的学生社团。社员大都是思想保守反动、态度专横、自命不凡 的”名门子弟“)”,完全没有那种讨厌的、傲慢的、蔑视的神情,不像醉鬼跟 成了名但毫无变化的老朋友赖在酒吧间里会遭人白眼。也不像跟着老朋友回家, 在老朋友介绍他认识娇小美丽、眼睛明亮的太太和健康茁壮的儿女时,会遭到冷 眼相待。亚当简陋的公寓房子里并没有娇小美丽的女人,不过他是个大人物了。 我得让他听上几句不大顺耳的话。 他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他转过头来,以坦率、蔚蓝、若有所思的眼光望着 我,说,“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一般情况下, 他的笑容像一个干净、利落、做得很成功的外科伤口,长得很好,没有一点皱纹。 于是,为了弥补我方才的恶意,我变得温和宽容。我说,“是啊,当年你, 我,安妮,我们是孩子的时候,确实过得很快活。” 确实如此,在伯登埠头的时候,在亚当·斯坦顿、安妮·斯坦顿和杰克·伯 登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在海边确实过得很快活。海湾,可能也经常出现狂风骤 雨,天空乌云密布,山雨欲来,棕榈树狂乱地晃动着,摇摆着,风信旗在电光熠 熠、划破长空的、暴怒的闪电中犹如湿透的铁皮闪闪发亮。不过,暴风雨吓不倒 我们,也毁灭不了我们。我们住在大海旁边的王国里,安全自在地呆在一所白房 子里,不是他们家,就是我家的白房子里。我们站在窗前观看着汹涌的浪头带着 蛋糕上的奶油似的白沫冲向大海。我们身后有斯坦顿州长或艾立斯·伯登先生, 或者他们两个人,因为他们是朋友。可能还有欧文法官,因为他也是朋友。天下 任何风浪都不能惊动斯坦顿州长、艾立斯·伯登先生和欧文法官。 “你同安妮和我。”亚当·斯坦顿对我这样说过,我也对他说过这些话。于 是一天早上,我终于起床时,给安妮打了个电话。我对她说,“好久没有想到你 了。可是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我看到亚当,他说你、我、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大 家一过得很快活。因此,跟我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即使我们现在都老了,拄拐棍 了。”她答应来吃饭。她当然没有老得拄拐棍,不过,我们没有兴致作乐了。 j 她问我在忙些什么;我告诉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好事。我在等着把钱花完。” 她没对我说该找点事儿做做,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要这么对我说,这真有些特别。 于是我问她在干什么,她笑笑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好事。”我知道她说的不是 实话,我知道她在为孤儿、白痴、盲眼黑人四处奔忙,不取报酬。我一眼便看出 来她这样做完全是浪费着什么并非金钱胜似金钱的东西。于是我说, “噢,我希望同你合作的人都好相处。” “并不见得。”她说。 我仔细地凝望她一番,看看我知道我会看到的一切,和从前她并非坐在我对 面时我经常看到的一切。我看见了安妮·斯坦顿;她并不见得是位美人,但她是 安妮·斯坦顿。安妮·斯坦顿:褐色闪金光的脸庞不像亚当的那样黝黑,颧骨上 的皮肤略微有些像亚当脸部一样绷得很紧,仿佛造物主不愿浪费材料使之柔和松 弛,而是把脸部轮廓勾画得线条十分清楚。乌黑的头发顺着头路整齐地、几乎是 紧绷绷地梳向脑后。凝望着你的蓝眼睛酷似亚当的眼睛,带着同样直率的神情, 但不像他那样清澈、深沉、湛蓝,而是一种表现更深沉、纷乱、忧患心情的蓝色。 不过,有时候,他们两人,亚当和安妮,看上去一模一样。简直像孪生兄妹。他 们笑起来都一个模样。不过,安妮的嘴和亚当的不一样。它不像干净利落、做得 成功、长得很好的外科手术的伤口。造物主在这一点上稍稍奢侈了一下,多用了 点材料,用得不算太多,但足以赋予她以美丽。 这就是安妮·斯坦顿。我看到我知道我会看到的一切。 她坐在我面前,腰板挺得笔直,头抬得高高的,头颈圆润,优美,肩膀娇小 而结实。赤裸的胳膊细嫩圆润,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体两侧。我望着她,我想到她 小巧的双腿在桌子底下一定放得端端正正,腿对着腿,膝盖对着膝盖,脚踝对着 脚踝。确实,她总是风度优雅,很像埃及后期一些公主们的半浮雕和塑像,这种 塑像与浮雕的造型比例十分严谨,跟数学一样精确,但却丝毫不影响它们的优美 与温柔。安妮·斯坦顿总是眼望着你,但却又使人觉得她在凝望更为遥远的东西。 她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仿佛她在聆听你永远不可能听见的某种声音。 她总是站得端端正正,使人感到她专心致志于某个你无法说明的思想,而这 个严峻的思想却又赋予她风度和温柔。 我说,“你打算一辈子不出嫁,做个老姑娘? ” 她笑着说,“我什么打算都没有。我早就不作任何打算了。” 我们在酒馆桌子之间巴掌大的地方跳舞。桌上盘子里放着吃了一半的通心面、 鸡骨头,还有劣等红葡萄酒的酒瓶。开始跳舞还有些意思,不过几分钟以后,我 们就好像在表演某个含意似乎深远,可又无法令人理解的睡梦中的一些复杂而可 怕的内容。音乐结束了。我们停止跳舞,好像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既高兴我们清 醒了,摆脱了梦境;又深感烦恼,因为从此没法知道梦的深意。 她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我再次请她跳舞时,她说她不想跳舞,倒想多 谈谈。我们谈得很多,但跟刚才的跳舞一样,谈兴不浓。人毕竟不能总谈从前小 时候大家过得多么快活。 我把她送回家,她的公寓要比亚当的住所讲究多了。斯坦顿州长生前并非一 贫如洗,使她住不起好房子。她向我道了晚安,又说,“好好干吧,杰克。” “你还肯再跟我吃饭吗? ”我问她。 “随便什么时候,你找我,我就来。”她说。“随便什么时候我都会来的。 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是知道的。 他确实又跟我一起吃饭,而且还吃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她说,“我看见你 父亲了。” “噢。”我的口气很冷淡。 “别那样。”她说。 “什么样? ” “唉,你懂得我的意思。”她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他近来的情况? ” “我知道他的情况。”我说。“他不是坐在他住的那个破地方,就是在贫民 救济会帮助那伙懒鬼,要不然就是在写那些街头散发的废话连篇的小册子,是讲 《马可福音》第四章第六节,就是《约伯记》第七章第五节。他的眼镜滑鼻子尖, 头皮屑像达科他州的暴风雪落满了黑领子。” 她半天没有吭声,然后说,“我在街上看见他。他身体不好,好像有病。我 开始没认出他来。“ “他想要送你一本他的没用的废物吧? ” “是的。”她说。“他递给我一张纸。我当时正忙着赶路,只是机械地伸手 去接。后来我才觉得他瞪大眼睛在望着我。我开始并没认出是他。”她停了一忽 儿又说,“这大概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