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打仗归来,兴高采烈。他当了炮兵上校,生活丰富多彩。他参军较早,有 机会向德国人开炮,当然也经历了来自德军方面的炮火。在美国和西班牙的战争 中,他随部队只开拔到佛罗里达。这一次,他如愿以偿,心满意足。多年来,他 一直在绘制恺撒大将指挥过的战役图,制作古代和中古时期的石弩、弩炮、投石 机、野驴骨(古代用驴颚骨做成的弩箭)和破城槌等模型。他觉得他花的工夫总 算没有白费。是啊,至少对我来说,这些工夫没有白费,因为我小时候常帮他一 起制作,这些东西都是神妙的、设计精巧的小机械。至少,对个孩子来说,这些 东西都真了不起。这场战争没有白打,因为他有机会参观了阿里塞一圣一莱纳, 恺撒打败维辛盖托里克斯的地方。他回来后的那年夏末,他把福煦(法国元帅。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任法军参谋总长、协约国军总司令)、恺撒、潘兴(美国 将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任美国远征军总司令)、海格(第一次世界大战期 间英军总司令)、维辛盖托里克斯(高卢人首领。公元前52年率领反罗马统治的 起义,后为恺撒所击败),克里托格纳托斯、弗卡西维拉纳斯、鲁登道夫(德国 将领),及伊迪思·卡维尔(英国护士,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遭德军杀害)都搞 混了。他把我们做的石弩和投石机又都找了出来,掸去尘埃。可是他是个出色的 军官,大家都说他很勇敢。他获得的勋章便是证明。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谈起法官这个英雄时,口气总很傲慢,因为那时 候流行用这种语气谈论英雄人物,而我正是在这种思潮影响下长大的。当然,也 可能是因为我的脚有毛病,不能够参军入伍,连大学里的学生军训团都入不了, 因此有些妒意。狐狸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也许如果我参军了,情况便会 大不一样。但是法官确实是个勇敢的人,即便他有奖章作证明。他还没获得勋章 以前就已经表现出英勇气概。而他将再一次表现英勇。譬如说,有一次,一个经 他手判决进监狱的人在埠头路上把他拦住,威胁说要杀了他。法官哈哈大笑,转 身走开了。那个家伙掏出手枪,大声叫喊法官。他叫了两三次,法官扭过头来, 看见那人拿着手枪朝他瞄准,他马上转过身子,一句话不说,向着那个家伙笔直 走去,走到那人跟前。一把夺下他的手枪。至于他在战争期间的英雄业绩,我实 在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我母亲、年轻的经理和我到法官家吃晚饭。战争结束了快十五年 了,他又把那些陈年烂芝麻翻了出来。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有住在附近的巴顿 夫妇、一个叫杜蒙德的姑娘——这位姑娘可能是专为我请来的——欧文法官,还 有我们三个人。法官把弩炮等等又翻出来,也许是为了赞扬我;不过他一向喜欢 向客人介绍火药发明以前人们打仗的各种方法。吃饭的时候,大家一直在回忆往 昔,这也是欢迎我的表示:你回到从前呆过的地方,他们就要翻老账,谈往事, 旧事重提。快吃甜点的时候,他忽然回忆起当年我常常和他一起做模型的情景。 他起身到书房去取来一个大约有二十英寸长的石弩模型。他把甜点推到一旁,把 石弩放在桌上。他略略抬起石弩的一端,用鼓轮上的曲柄把炮身摇到后面,其实 他完全可以用手指头把炮身推到后座。他没有东西作炮弹。 于是他叫黑人用人拿来一个小面包。他搿开面包,抠出一点面包心,搓了个 子弹。但是他搓得不够好,于是他把子弹在水里泡了一下使面包粘成一团。他把 子弹放进炮身。“好了,”他说,“这样就能发射了。”他扳了一下扳机。 石弩发射了。子弹泡了水很重,而石弩虽然年代已久,冲力仍然很大。总之, 他刚扳动扳机;我就听见头上吊灯发出一声巨响,巴顿太太尖叫起来,把薄荷冰 淇淋一口喷在黑丝绒衣服上,玻璃碎片纷纷落在桌布上和一大盆山茶花上。法官 击中了一个电灯泡,还打下来吊灯上的一个环饰。 法官向巴顿太太表示歉意,说他是个傻老头子,返老还童,玩起玩具来;但 他又马上坐直身子,表明他肩不坍,背不弯。巴顿太太接着吃她的薄荷冰淇淋, 边吃边提心吊胆地瞥看那架干了坏事的石弩。后来我们都走进法官的书房,等候 用人送上咖啡和白兰地。 可是我在餐厅又多逗留了一会儿。我刚才说,石弩虽然年代已久,但冲力仍 很足。这话不符合事实。它根本不可能失去弹力。我出于怀旧,走过去检查那架 石弩。我并不想作什么科学分析。但我注意到使石弩有冲力的绳索。所有这种石 弩、弩炮、投石机等,都有两根用各种材料拧成的绳索,每根绳索套住推进器底 部一翼,使它成弓形,成为一架强大的弓弩。我们以前常常耍点花招把羊肠线或 细铁丝和绳子拧在一起,装在模型上使弓弩的冲力变得更大。我拿起石弩仔细一 看,发现上面的绳索并不是当年在我值得回味的逝去的日子里装上去的那两根。 这一切一目了然,模型上的绳索简直就是新的。 突然,我仿佛看到深夜里欧文法官坐在书房里,桌上放着羊肠线、铁丝、绳 子、老虎钳和剪子,他那高傲、苍老、满头红发的脑袋低俯着,黄色的眼睛专注 地工作着。想到这种情景,我感到忧伤、困窘。以前,我对法官做弩箭模型这件 事从来没有多加考虑。我小的时候,觉得有头脑的人当然想做石弩,会读有关石 弩的书籍,会画地图,做模型。我一直觉得法官做石弩模型是件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完全不同的景象。我觉得伤心、困窘,甚至有点上 当受骗的感觉。 我回到书房和客人们相聚,把往昔的杰克·伯登和那架石弩永远留在餐厅。 大家都在喝咖啡。只有法官在开一瓶白兰地。我进去时,他抬起头来说: “你在看我们的旧玩具枪吧? ”他特别强调“我们”两字。 “是啊。”我说。 黄眼睛使劲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已经知道我发现绳索换过了。“我把它修 好了。”他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坦率,让人消除疑虑,颇感释然。“就在前 两天修的。你知道,人老了,没事儿可干,也没个人说说话。你总不能整天念法 律,读历史,看狄更斯的小说,也不能老去钓鱼。” 我笑笑,我觉得我应该微笑,向某种我并不明确的东西致敬。但我知道我笑 得颇不自然。 我走过去坐在专为我请来讨我喜欢的杜蒙德姑娘的身边。她是个黑里俏,很 能装腔作势,但又总不够地道。她太尖利太活跃,她挺会眨巴长睫毛,褐色的大 眼睛挺着急地望着你,捕捉你的眼神,然后她拉紧套索,说起她母亲十年前教她 说的话:“啊,伯登先生,大家都说你在搞政治。噢,那一定有意思极了! ”毫 无疑问。这是她母亲教她的话。可惜。她快三十岁了,还没能抓到一个男人。不 过,她的眼睫毛眨得挺欢的。 “不,我没在搞政治。”我说,“我不过找到了一个工作。” “给我谈谈你的工作吧,伯登先生。” “我是个跑腿打杂的人。”我说。 “噢,大家都说你现在是要人了,伯登先生。他们说你挺有权势的。啊,能 够当个有权势的人,这一定有意思极了,伯登先生。” “这在我也是个新闻。”我说。我发现他们都瞪大眼睛瞧着我,仿佛刚刚发 现我腿上放着一杯咖啡正赤裸着身子坐在杜蒙德小姐身边。这是命运。每当像杜 蒙德小姐这样的女人跟我纠缠,而我开始用对付杜蒙德小姐这样的女人的口气讲 话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来听。我看见法官微笑起来,我觉得他有些幸灾乐祸。 他说,“杜蒙德小姐,别听他骗你。杰克现在是很有权势。” “我知道,”杜蒙德小姐说,“这一定很有意思。” “好吧,”我说,“我很有权势。你在监狱里有没有什么朋友要我设法赦免 的? ”同时我心中暗想:杰克,你的态度实在太好了。你说这种话的时候,起码 可以笑一笑。于是,我向他们微笑。 “哼,用不着等事情结束就会有人进监狱的。”老巴顿先生说。“城里到底 在干什么? 那些——” “乔治,”他的老婆想打断他的话头,但是没有成功,因为巴顿先生很坦率, 说话直截了当,他很有钱,很坦率,很果断。他滔滔不绝地讲道,“——就是嘛。 先生,这些乱七八糟的瞎胡闹。瞧着吧,那个家伙要把咱们这个州搞垮了。 这也免费,那也免费,什么都免费。搞得那些小农民傻瓜个个都以为这个世界是 免费的用不着花钱的。那么,谁来付钱? 我倒想知道该由谁来付钱? 杰克,他对 这个问题是怎么说的? “ “我从来没问过他。”我说。 “那好,你问问他。”巴顿先生说。“再问问他有多少钱给贪污了。到处都 是钱。别跟我说没人贪污。还问问他大家弹劾他的话,他该怎么办。告诉他这个 州有宪法的,至少在他胡搞乱来以前是有州法的。你把这一切都对他说说。” “我会告诉他的。”我笑笑答应了。我想到如果我真的告诉他的话,威利会 是什么样的神情,我又笑了起来。 “乔治,”法官说,“你是个老保守。现在政府要干的事业是我们当年连听 都没有听见过的。世界在变。” “变得太厉害了,随便哪个家伙都可以挤进来,把整个州抓在他的手心里。 再过几年,这个家伙就赶不掉轰不倒了。他会给州里一半的人发工资,而另 外一半人都不敢投票选举了。强迫命令,敲诈勒索,天知道还有什么花招。“ “他是个厉害的人。”法官说。“他心狠手辣,敢冒风险。但他恪守一项原 则:不打破几个蛋就做不出炒鸡蛋。他还会援引先例。他打了好几个鸡蛋,也许 他能做出一盘炒鸡蛋。你得记住,到目前为止,他提出的每一个方案都得到最高 法院的支持。” “对,不过那是他的法院。他把阿姆斯特朗和泰尔波特捧上了台。什么他提 出的方案! 那些没提出的问题又怎么样呢? 那些大家不敢提的问题呢? ” “闲话是很多,”法官平静地说,“不过我们知道的实在不多。” “我知道他会加税,加得把这个州搞垮为止。”巴顿先生说着怒气冲冲地瞪 着眼挪动一下臀部。“他要把这个州的买卖都搞垮。他向全州煤矿征税.向油田 征税,还向——” “是啊,乔治,”法官笑了,“他还向你我收所得税呢。” “目前的石油形势,”听到石油这个神圣的词儿,年轻的经理开口了,“依 我看来,形势是——” 这下可好了,杜蒙德小姐提起政治,引出大家的怨气。闸门打开了,横炮乱 飞,烟雾腾腾,我成了众矢之的,处在炮火的中心。起初我不觉得这场面有什么 特别的地方。后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确实在替一个有辫 子可揪、早就露马脚显原形的家伙干活,而今天晚上本来就是,或者已经开始成 为一次社交场合。我一想到这是社交场合,便认为事态的发展有些特别。但转念 一想,我马上又认识到这一切并无玄妙之处。巴顿先生、年轻的经理、巴顿太太 ——她也开始发表议论,干预起政局来了——甚至法官本人,他们都以为尽管我 替威利干活,我的心还是向着他们的。我跟威利混在一起也许人有些变了,甚至 变化还挺大;但我的心还是在伯登埠头。因此,他们说话不必瞒着我,他们知道 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感情的。也许他们是正确的。也许我的心还是向着伯登埠头。 也许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感情。不过,我还是说话了。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 不断呼吸着杜蒙德小姐散发的幽香。后来我突然插嘴说了几句话。我现在不记得 我说了些什么,但大致内容是差不多的。我说,“难道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 要 是这个州的政府长期以来是为本州老百姓服务的话,难道斯塔克能够赤手空拳就 把那些人都打垮了? 难道他需要这样大刀阔斧地忙着干几件事情来夺回失去的光 阴,补上过去多少年来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情? 我倒想提出这个问题供大家进一 步讨论讨论。” 好一阵子,房间里寂静无声。巴顿先生石雕般的面孔冲着我,就像一座即将 倒坍的纪念碑;巴顿太太胖胖的下巴颏直哆嗦,好像是个装满了小猫的口袋;年 轻的经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得格外清晰;法官呆坐着,转动着黄眼睛扫视众人 ;我母亲挪动一下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她说,“啊呀,儿子,我不知道你——你 有这种——这种想法! ” “啊,嗯——不,”巴顿先生说,“我没有想到——嗯——” “我不是说我有这种想法。”我说,“我只是提出一种设想供大家讨论。” “讨论? 讨论什么! ”巴顿先生又来劲儿,大声嚷嚷着,“这个州从前有什 么样的政府,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他们反正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政府。从来没有人 想他妈的控制整个州。从来没有人——”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设想。”法官啜着白兰地说。 于是他们又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只有我母亲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地转动她 放在腿上的双手,壁炉的火光照着她手上的大金刚钻戒指不断地跳跃闪烁。 这戒指绝对不是那博学的律师赠送的。他们热烈地辩论着,到了该告辞的时 候,他们还谈兴未减。