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伯爵叫柯韦律。人们说,“那个伯爵是个王八蛋,不过他实在会骑马。” 他也走了。我有点遗憾,因为我喜欢伯爵。我喜欢看他骑马。 于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家里没有男人。 后来就来了这个年轻的经理。这家伙从呱呱坠地就是个年轻的经理,到别人 给他梳洗殓葬的那一天还将是个年轻的经理。不过,他离死还远着哪;他才四十 四岁。他在石油公司办公,赚点零花钱贴补每月的津贴,这活累不着他。 是啊,我跟所有这些人都一起在这间房间里坐过,博学的律师先生、大实业 家、伯爵、年轻的经理,我看着家具不断更新。现在,我坐在客厅里看看西奥多 又望望新买的那张薛里顿式的中凸写字台,心里想,不知道他们俩又能耽多久。 我回家来了。我是那种总要回家来的人。 夜间下了整整一夜的雨。我睡的是一张宽大舒适的老式双人床,一张来自别 人家的大床。很久以前,我的房间里摆过一张白色的铁床,而母亲的房间里是一 张宽大舒适的伯登家的老式红木大床;现在这张大床不够讲究了,已经送进阁楼。 我辗转难眠,倾听着风雨抽打橡树和玉兰树叶子所发出的沙沙声。早晨,雨过天 晴,阳光灿烂。我走出门口,看到黑色道路上一汪汪雨水,好像一片片云母。山 茶树下,风雨打下来的白色、红色和珊瑚色的花瓣在黑油油的水窝里飘浮。有些 花瓣的卷边向上,像一艘艘小船;它们的四周是飘浮的卷边向下的花瓣和盛满水 沉在水里的花瓣。这一切构成一幅色彩绚丽的战场景象,仿佛一艘军舰向着某个 令人眼花缭乱的、欢乐的、遥远的国土中的一队节日彩船及游览船发射了几发礼 炮。 台阶边上有一棵巨大的山茶花。我俯身撩起几片花瓣。雨水清凉,颇有寒意。 我拿着花瓣,顺着汽车道来到大门口。我站在门口,紧握花瓣,遥望海滩。 海滩边缘是一道处处都是被海水冲来的漂流物的白色沙滩,沙滩以外的海湾 却是一片银色。 可是中午时分,雨又下起来了,阴沉沉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连绵不断下了 整整两天。当天下午,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我都穿上年轻经理的雨衣在绵绵细雨 中散步。并不是因为我喜好散步,一定要到清新的空气里一吐肺中的污浊。 而是因为散步似乎是我该干的事。第一天下午,我沿着海滩经过斯坦顿住宅 ——挂满水珠的树叶后面,住宅显得凄凉空虚——我走过他家到欧文家宅。 欧文法官请我在炉前椅子上坐下烤火,打开一瓶精选的、马里兰出产的陈年 威士忌酒,为我倒上一杯,并请我第二天去他家吃晚饭。但我只喝了一口酒,便 起身告别,继续向前走去。我来到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什么房屋,只有灌木和密 密集集的橡树,中间夹杂着一两棵松柏,偶而树丛中出现一块平地和一座灰色的 窝棚。 第二天我顺着海湾向上走去,经过街道,一直来到海湾边上一个半月形的小 海角。那里的松树林一直延伸到白色沙滩边上。我踩着厚厚的松针从松树树阴下 漫步走到白色的沙滩。沙滩上躺着一根烧焦的木头,木头湿了,黑色更浓。木头 周围是湿漉漉的灰烬和黑色的漂流木的碎片,在白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乌黑。 原来,人们还上这儿来野餐。是啊,我也曾来过这里野餐。我知道野餐是怎么回 事。 确实,我知道有一次的野餐是怎么回事。 多年前,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安妮、亚当和我来过这里,但是那天并没有 下雨。天黑的时候才下起雨来。那天天气闷热,没有一丝微风。我们向远处放眼 眺望,越过海角,一直向海湾望去,我们看到水面渐渐上升,海天一色,越愈明 亮,仿佛地平线不复存在。我们游泳,吃午餐,在沙地里躺着休息,又钓了一会 儿鱼,不过运气并不好。这时乌云聚集,几乎布满整个天空,只有西边,松树林 外还有一束光亮。海面一片平静,并无波涛,但由于天色忽然阴暗,水面突然变 成黑色。远处,海湾尽处,衣带形的白色沙滩边上,树林呈黑色,不再是绿色的 了。一英里外,靠近树林那边,停泊着一条小船,一条独桅船,在乌云、黑水以 及黑色丛林的衬托下,白帆格外耀眼,扣人心弦。 “我们最好上岸去吧,”亚当说,“要起风了。” “不忙,”安妮说,“我们再游一次吧。” “最好别游了。”亚当望着天空,拿不定主意。 “来吧,游吧。”安妮坚持着,拽着他的胳臂。他继续观察天空,没有答话。 突然,她放开他的手臂,哈哈笑着向水面奔去。她并没有直接冲进水面,而 是沿着海滩向一个小海岬跑去,风把她的短发吹了起来,我看着她奔跑。她奔跑 时,两手并不伸出来,只是胳臂肘略微弯曲,她的腿的动作既灵活又优雅,同时 又有些笨拙,仿佛她并没完全忘却儿童的奔跑,但又没有完全学会妇女奔跑时的 姿态。她的臀部还不丰满,因而两条腿的肌肉似乎有些松弛,迈步不够稳妥。我 的目光追随着她,我发现她的腿细长优美。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突然转过身子,不是因为亚当发生任何声响,而是因为他太无动静了。 亚当正瞪着眼看着我。我们四目相视时,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他避开 我的目光,仿佛有些发窘。他哑着嗓子说,“我来跟你比赛,”便拔腿追赶安妮。 我也奔跑起来,他的两脚带起一阵阵细沙,落在我的身上。 安妮已经在水里游泳了。亚当纵身入水,游得很快,远远地游在我的前面。 他赶上安妮,又接着往前游。他是个游泳好手。他并不想游泳,但他现在要 游出去,游得又快又坚定。 我游到安妮身边,放慢速度,对她说,“你好。”她以海豹式的优美的动作 高高地抬起脑袋,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头朝下俯冲入水。她那小巧瘦削的双脚在 水面上略一晃动,便落入水中。我赶上她时,她又潜入水中。我每次追上她,她 都会浮出水面,对我一笑重又钻进水里。我第五次赶上她时,她不钻进水里去了。 她轻巧悠闲地一扭身子,仰躺在水面,双臂外伸,两眼望着天空。于是,我也转 过身子仰游,躺在离她五六英尺的水面上,我也仰望天空。 天色更加阴暗,乌云是暗绿色、深紫色的,像葡萄成熟时的颜色。但是天空 还是高高在上,黑云并未压得很低。一只海鸥掠过高空,在我的正上方飞了过去。 乌云下面,白色的海鸥比白帆还要白。我可以清楚看见海鸥掠过天空。我想知道 安妮有没有看见这只海鸟。我向她看,见她闭着眼睛,双臂仍然伸开,她的头发 松散了,在水面上飘曳。她仰着头,抬着下巴颏,脸部显得十分平静,似乎睡着 了。我躺在水面,她的身影在远处黑树衬托下显得分外清晰。 突然,她掉过身子,并不是向着我的方向转过身子。她仿佛完全不理会我的 存在,她转过身子向岸边游去。她游得很慢,简直有些迟钝了,但又显得轻松而 不费力气。她纤细的双臂懒洋洋地、缓缓地、十分严格地一上一下,仿佛是睡梦 中的不需费力的动作。 我们还没游到沙滩,雨就下起来了。大大的雨点接二连三地溅进尚有光泽的 水面。接着便是倾盆大雨,水面跟着消失了。 我们走出水面,站在沙滩上,遥望正在向岸边游来的亚当,雨水鞭打着我们 的身子。亚当离岸尚有一段距离。在他身后,南边海湾,闪电不时划破乌黑的天 空,带来阵阵闷雷。有时,一阵暴雨横扫水面,把亚当也淹没了。安妮微微低着 脑袋,沉思地望着他。她双肩微坍,双臂在平坦的胸前交叉,搂住自己好像她要 发抖似的,她双腿并拢,膝部微微弯曲。 亚当上岸了,我们收拾好东西,穿上湿凉鞋。我们在松树林里走着,我们的 头上乌云翻滚,雷电交加,阵阵轰鸣,不时还有松树枝发出的尖锐的呼啸声。我 们来到汽车跟前,上车回家。那年我十七岁,亚当和我差不多年纪,而安妮比我 们小四岁。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确切地说,是在美国参战以前。 那是我永远不会忘却的一次野餐。 我想,我那天才第一次发现安妮和亚当是两个独立的个人,他们的行为方式 各有不同的特性、神秘与含意。也许我也在那一天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 个人。不过,我想谈的并不是这一点。实际情况是,自那天起我的脑海里就留下 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形象。这个形象和很多我们见过的、记得的东西都大不一样。 我们的心里很少有我所谈的那种真正的形象。这种形象会日趋显明,仿佛岁月的 流逝非但没有销蚀它们的存在,却反而逐年逐月揭开一层层纱幕,展示我们最初 只是模糊感觉到的含意。非常可能最后一层纱幕也许因为岁月不够漫长而尚未被 揭开。但是这个形象的明亮度日益增加,我们的信念日益坚定:我们相信明亮中 富有深意,神话般的意义;没有这个形象,我们的生活只不过是扔在抽屉里,埋 在忘记回答的信件里的一卷旧胶卷。 那天在我的脑海中留下的形象是暗绿、深紫、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安妮躺在水 面、两眼微合、面容平静、安详,同时一只白色的海鸥掠过高空。 这并不意味着我在那天爱上了安妮。当时她还是个孩子。我爱她是以后的事 情。但是,即使我没有爱上她,即使我从来没有再看见她,甚至即使我后来讨厌 她,那个形象仍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头。我后来曾经一度不爱安妮了。安妮对我 说,她不想嫁给我。于是,过了一阵子我便和洛伊斯结婚了。洛伊斯长得比安妮 漂亮,是那种走在街上很有回头率的美人,我爱上了洛伊斯。但是我心中安妮的 形象并未磨灭,而是随着纱幕的揭开愈加明亮,并且预示它还会变得更明亮。 很久以后,在那个细雨连绵的早春的下午,当我走出松树林看到白色沙滩上 烧焦的木头,我回忆起1915年暑天的一次野餐。我离家上大学前我们最后一次野 餐的情景历历在目。 我并没有远离家乡去上大学。我上的是附近的州立大学。 “哎哟,孩子,”母亲说道,“你干吗不明智一些,去上哈佛或普林斯顿。” 我母亲本是一个来自阿肯色斯州穷乡僻壤的妇女,现在已经很有长进,对第一流 的高等学府颇有了解。“去威廉斯大学也不错。”她说。“大家都说那是个高雅 的好学校。” “我中学上的就是你要我去的地方。”我说。“那儿可真是个高雅的学校。” “还可以去弗吉尼亚嘛。”她接着说,高高兴兴地望着我,对我的说话充耳 不闻。“你父亲上的是弗吉尼亚大学。” “这不应该是你竭力推荐的理由。”我很得意我说了这句话。我已经形成习 惯,跟她争论时一定要提到他出走一事。 但她根本没听见。她一味地说,“如果你去东部的话,你夏天过来看我就更 方便了。” “他们那边在打仗。”我说。 “他们很快就会不打的。那时候你过来看我就更方便了。” “是啊。对你来说,你也更轻松一些,可以告诉别人我在哈佛念书,而不是 什么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州立大学。他们连这个大学所在的州的名字都没有听见 过。” “我只不过希望你去上个好学校,儿子,你可以交些好朋友。而且还像我说 的,你夏天过来看我也方便些。” ( 她又想去欧洲,因此对战争很厌烦。伯爵走了好一阵子了,他是在战前就 走的,而她也要渡洋去欧洲。后来,在战后,她又去了,不过没有再找到什么伯 爵。也许她发现嫁个伯爵代价太大了。她一直没有再度嫁人,只是在遇到年轻的 经理时才又结的婚。) 然而,我对她说我不想去好地方,不想交好朋友,我不去欧洲,也不要她的 钱。不要她钱的这句话是我在争吵激烈时说漏了嘴。我是为了争口气充好汉才说 的;但这句话影响极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能改口,不能破坏已经产生的 效果:她听了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我几乎把她打垮了。她大概从来没听到 男人这样自信。她并不是没有劝过我,不过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拿定主意, 决不回头。我上大学四年期间.曾经干百次责骂自己是个大傻瓜。我干过各种零 工杂活‘,我替人打字,四年级的时候,我还去报馆工作,半工半读;我常想到, 因为我读了一本讲男子汉大丈夫应该自己挣钱上大学的书,就把五千美金白白扔 掉了。我母亲倒不是一文不给。圣诞节和我生日那天,她总寄一笔钱来。我便大 吃大喝一顿,过上几天宽裕的日子,接着又回过头去干杂活,混饭吃,军队不要 我。我的脚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