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快有一年没看见他了。”我说, “唉,杰克,”她说,“你不该这样! 你应该去看他。” “你说,我能跟他谈什么? 上帝知道,他没什么话要跟我说。没人让他过这 种日子。没人强迫他走出律师事务所,连门都不关一下。” “可是,杰克,”她说,“你——” “他在干他想干的事儿。然而,要是他蠢得很,要是他只是因为跟个女人— —尤其是我母亲那样的女人——合不来,就去干他现在干的这种蠢事,受是他没 法满足她的需要,不管什么该死的要求,要是他没法满足她,那末——” “别这样说话。”她厉声说道。 “得了,”我说,“我知道你家老头当过州长,死在带华盖的红木大床上, 好几个高价请来的大夫伺候着他,想方设法多收他的钱;而你把他看成是打黑领 结的耶稣基督。不过你用不着像老太太似地来教训我。我没在议论你们家,我在 谈我自己的家。我没法不看到实实在在的简单的真理。如果你——” “好了,你用不着这样跟我讲话,”她说,“跟谁讲话都不用这个样子。” “这是事实真相。” “哼.事实真相,”她大声嚷起来,放在桌上的右手攥紧拳头。“你怎么知 道这是事实真相?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走上这一步的。” “我知道事实真相。我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而且我还知道 我爸爸是个大傻瓜,让我母亲把他伤透了心。” “别这么怨气冲天! ”她说着伸过手来抓住我的胳臂,略微摇了两下。她的 手指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臂。 “我没有怨气冲天。我才不在乎他们过去干些什么,现在又在干什么和为什 么要这么干。” “唉,杰克,”她叹了一口气。她还抓着我的胳臂,但抓得不那么紧了。 “难道你就不能稍微爱他们一点儿,原谅他们,要不然就别去想着他们。干点别 的,不要老是这个样子。” “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去想他们。”我说。我发现她微微地摇摇头,她的眼睛 变得深蓝色,晶莹闪光,她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我伸过右手,握住她放在 我左胳臂上的手,把它手掌朝下放在桌子上,用我的手盖在上面。“我很抱歉。” 我说。 “你一点儿都不抱歉,杰克,”她说。“你毫无歉意。不是真的抱歉。你对 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快乐。你只是——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儿。” “我很抱歉。”我说。 “喔,你只是想你是很抱歉,或者很高兴。其实你不是真的。” “要是有人认为他很抱歉,谁他妈的能说他不感到抱歉? ”我反问道。我说 过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我不想就我是否抱歉的问题举行公民投票。 “你听起来好像很抱歉,”她说,“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 ——,不,我知道了——如果你从来不难受,不高兴,那你就没法知道下一次你 是会高兴还是会难受。” “好吧,”我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我心里起了变化,我要说这 种变化是难受。” “你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并不知道。”她缩回压在我手掌下的手。“喔,你 觉得难受,很高兴或者别的感情,可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你是说这就像个带虫子的小青苹果,还没熟透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 她笑了,回答说,“对,就像有虫子的小青苹果。” “好吧,”我说,“这里有一个带虫子的小青苹果: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至少在我的词汇里,这叫抱歉。我很抱歉,我破坏了那天晚上的 情绪。不过诚实与坦率迫使我承认那天晚上实在没有什么可破坏的情绪。 我以后没有再请她吃饭,至少我失业睡大觉的时候没有请她吃过饭。我以前 找过亚当,听他弹过钢琴。我请安妮吃过通心面和红葡萄酒,凝望过她的面庞。 听了安妮的话,我去贫民窟看过我的老头儿,那个个儿不高的老头当年矮胖结实, 现在灰白的头发,灰白的面孔,皮肉松弛得都是褶子,金丝边眼镜架在鼻子尖儿 上,瘦削的肩膀上落满头屑,肩膀颓然下垂,好像是给那个显然毫无关系的肚子 拽下来的。他的肚子挺在松松垮垮的裤子和腰带上面,把黑色西服的背心顶得鼓 了起来。总之,一切都不出我的意料。因为这一切早已发生,任何事情都改变不 了已经发生的一切。我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在睡眠中不断下陷,而他们纷纷出现 在我的眼前,就像人们所说,快淹死的人会想到过去的一切。 好了。我又可以去睡觉了。至少睡到我身无分文。我可以当瑞普·凡·温克 尔。只不过我认为瑞普- 凡·温克尔的故事完全不对。你睡了很长的时,间,可 是等你醒来,一切依然如故。不管你睡多久,不会有丝毫变化的。 不过,我没睡多久。我找到工作了。更确切些说是工作找到了我。一天早上, 电话铃声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打电话的是萨迪·伯克。她说,“十点钟到州议会 大厦来。头儿要见你。” “谁? ”我说。 “头儿,”她说,“威利·斯塔克,斯塔克州长。难道你不看报纸的? ” “我没看报,不过理发店里有人告诉过我。” “这是真的,”她说,“头儿要你十点钟来这儿。”说完她把电话挂了。 好啊.我对自己说,也许你睡大觉的时候,天下真变了。不过我当时并不相 信。即使我走进那间有红色橡木镶板的大屋子时,我也并不全信。墙上油画里长 着连鬓胡子的老头儿们望着我踩着红色长地毯走向坐在高大的窗户前边的桌子后 面的那个不算太老、也没长连鬓胡子的人。我走近时,他站了起来。去他的,我 想,这只不过是威利。 他就是威利,尽管他穿的已经不是当年在厄普敦的那身土里土气的蓝哔叽西 眼。不过,他还是很随随便便地把衣服套在身上,领带没有系紧还歪到一边,领 子没有扣上。头发还像从前一样披在脑门。有一瞬间,我感到他的厚厚的嘴唇似 乎比以前抿得更紧了,不过,我还没看清楚,他却已经笑眯眯地绕过桌子向我走 来。于是,我又想,这个人不过就是威利。 他伸出手来说,“你好,杰克。” “祝贺你。”我说。 “我听说他们裁了你。” “你听错了,”我说,“我不干了。” “你真聪明,”他说,“因为等我把班子搭好的时候,他们就没钱付你的工 资了。他们连雇黑鬼洗痰盂的钱都没有了。” “这正中我意。”我说。 “你要工作吗? ”他问。 “你有什么建议,我可以考虑。” “三百块钱一个月,”他说,“外加差旅费。如果你外出旅行,可以领取差 旅费。” “我为谁干活? 州政府? ” “去他的,不是。是为我于。” “看来你要为我干活。”我说。“州长不赚大钱,一共才五千块钱。” “好吧,”他笑了,“我为你于活。” 这时我才想起来,他的律师事务挺赚钱的。 “试试看吧。”我说。 “好极了。”他说,“露西一直要见你。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 “你是说到州长府? ” “你他妈的以为我在说什么? 旅游者之家? 公寓房子? 当然是州长公馆。” 是的,是公馆。他要像从前一样招待我,把我带回家吃饭,把我介绍给他那 娇小美貌的夫人和结实健康的孩子。 “好家伙,”他说,“我们三个人,露西、汤姆和我,在那所大房子里,简 直闹翻天了。” “要我干些什么? ”我问他。 “吃饭,”他说,“六点半来大吃一顿。给露西打个电话,告诉她你想吃什 么。” “我是说,你给我工作,要我干什么? ” “见鬼,我不知道,”他说,“总会有事儿的。” 他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